我是正德帝 第430章 各懷鬼胎(2)
壽寧侯府邸坐落在西城鳴玉坊,高牆深院,氣象森嚴。門樓巍峨,懸著禦筆親題的“敕造壽寧侯府”泥金大匾,門前一對石獅踞坐,威嚴肅穆。
張宗說的暖轎在侯府側門落下時,已是亥初時分。府內各處懸掛的氣死風燈在深冬的寒夜裡散發出昏黃而穩定的光暈,將雕梁畫棟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早有管家張福率著幾個青衣小帽的乾練仆從在門內垂手肅立等候。見張宗說下轎,張福忙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大爺,老爺在書房,已問過兩回了。”
張宗說喝了酒,受了冷風,心裡頓時覺著難受,但是麵上卻沉靜如常,隻“嗯”了一聲,將鬥篷解下遞給仆從,腳步不停,徑直穿過幾重垂花門,繞過影壁,朝著府邸深處燈火最為明亮的那處軒昂院落走去。
夜風掠過庭院中的枯樹,發出嗚嗚的輕響。腳下的青磚路被仆役打掃得乾乾淨淨,一絲積雪也無。廊下懸掛的鳥籠早已罩上了厚厚的棉布罩子。
張福提著燈籠在前引路,昏黃的光暈隻照亮腳下丈許之地,更顯得迴廊深深,庭院重重。越靠近父親張鶴齡的書房,周遭便越是寂靜,連腳步聲都被厚厚的地毯吸去了大半。
書房外間侍立著兩名心腹長隨,見張宗說到來,無聲地打起厚厚的錦簾。一股混合著上好沉水香、墨錠清冽以及書卷微塵的獨特氣息撲麵而來,溫暖而沉鬱。
張鶴齡並未坐在書案後,而是負手立在窗邊。窗欞緊閉,糊著密實的桑皮紙,隔絕了外麵的寒氣與光線。他身上隻著一件家常的深栗色萬字不斷頭紋暗花緞夾袍,身形清臒,背脊挺直,正望著牆角紫檀木高幾上擺放的一盆水仙。那水仙養在白玉淺盆裡,碧葉如劍,幾朵素白的花苞亭亭玉立,在滿室暖意中悄然蘊著生機。聽到簾響,他才緩緩轉過身來。
壽寧侯張鶴齡畢竟年過五旬,依然是麵容清臒,雙頰微陷,做為太後的親弟弟,久曆宦海、位極人臣,官場裡滾出來的精明都在眼睛裡。
“回來了?”張鶴齡的聲音不高,如今對這個兒子是越發的稀罕了。
“是,爹。”張宗說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苟。
書房內燈火通明,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紫檀書架,塞滿了各種典籍、卷宗,幾案上堆著文牘,空氣中墨香與沉水香交織。
張鶴齡踱回他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坐下,案頭一方端溪老坑鴝鵒眼的硯台,墨跡未乾,旁邊擱著一支剔紅紫毫筆。他隨手拿起案上一柄通體烏黑、觸手溫潤的犀角雕雲龍紋鎮紙,無意識地摩挲著,目光落在兒子臉上,靜待下文。
張宗說上前兩步,從貼身的袖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份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奏本。動作間帶著一種謹慎。他雙手捧至書案前,聲音壓得極低,卻因竭力抑製的激動而微微發顫:“爹,批下來了。”
張鶴齡摩挲犀角鎮紙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他並未立刻去接,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依舊凝視著張宗說,沉聲問:“陛下……如何說?”
張宗說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清晰地複述:“硃批:‘知道了。依議。著爾悉心辦理,務求妥密,專供內用。欽此。’”他頓了頓,補充道,“陛下並未多說什麼,隻是有所顧慮。’”
“知道了。依議。著爾悉心辦理……”張鶴齡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纖細手指終於離開那溫潤的犀角,接過了奏本。他並未翻開,隻是用長長地指甲緩緩劃過奏本封麵那細膩堅韌的宮廷專用黃綾,感受著其下紙張的紋理,彷彿在掂量這幾個字背後所蘊含的真正份量。
良久,張鶴齡才抬起眼,目光如實質般落在兒子臉上:“悉心…辦理…”他咀嚼著這四個字,嘴角牽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冷峭的弧度,“好一個‘心’字。既是‘心’,步子便不宜過大。三五條船,先探探路數,足矣。閩浙那邊,你預備如何著手?”
張宗說心領神會,父親這是在為這滔天富貴套上第一重保險——低調。他立刻應道:“父親明鑒。兒子也作此想。船不必多,但務必精良堅固。人選上,兒子思忖著,先用些與閩浙沿海大族有舊、又通曉海事、且家小皆在岸上知根知底的老人。根基穩了,再徐圖拓展不遲。至於關節疏通,”他聲音壓得更低,“兒子聽聞,閩浙佈政使司幾位官府上,或有人喜好金石古玩,或有人雅好園林盆景……投其所好,略儘心意,總是人之常情。”
他話說得隱晦,意思卻再明白不過:用古董珍玩開路,打通地方關節。
張鶴齡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他目光移開,再次投向那盆在暖室中亭亭玉立的水仙,緩緩道:“金石盆景,終是小道。咱們張氏一門,世受國恩,根基在‘忠謹’二字。此番陛下允準,是恩典,亦是考校。”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沉,“宗說,你要時刻謹記,這海商之利,十成之中,五成歸內承運庫,兩成備作船隊之用,兩成成打點各處關節、撫恤船工水手、應付風波不測……剩下那一成是你留著備用纔是。”
張宗說心頭一震,父親這是在劃下界限,更是在點醒他——這潑天的富貴背後,是無數的眼睛、無數的刀鋒!那“一成”是底線,更是護身符。
他立刻垂首,姿態恭順無比:“父親教誨,字字金玉,兒子謹記於心!定當以國事為重,以忠謹為念,絕不敢有半分逾越,更不敢負了陛下天恩!”
“嗯。”張鶴齡重新拿起那方沉甸甸的犀角鎮紙,感受著那溫潤如玉的觸感,語氣恢複了平淡,“既然打著給太後置辦的旗號,改日我會尋個時機,進宮稟明太後娘娘。娘娘在深宮,也需些新鮮有趣的‘海上奇聞’解解悶。你下去吧,好生斟酌人選、船務,把章程擬得再細些。記住,風浪,從來不在海上,而在人心。小心駛得萬年船。”
“是,”張宗說深深一揖,卻並未退出,仍是侍立一旁。
張鶴齡見此問道:“怎麼了?”
張宗說便接著道:“父親,夏臣和仇鸞似乎也盯著這事兒呢。”
張鶴齡冷哼一聲道:“這樁勾當端的瞞不住他二人!一個是世襲侯爵,管著你身邊的侍衛環伺,眼耳靈通;另一個乃當今聖上內弟,執掌錢糧賬目,訊息最是靈通。你說該如何瞞法?可既已定下
“密”
字當頭,便斷不可教旁人知曉。依我之見,且先暗中籌備,待到起行之日,再將此事告知,料想他們也無從置喙。”
張宗說便道:“兒子亦是這般計較!隻是一應行事皆需銀錢流水,上下支使打點,稍不留神便會露出馬腳,恐那二人從銀錢出入裡窺破端倪。縱使暗中操辦,也難掩這許多花銷,著實教人費神。”
這一刻,張鶴齡也清醒了起來,但是片刻就有了想法,“不妨事!且先從咱家支應。咱名下那幾間鋪麵,皆是心腹在裡頭照管,你隻管去支取便是。況那皇商局關防大印在你手中,以局裡名義立個欠據,利錢從公中走賬,這般便能繞開夏臣那小子。至於各處打點疏通,咱府裡挑幾個得力的去辦,務必叮囑他們守口如瓶就是!”
張宗說笑道:“如此甚好。想不到父親竟肯下這般血本。”
張鶴齡接著道:“這算得哪般?朝中浙籍致仕官宦,十有**暗通海外商路!正德十四年,陛下南巡,朝中勳貴多有扈從,那時才真真見識到南方人的所謂的‘耕讀傳家’。那時我就有著心思了,這是苦於沒有門道。正德十六年,你隨張侖、夏言丈量浙江田畝,老父放心不下,差了心腹暗中護持,才知這門道。想我大明若還守著留都南京,咱家早入了海貿行當,何苦守著這北方薄田度日?先帝在時賞下的莊子,這幾年儘數被收回去了,闔府老小生計堪憂,往後拿什麼孝敬太後?”
張宗說笑道:“我早著人往府中送去年節儀程,那宅院裡也分撥了些好物,想必今年過年無礙。”
張鶴齡卻擺擺手道:“這不是長久之法,且斷斷不可多取!你與夏臣、仇鸞三人相互掣肘,若要取利,便都取;若不取,便都罷手。如今皇後誕下皇子,他們夏家聖眷正隆,他兄弟夏助已得蔭封爵位,指不定哪天,夏臣的爵位也能失而複得。屆時他二人爵位在你之上,你又當如何自處?正因如此,咱們纔不得不另辟蹊徑,謀這海商的營生!”
張宗說聞言點點頭,心中暗道:“如今手握權柄,若不趁勢而為,他日祿位更迭,蔭庇難續,豈不悔之晚矣?畢竟聖眷無常,轉瞬成空,此時不取,更待何時!”於是又道:“今兒個在禦前,兒將勳戚意欲參股皇商局一事稟明聖上。陛下垂詢處置,兒臣當場諫言不可,不想聖意竟允準了!這等決斷雖解了眼下之憂,可那些勳貴豈會善罷甘休,往後怕是要生出許多事端。”
張鶴齡卻滿不在乎道:“這有甚可憂?隻要太後懿旨鎮著,量他們也翻不出天去!這兩載天子新政頻出,京營整飭、京衛改製,又大張旗鼓清丈田土,多少蔭襲世家斷了財路?那許泰自邊鎮歸來,帶回五百精壯士卒,其中二百已充作禁衛。那些勳貴平日裡奢靡慣了,如今沒了進項,正愁得火燒眉毛。須知由奢入儉難,他們比咱更坐不住!且由他們先慌神去,待熬不住了,自會巴巴兒來求咱們,到那時纔好拿捏!”
張宗說點點頭,笑道:“可是讓父親說著了。”
說完張宗說的酒勁雖然下去不少,但是更覺著頭暈,張鶴齡見此便道:“你且回去休息吧。”
於是張宗說行禮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