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德帝 第500章 攔轎乃有冤
晉中官道被烈日烘烤得滾燙,蒸騰起陣陣熱浪,扭曲了遠處低矮山丘的輪廓。空氣凝滯厚重,吸一口便如嚥下灼熱的沙塵,蟬鳴聲嘶啞地撕扯著悶熱,更添幾分煩躁。
一行官家儀仗在黃土路上緩慢前行,沉重而威嚴。為首是八名皂隸,分列兩排,皆著青布箭衣,頭戴紅纓氈笠,步履齊整,踏起一路煙塵。他們手持水火棍,神情肅穆。隊伍中段,一乘青呢官轎在四個壯健轎夫肩頭穩穩起伏,轎簾低垂,隔絕了外間的酷熱與喧囂。轎頂高聳,四角懸掛著黑絲穗子,隨著轎身微微晃動。轎後跟著兩名青衣小帽的跟班,一人捧著印匣,另一人則夾著個藍布包袱,似是師爺模樣,額角汗珠密佈,不時用袖子擦拭。另有四名挎刀的武弁殿後,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官道兩側稀疏的矮樹叢和遠處隱約的村落。
官轎之內,彆是一方小天地。冰塊在銅盆中緩慢融化,散逸出絲絲涼氣,稍稍驅散了轎廂內的悶熱。照例遷轉為山西巡按禦史的馬錄,身著正五品青色獬豸補子官袍,背靠軟墊,閉目養神。他年約五旬,麵容清臒,下頜蓄著修剪整齊的短須,眉頭微蹙,彷彿仍在思索著案牘公務,又或是被這難耐的暑氣侵擾。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身側的檀木扶手,發出細微篤篤聲響。
太原,三晉首府,亦是九邊重鎮交彙之地。此番代天巡狩,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自己本是正德三年進士,授固安知縣。在任一方還算清廉明察,對得起百姓,於是被征為監察禦史,督理山東馬政。丁憂三年後,出按江南諸府........
念頭尚未轉完,官轎猛地一頓,驟然刹停。巨大的慣性讓馬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若非及時扶住轎窗,幾乎要撞上前壁。
“哎唷!”
“大膽!何人驚擾禦史老爺儀駕?!”轎外,護衛頭目王雄炸雷般的怒喝驟然響起,瞬間蓋過了蟬鳴。
“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小的有天大的冤枉要申!”一個淒厲嘶啞、幾乎不成人聲的哭喊,如裂帛般刺破了官道上的沉悶,直直紮入轎中。
馬錄眉頭鎖得更緊,心中一絲不悅油然而生。他定了定神,抬手,以指節在轎廂內壁上沉穩地叩擊了兩下。侍立轎旁的心腹長隨陳安聞聲,立即趨前,隔著轎簾低聲道:“老爺?”
“何事喧嘩?”馬錄的聲音透過轎簾傳出,不高,卻帶著一種慣於發號施令的沉靜穿透力,瞬間壓住了外麵的騷動。
陳安的聲音帶著一絲驚魂未定:“回稟老爺,是個…是個蓬頭垢麵的漢子,不知從哪裡突然撲出來,直挺挺跪在轎前路上,攔住了去路!”
馬錄靜默一息。巡按出京,代天巡狩,沿途攔轎喊冤者並非沒有,然多是無知鄉愚受人挑唆,或是刁鑽之徒妄圖僥幸。此刻酷暑難當,行程緊迫,他實不願多生枝節。
“問明緣由,若非十萬火急,著地方有司處置便是。”他的聲音透著一絲旅途勞頓的疲憊與不容置疑的威嚴。這等小事,自有地方衙門料理。
“是!”陳安應聲,隨即轉向那跪地之人,厲聲喝道:“嘿!那漢子!禦史老爺有鈞旨在此:若有冤屈,可往所在州府衙門具狀申訴!速速讓開道路,休得在此糾纏,衝撞儀仗!若再冥頑,定以‘衝突儀仗’之罪論處,枷號示眾!”
話語擲地有聲,帶著官府的威壓。
“老爺!老爺開恩啊!”那漢子非但不退,反而以額搶地,“咚咚”叩響,聲淚俱下,每一記都沉重地砸在滾燙的黃土上,揚起細微的塵土。“小的薛良!狀告之人非同小可,乃是山西太原衛指揮使張寅張老爺!小的狀告他……他乃朝廷通緝多年、罪大惡極的彌勒教逆匪魁首——李福達!他冒名頂替,欺君罔上!小的……小的有鐵證啊老爺!”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嘶吼出來,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與瘋狂。
“張寅?李福達?”
這兩個名字如同冰錐,猝然刺入馬錄耳中,更直直紮進他心底!他猛地睜開雙眼,眸中精光一閃即逝,方纔的倦怠瞬間被驚疑取代。太原衛指揮使張寅,手握省城衛戍兵權,地位顯赫。
彌勒教逆匪李福達,乃是正德年間震動朝野的巨寇,曾嘯聚山林,攻城掠地,宣揚邪法,更犯下過屠戮官軍、焚毀州縣的滔天大罪,朝廷曾畫影圖形,重金懸賞,多年緝捕未果,據說早已伏誅或是遠遁無蹤。這兩個名字,一個在雲端,一個在泥沼,怎會牽扯一處?且是在這赴任途中,被一個形容狼狽如乞丐之人當街喊破?
荒唐!何其荒唐!張寅乃朝廷命官,世襲武職,根基深厚。李福達?那是早已釘在恥辱柱上的化外妖邪!此等風馬牛不相及之事,竟敢攀扯到指揮使頭上?此刁民若非受人指使,惡意構陷,便是失心瘋魔,胡言亂語!然……
一絲極其隱晦的疑慮如毒蛇般悄然滑過心頭。此事太過駭人聽聞,若為真,便是捅破天的大案;若為假,此人誣告朝廷命官,亦是死罪。他敢當街喊出,莫非真有倚仗?
馬錄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隔著轎簾沉聲問道:“薛良?你可知誣告朝廷命官,尤其是攀誣正五品指揮使,該當何罪?乃是剝皮揎草,禍及三族之罪!你口口聲聲鐵證,證據何在?又為何不在太原府衙投狀,偏要在此處攔本官車駕?”
聲音冷冽如冰,帶著上位者的審慎與威壓,每一個字都重重敲在薛良心上。
跪在地上的薛良,聞聽“剝皮揎草,禍及三族”八字,渾身劇烈一顫,彷彿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本就枯槁的麵色瞬間慘白如紙,眼中透出深入骨髓的恐懼。然而,那恐懼之中,卻燃燒著一種更為熾烈的、近乎瘋狂的火焰。他猛地抬起頭,不顧額頭磕破滲出的鮮血混著泥土,嘶聲喊道:
“老爺明鑒!小的自知死罪!若非血海深仇,天大的冤屈,小的怎敢以螻蟻之身,妄撼參天大樹!小的情願以死明誌,隻求老爺聽我一言,辨明真假!”
他聲音嘶啞破裂,卻字字泣血,“小的原是那李福達……不,是那張寅府中簽了死契的家奴!當年他還在交城、文水一帶嘯聚為匪時,小的便在他身邊伺候!”
薛良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官道肅殺的氣氛中激起無聲的漣漪。
護衛頭目王雄和幾個挎刀的武弁聞言,臉色驟變,彼此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王雄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下意識地朝官轎方向瞥去。
陳安亦是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鎖住地上那個形銷骨立的告狀人。
轎簾紋絲不動,內裡一片沉寂。薛良喘著粗氣,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繼續道:“老爺!那李福達……那張寅!他左邊耳垂之下,生有一個黃豆大小的暗紅色肉瘤!此乃天授之記,獨一無二!當年他在交城縣外黑風峪,率眾屠戮不肯從賊的趙家莊,連婦孺都不放過,最後縱火焚村……那一夜火光衝天,小的……小的就在他馬側,親眼所見!他那張臉,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惡鬼修羅,耳下那肉瘤,紅得刺眼!小的至死不敢忘啊老爺!”
他描述著那地獄般的場景,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眼中是刻骨的恐懼與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