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德帝 第502章 武定涉其案
暮色四合,白日裡灼人的暑氣稍稍退卻,但空氣依舊悶滯。榆次縣驛站的一處偏僻小院廂房內,門窗緊閉,隻點了一盞如豆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隅黑暗,卻將人影拉扯得搖曳不定,更添幾分詭秘。馬錄已換下官袍,身著尋常的靛藍直裰,端坐在一張硬木圈椅中,麵容在燈影下顯得愈發沉肅。陳安垂手侍立在他身後,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
薛良被兩個可靠的驛卒帶了進來。經過簡單的梳洗,換了一身乾淨的粗布衣服,但臉上的驚惶與疲憊依舊深刻。他不敢坐,隻垂著頭,躬身立在房間中央,身體微微發顫,彷彿隨時會倒下。
“薛良,”
馬錄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此地唯本官與心腹長隨,再無六耳。你將所知內情,原原本本,細細道來。若有半句虛言,三尺王法,定不饒你。”
語氣平淡,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薛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老爺垂詢,小的不敢有絲毫隱瞞!”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在凝聚殘存的勇氣,開始了敘述:
“小的原是交城縣人,家貧無依,十來歲便被賣到李福達……那時他還叫李福達,在交城、文水一帶做響馬頭子……府上為奴。因著還算機靈,被撥到他身邊伺候。那李福達,生性多疑,手段極其狠辣。老爺說他耳垂肉瘤,千真萬確!小的日日近身服侍,絕不會看錯!那肉瘤,平日裡不顯眼,可他一發怒,氣血上湧時,便隱隱發紅發亮。”
薛良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懼,彷彿那記憶中的凶人就在眼前。
“正德十年秋,他帶著人馬,去‘勸說’交城縣外黑風峪的趙家莊入夥,供奉彌勒香火。那趙家莊的趙老員外是個硬骨頭,非但不從,還痛斥其為禍鄉裡的妖人。李福達勃然大怒……當夜,便下令屠莊!”
薛良的聲音哽咽起來,“小的……小的被逼著舉火把。火光裡,他騎著高頭大馬,左邊耳垂下那肉瘤紅得滴血,舉著刀,像……像地獄裡的惡鬼!他親自砍翻了趙老員外,連那才幾歲的娃娃都沒放過……最後一把火,整個莊子都燒成了白地!幾百口人啊,老爺!那焦糊的屍臭味,小的一輩子都忘不掉……”
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馬錄默默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收緊了些。陳安更是屏住了呼吸,臉色發白。
薛良哭了一陣,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繼續道:“自那以後,小的日夜驚懼,隻想逃離這活地獄。後來朝廷大軍圍剿得緊,李福達一夥被打散,他帶著幾個心腹骨乾,包括那個邵進祿,倉皇逃竄。小的趁亂,終於找到機會,在一個雨夜逃了出來……可……可……”
他猛地頓住,眼中射出刻骨的怨毒和恐懼交織的光芒。他不再言語,而是顫抖著手,開始解自己身上那件乾淨的粗布上衣的釦子。動作笨拙而緩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決絕。
馬錄和陳安的目光都緊緊盯著他的動作。
薛良抬起頭,眼中除了仇恨,更添了一種深沉的無奈與恐懼:“回老爺,小的逃出生天後,隱姓埋名,四處躲藏,如同陰溝裡的老鼠。後來輾轉聽聞,那李福達不知用了什麼通天手段,竟洗白了身份,頂替了一個名叫‘張寅’的死鬼軍戶,又不知如何攀附鑽營,竟一步步積功升遷,最終坐上了這太原衛指揮使的高位!至於武定侯郭勳……”
他提到這個名字時,聲音明顯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忌憚,“小的……小的也是後來在太原城暗中打聽,才隱約得知,那張寅本就會丹藥之術,因此得了武定侯的寵!仗著這層關係,張寅在太原,在山西官場,才真正是穩如泰山!小的前幾次去府衙告狀,剛遞上狀紙,不到半日,便有如狼似虎的差役尋來,將小的當做瘋癲流民毒打驅逐!若非小的機警,跑得快,隻怕早已被他們悄悄‘病斃’在哪個黑牢裡了!老爺,這太原府上下,怕是……怕是早被那張寅,被他背後的武定侯府,用銀子喂飽了關節,買通了門路!小的一個草芥般的逃奴,如何能告得倒他?唯有拚死攔下老爺您的駕,纔有一線生機啊!”
說到最後,已是聲淚俱下,字字血淚。
武定侯郭勳!當朝顯貴,勳戚重臣,天子寵信!這個名字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向馬錄。他終於明白了薛良為何狀告無門,為何要冒死攔轎。若張寅真是李福達,那麼他背後的郭勳,是知情默許,還是也被蒙在鼓中?無論哪種,都意味著此案牽涉之廣、阻力之大,遠超想象!
馬錄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如同墜入冰窟。他凝視著眼前哭訴的薛良,那張布滿風霜、刻滿恐懼與仇恨的臉,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如此卑微,卻又如此執拗。
“可有狀紙?”
馬錄的聲音異常乾澀。
“有!有!”
薛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從懷中貼肉處,哆哆嗦嗦掏出一份折疊得整整齊齊、卻被汗水反複浸透而顯得發黃發皺的紙張。他雙手捧著,膝行上前,高高舉過頭頂。
陳安上前接過,轉呈給馬錄。
馬錄展開狀紙。紙張粗糙,字跡歪歪扭扭,顯是找人代筆或薛良自己勉強書寫。內容無非是控訴張寅昔日為匪、殺人焚村、私刑烙奴、冒名頂替等罪狀。馬錄的目光飛快掠過那些熟悉的控詞,最終,定格在狀紙末尾,那用硃砂畫押的地方——一個歪歪扭扭、力透紙背的指印旁,清晰地寫著告狀的日期:
“正德十八年元年九月十五
薛良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