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花,你有盆嗎_三千大夢敘平生 027
連上了.
這段往事實在被穆羨魚埋藏在了心中太久,甚至連對著一母同胞的二哥也從不曾提起過。這一次終於儘數說了出來,又借著這個機會痛痛快快地哭過了一回,便像是卸下了個極沉重的擔子,居然莫名便覺彷彿一身輕鬆。
他早已不再是那個註定了的天煞孤星了。
像是終於結束了一場太久遠的噩夢,攏著懷中眸光清亮的少年,穆羨魚的眼底輕緩地浸潤過些許暖色,淺笑著將他又往懷裡攬了幾分:“不遲,一點兒都不遲。”
隻有到了這個時候,他纔有能力擺脫掉那些糾纏了他二十餘年的陰翳與沉重,纔能夠寵著小家夥繼續單純天真下去。墨止就像是他太久遠的一個夢想,在那些被視作災星禍殃的童年時光裡,他也曾渴望過有一個人能夠站到自己身前,能夠叫他不必去想那麼多,不必再整日裡戰戰兢兢躲著如影隨形的殺身之禍,就隻是單純地過最尋常的安寧日子。
墨止是妖,他這一生的歲月要比自己漫長得多――如果自己的存在能在他太過漫長的生命伊始添上一抹亮色,大抵也算是自己能對這一份饋贈最竭儘所能的報答。
靜靜出了一陣子神,忽然想起墨止方纔居然那麼順口就跟上了的稱呼,穆羨魚眼中便不由帶了些笑意。輕輕拍了拍賴在懷裡不肯起來的小家夥:“舅舅可以叫,要叫娘還得再等等才行。等你再長大些,我們就去母後的陵前給娘請個安――父皇可千萬不要跟著叫了。若是聽到你叫父皇,我怕他老人家會直接氣得一刀砍了我……”
“他對小哥哥不好,我纔不叫他!”
墨止用力搖了搖頭,氣呼呼地揮了下拳頭。穆羨魚忍不住輕笑出聲,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又把他往懷裡攏了攏:“好,不叫他――不過你可千萬彆讓皇宮裡的盆都漏水,也彆叫那些園子都不開花,不然的話,二哥怕就不是揍死我那麼簡單了。”
小花妖臉上不自覺的微紅,一腦袋紮進了小哥哥的懷裡不肯抬頭。穆羨魚忍著笑意勾了下他的鼻尖,輕咳了一聲溫聲哄道:“好了好了――不打緊的,都漏水也沒關係。大不了我們在這裡多掙些錢,回去把內庫接手下來,漏一個換一個……”
一個剛聽了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一個終於卸下了背負二十餘年的重擔,兩個人一時倒是都沒什麼睡意,索性摸進了竹林裡賞了半宿的月亮。墨止還不小心踩著了條盤在竹筍上睡覺的小青蛇,被穆羨魚拉著頭也不回地快步逃出了竹林,聽見身後傳來竹葉被妖力席捲著漫天飛舞的動靜,兩人的眼中便不約而同帶了些心虛的光芒。
“糟了――這下小青哥哥一定更生我的氣了……”
稟性純善的小花妖原本就因為自己無意間用妖力以大欺小的事愧疚不已,卻沒想到半夜出來看月亮都會不小心弄出這種事來――畢竟那青蛇的顏色實在和竹筍差不了許多,月色下又影影綽綽地看不大清。眼下再回去道歉怕也已沒什麼用,一時隻覺著自責的不成,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擺弄著衣角:“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喜歡抱著筍睡覺――”
“那不是棵尋常的筍,他原本是株竹子精,力量甚至比你還要強上一些。因為一些變故,所以陷入了沉睡――我種這一片竹林便是為了陪著他。他已睡了二十餘年了,我也不清楚他究竟什麼時候會醒,醒來後又會是個什麼樣子。”
林中忽然傳來了個輕緩的聲音,兩人循聲望去,住持便緩步從那一片竹林中走了出來。望著麵前這兩個不好好睡覺偷跑出來的晚輩,眼裡便帶了些無奈的笑意:“夜已深了,怎麼一個兩個的都不好好睡覺,偏要出來四處亂跑?”
“舅舅不也尚不曾歇息麼?”
把小家夥順手護在身後,穆羨魚淺笑著應了一聲,依著佛門的禮數雙掌合十略略俯身,便被那一柄墨色的摺扇托住了手臂:“此間又無外人,不必行這些虛禮了。我原本也不過是借著這個身份在此求得一片安生,誰願意沒事便背負個‘降妖除魔棒打鴛鴦老和尚’的名號――這柄扇子還由你拿著罷,若是真到了緊要時刻,它或許也多少能派上些用場。”
穆羨魚雙手接過那一柄墨扇,俯身道了句謝,便將扇子遞到了身旁眼巴巴瞅著的小家夥手裡。
住持不由微微挑眉,望向穆羨魚手中已握著的一柄雪色摺扇,便不由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輕歎道:“如今的後生們確實花樣不少,比我們那時候實在要有趣得多了――我當時也該如你一般,好歹要上些什麼來做紀念,總歸這二十年也能有個念想……”
“舅舅和那顆――那顆竹子前輩曾經也在一起過嗎?”
小花妖這一回反應得倒是尤其快,壯著膽子小聲問了一句,又忍不住朝著那一株竹筍的方向望瞭望。住持卻也並無不耐,反倒淺笑著微微頷首,引著兩人入了禪房,將茶具有條不紊地擺了出來:“看來你們兩個一時半會也是睡不著的了。若是有興致,不妨稍坐片刻,就當是聽個你們家先生從沒講過的故事罷。”
“說起來――我還一直不知道,舅舅二十年前究竟是為什麼忽然離京的。”
穆羨魚的眸光忽然微動,望著那個一身僧袍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緩聲道:“舅舅那時明明已官至尚書,為何忽然便掛印離去,一走便是三年了無蹤跡呢?”
“當時掛冠離京,其實年少氣盛的份要多一些。”
住持輕笑著搖了搖頭,取了些茶葉放進壺中,擱在泥爐上慢慢煮著,直起身迎上了這個外甥的目光:“在你出生之前,我堅持姐姐是清白的,可不光是朝堂,甚至連家中都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在你出生之後,我認定你是無辜的,可依然沒有一個人願意聽我的話。皇上連你的麵都不願見一見,父親始終有著要除去你的念頭,倘若我沒有猜錯的話――直到現在,你的身份隻怕依然沒有錄入皇家宗牒,對不對?”
穆羨魚的目光不由微凝,默然片刻纔不由苦笑,無奈地輕歎了一聲:“舅舅身居江湖之遠,卻原來心仍在廟堂之高……不錯,我雖然在七歲時被接回宮中,也受了皇子的俸祿配額,甚至對父皇也改回了稱呼。但無論禮部如何諫言,父皇都始終不曾將我錄入宗牒之中。若真要細究身份,我現在怕還是商王養子――”
“你最好不要是。”
住持淡聲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在他身上若有所思地一凝。彷彿有某些極複雜的光芒在那雙溫和慈悲的眸底一閃而過,最終卻隻是歸於一片虛無:“這件事先不說了,其中糾葛太多,不是你現在能知道的……我想同你們講的故事,其實是和那棵竹妖有關係。”
“我當年掛印離京的時候,其實不過是想出去散散心罷了,本沒想過要離開那麼久,但我在四處遊曆時不慎掉進了一處山穀,而那一回救了我的,是一個永遠一身青色長衫的年輕書生。”
“我想起來了――在好幾十年前,藥穀裡確實有一株化形了的竹子!”
墨止忽然打了個激靈,忍不住輕聲插話道:“那個時候應該還沒有我,聽榕樹爺爺說,是先生留下那位竹子前輩照顧藥穀裡麵的同伴們。所以隻有他化形之後還沒有離開,後來就被一個闖進穀裡來的人類給拐走了……”
“說的不錯,我就是那個把他拐走的人類。”
住持淡淡一笑,輕輕點了點頭,目光中竟帶了些許極溫存的懷念之色:“我在那時頭一次知道了這世上竟還有神仙妖怪,知道了萬物皆可有靈。他說他自從化形便始終留在穀中,我便勸他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等他安頓好了穀中的事,我們兩個便結伴而行四處遊曆,他還教給了我不少修煉的法門――那三年是我此生最暢快的三年,雖然不大對得起你,不過我確實一度生出了拋卻塵緣,這一世就這樣下去也無甚不可的念頭。”
穆羨魚不由啞然失笑,望向身旁聽得一臉嚮往的小家夥,眼裡便多了些清淺柔和的暖意:“雖然現在聽來確實難免叫人唏噓,不過我大概是能理解舅舅當時的想法的――若是能就這樣無牽無掛一身輕鬆地活著,身側有至親之人朝夕相伴,麵前是無邊勝景大好河山,誰又願意回到那一片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之中呢?”
“我那時正是這樣的心思,甚至已和他們家先生商量好了。等我和心竹在外頭遊曆夠了,便一起回藥穀替他守著那一穀有成精潛質的花花草草,再不理人世間的紛繁雜亂。”
住持微微頷首,眼中浸潤過些許極淡的笑意,卻又忽然想起了麵前還有個當年被自己說扔就扔了的外甥,輕咳了一聲才又生硬地補了一句:“我其實也是想過的,等安頓之後把你也接過來,咱們一家三口就在穀裡過一輩子……”
“舅舅,其實您不用照顧我的心情也沒關係,我還是挺急著聽後頭的故事的。”
穆羨魚無奈地輕笑了一句,不由分說地把自家越扯越遠的舅舅給拉了回來。住持抬手摸了摸鼻子,搖搖頭哂笑一聲,倒是再沒了什麼高僧的超脫模樣:“好,那便不往回圓成了……我那時候確實已經計劃得很周全,隻不過打算著帶他一起再回京城看看,拜彆過我姐姐,就隱居藥穀永世不出。可我卻不曾想到――那一次回到京城時,竟有人在我身上下了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