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真君共枕泉 第115章 綾霄
酒是千年醉，喝了醉千年。
酒過好幾巡後。
閻王白皙的麵皮上已浮起薄紅，眼神也迷離起來。
此時孫悟空正說到它如何用毫毛變出千百個分身，把天兵天將耍得團團轉，一時間唾沫橫飛，手舞足蹈。
嘯天聽得入神，連夾到嘴邊的鬼果都忘了吃。
楊戩依舊冷漠的靜坐，那一身的涼薄淡漠和周遭的熱哄格格不入。
他隻偶爾舉杯，淺啜一口那冰涼的酒液，神色淡漠的彷彿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
這時，孫悟空說到了與魔家四將的激烈戰鬥。
聽到孫悟空將魔禮海的碧玉琵琶扯斷後，閻王醉眼惺忪的眸子瞬間清醒了幾分，他立刻拍了拍手，對著侍立一旁的鬼差含糊吩咐。
“去……去把本王那‘素欞’取來……”
孫悟空還在納悶自己激烈的戰況被打斷時。
一架通體雪白、形製古拙的七絃琴被抬了上來。
那琴雖是雪白卻木色沉黯，唯有琴絃泛著冷冷的金屬光澤。
孫悟空一看，樂了，指著那琴哈哈大笑。
“哎呦喂！俺沒看錯吧？閻王，你這地府之主當得可真是閒散啊，竟然還學起凡間那些文人騷客，弄起這叮叮咚咚的玩意兒來了？”
閻王踉蹌起身，搖搖晃晃走到琴前。
他伸手輕撫琴絃，好似在撫摸一件活物似的，指尖過處，帶起幾聲零丁清響，如冰珠落玉盤。
清脆動人。
饒是孫悟空對凡間音律一竅不通，也能聽出這琴的音色之純。
閻王回頭，衝著孫悟空醉醺醺地一笑，帶著幾分得意，又似有幾分落寞。
“大聖……有所不知……嗝……自此我上次曆劫歸來，不知怎的，就對這凡俗之音……有了興趣。隻覺得……這弦動之聲，比鬼哭……好聽……”
閻王說著，也不管孫悟空擠眉弄眼的嘲笑，而是自顧自地在琴後坐下。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地府陰寒的空氣，手指便在那琴絃上撥動起來。
起初隻是幾個零散音符，清冷孤高。
卻不成調。
可漸漸地，音符連綴成調，旋律悠然而起。
那音律並不激昂，反而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哀婉與寂寥。
像是一個被遺忘了千萬年的靈魂，在無人處靜靜舔舐著傷口。
閻王奏的一曲，每一個音好似都透著化不開的愁緒。
孫悟空不懂音律，聽得直撓頭。
它覺得這調子悶，甚至悶的它胸口疼，它正要開口打斷。
一直靜坐如冰雕的楊戩，卻在琴音流轉到某個特定的轉折時，執杯的手猛地一顫。
杯中酒液晃出幾滴，落在玄色袍袖上，洇開深色痕跡。
他猛然抬頭，那雙總是深不見底，任何時候都波瀾不驚的黑眸之中，竟清晰地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動。
楊戩薄唇微啟，昔日明明冷漠低沉的嗓音竟帶了幾絲暗啞。
一個名字幾乎是從他嘴裡脫口而出。
“‘綾霄’……”
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醉意朦朧的宴席。
聞言。
閻王迷離的抬起頭，喃喃自語道，“‘綾霄’？此曲乃我在凡間遊曆所聞，竟……叫做綾霄麼……”
孫悟空猛地扭過頭，金色眸子裡滿是驚奇。
“咦？真君，你……你居然還聽過凡間的曲子？還知道名字？……俺還以為你除了天規條陳，啥也不入耳呢。”
楊戩沒有理會孫悟空的打趣。
他臉色瞬間恢複了一貫的冰冷，甚至比之前更冷。
那是一種近乎僵硬的冷峻。
他放下酒杯，深邃的目光如兩道冰錐似的直刺向猶自沉醉在琴音中的閻王。
……
曲畢。
殿中一時靜極了。
閻王茫然抬頭，醉眼迷離地看著楊戩，似乎還沉醉在琴音裡。
就在這時，楊戩忽然開口。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打斷了這幾乎詭異的寂靜。
“閻君執掌鬼界，已有多少年了？”
閻王被他問得一怔，下意識答道，“細細算來……竟是快有千年了……”
楊戩緊接著追問，冷漠的嗓音低沉磁性，每個字卻都清晰無比。
“這千載，閻君可曾見或是聽聞過……神仙失憶的傳言？”
“神仙失憶？”
閻王醉意醺然，腦子不太靈光。
聞言嗤笑一聲，帶著幾分酒後的放肆，也不藏著掖著了。
“凡人失憶，多是魂魄受損，喝碗孟婆湯就能解決，常見得很！神仙嘛……那就稀罕了！”
他打了個酒嗝，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
“要麼，就像我這樣，曆劫失敗，神魂歸位時自帶殘缺，記不清糟心事了！要麼……”
他頓了頓，渾濁的醉眼裡閃過一絲不明意味的光，聲音也壓低了些，帶著點神秘兮兮的味道。
“……就是被不得了的神器給硬生生洗了記憶！那可不是一般的手段，而且是強行介入了大因果！”
“神器？”
孫悟空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啥神器這麼厲害？”
閻王醉醺醺地一揮手。
“還能是啥？這天上地下，有此威能的神器，掰著手指頭也數得過來！東海那定海神針……哦，現在叫金箍棒，在大聖你手裡，肯定不是它……”
他晃著腦袋，努力回憶。
“還有一件……在……西海！對，西海！傳說西海龍宮深處，也藏著件上古傳下來的神器，據說還有什麼……逆天之能？隻是那玩意兒……從來沒人親眼見過，神秘得很！不過如今西海落寞，龍族自己怕是都搞不清那寶貝還在不在了，更沒人知道下落嘍……”
閻王說完，彷彿耗儘了力氣。
他腦袋一歪，身子伏在琴上，竟是醉死過去。
孫悟空震驚了。
閻王的酒量竟比楊戩還差！
……
琴音斷絕。
地府雅室內，隻剩下閻王沉重的呼吸聲。
回想著閻王醉倒前的話，孫悟空和嘯天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疑。
楊戩緩緩站起身，一襲黑金色長袍在青冥燈下泛著幽冷的光。
他最後看了一眼伏案酣睡的閻王。
抬頭，他就望見了孫悟空的那雙略帶憂慮的金色眸子。
他沒有再說話，而是轉身，無聲地向外走去。
高大冰冷的背影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下拉得很長。
卻帶著一絲孤寞，幾乎融入地府永恒的灰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