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真君共枕泉 第34章 阿囝
淩霄寶殿中極靜。
香煙一縷一縷升起。
繞過金梁,溶在深處的雲霧。
燈光從珠簾縫隙間灑下,碎成一片片冷金。
飄渺的落在玉階上,像刀鋒細細刻過白玉。
王母娘娘端坐在高台,羅衣曳地,裙擺鋪成一彎無聲的月。
鬢邊一枝瓊花鑲嵌的人多了幾絲溫柔。
隻是那笑意彷彿永遠都隔著一層冰,溫柔卻割人。
她低眸撥弄念珠,珠子滾過指節,發出極輕的聲響。
一聲一聲,像水滴打在石上。
李天王立在下首,身上的盔甲被燈光一寸寸勾亮,冷硬得像覆滿寒霜的鐵。
他彎身,語氣恭順卻帶著一股極細的寒意。
“娘娘,孫悟空此番雖立功,卻性烈難馴。臣憂它功名在外,未必是福。”
王母娘娘輕抬眼,眼波溫和得像一汪湖,湖底卻是看不見的暗流。
“哦?那依李天王的意思是……”
她說話極慢,尾音落下時,念珠正好在指尖停住,像一根弦被拽緊。
“娘娘寬仁,臣不敢妄言,隻是凡事需早做打算。今日不設防,明日或生禍端。”
王母娘娘垂下眼,指尖一轉,念珠重新滑動。
“李天王覺得該如何防?”
李天王眼裡閃過一絲銳意,語氣卻仍柔和。
“先招安,再縛手。先封孫悟空官職,給足他顏麵讓眾妖無話。再立律條設約束,讓它寸步不離天庭規矩。若是如此順服,實乃是天庭之幸。”
這番話不卑不亢,落在地上卻像一塊寒鐵。
殿內的燈搖了搖,王母娘娘看著他,神色無波。
“李天王的話,本宮記下了。”
她頓了頓,語聲慢得像風掠過冰麵。
“本宮不願輕啟殺戮,能安則安,能撫則撫。如此甚好。”
她的音調依舊溫潤卻帶著威嚴。
像一雙白手搭在肩上,力道卻慢慢收緊,直勒到骨頭裡。
李天王俯首拱手,恭聲道。
“娘娘聖明。”
李天王低下頭,腰身在暗影裡緩緩彎起。
如此不卑不亢。
王母娘娘轉身,雍容華貴的身影沒入深深的帷幔。
裙角輕揚。
白得沒有一絲塵色,冷得沒有一寸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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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宮風冷。
九霄雲闕。
夜色深得像一片無底的海。
風陣陣卷過雲濤,吹得金闕玉階森嚴光冷。
威嚴的彷彿將天地都切成鋒銳的棱角。
銀甲被卸在一旁,沾著血的暗痕在燈影下凝成一抹沉重的黑。
二郎神負手立在神殿外。
他如墨般的長發束起,墨色如流綢綿密。
額前偶然垂下一縷便被風吹起,輕輕拂過他堅毅冷酷的臉側,露出那雙漆黑深沉的眸子。
他的手裡是那枚寒氣逼人的三尖兩刃刀。
而那刀刃上的血跡已經拭儘,隻餘一抹暗暗的寒光叢生。
二郎神的指尖緩慢摩挲著那柄刃。
他的動作極輕,像擦拭著什麼寶貝一般。
他就那樣一遍又一遍擦著,彷彿要將心底的某種情緒也一並抹平。
殿外宮闕燈火通明,群仙笑語聲隱隱傳出。
陣陣飄渺的樂聲和著濁濁酒氣,流淌在重重宮闕之間。
可二郎神那冷硬的背影,彷彿與這熱哄格格不入。
忽然。
一陣風卷過暗金衣袍,隱約帶來一抹腥甜的血味。
他的目光落在刀鋒上。
刀鋒裡,映出一抹帶著猩紅的金光。
像黑林間那一幕,倏然在他眼前炸開。
二郎神垂眸,眼底冷光深得像無底深淵。
風忽然止了。
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從玉階那頭傳來,帶著極淺的節奏,輕輕落在他的身後。
“真君。”
聲音柔和,帶著一點煙雨般的潤。
他回眸。
嘯天立在那裡,一襲素衣,腰間懸著佩刀。
鬢發用白玉環束起,眼神澄淨,映著燈火像一泓深潭。
她走上前,溫聲道,“狼崽已經送到花果山了。”
二郎神的手,微微一頓。
“收下了?”他的聲音低沉,極輕。
嘯天點頭,嘴角彎了彎,帶著一抹看不見的笑意。
“收下了,還給它取了個名字。”
“叫什麼?”
“阿囝。”
話音剛落,殿內空氣冷了幾分。
嘯天發覺氣氛不對,忙又補充。
“大聖說這小狼崽子長得像個團子……又是隨手撿來的……就取個諧音‘囝’字。”
風吹過。
捲起二郎神鬢角的一縷發絲。
二郎神移開目光,將刀緩緩放下。
“……嗯。”
嘯天似是猶豫,片刻後,她還是輕聲道。
“大聖是如何知道……?”
話音極輕,卻像一根細針落在風裡。
撥開無聲的湖水,濺起一圈暗暗的漣漪。
二郎神黑眸一深,裡麵是旁人看不透的情緒。
風卷過天階,吹動他衣袖獵獵。
良久。
他低低開口,嗓音冷靜得像一泓死水。
“無礙,回去吧。”
嘯天點頭退身。
衣角在夜色裡劃出一弧白光,沒入殿影深處。
殿外寂然無聲。
隻有那柄刀靜靜立在二郎神的手中,像一抹凝固的霜。
他抬眸,看向天邊。
九霄雲闕,冷光萬頃。
他的眼冷得像一片鋒刃。
深處,卻壓著連他自己都不敢輕觸的闇火。
風過玉霄,燈火搖曳。
那抹火,在風裡燒得極靜,卻燒穿了整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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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
真君神殿外雲霧低垂。
許久過後。
二郎神推門而入,腳步沉穩,長袍拖曳在玉階上發出細微摩擦聲。
他的目光在案上的卷軸停了片刻,伸手將它展開。
金漆的字裡,凡間巡查的神將名單一一列在眼前。
那裡麵沒有他的名字。
也不會有。
他看了很久,神情無波,指尖卻在卷軸末端輕輕敲了兩下,像在衡量。
片刻後,他取來一支細筆,蘸墨極淺,筆鋒頓在紙上時微微停頓,隨即落下。
二郎神。
他又提筆落下寥寥幾筆。
齊天大聖。
兩個名字,清冷而鋒利地嵌進了原本的名單中。
寫完,他凝視那幾個字許久,眼底的深沉暗得看不透。
他將卷軸重新卷好,封緘,放回原處。
袖口一拂,帶走了案上那點若有若無的墨香。
殿外祥雲翻湧,金鐘沉鳴。
下一刻,他已消失在白玉台階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