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真君共枕泉 第83章 失憶
玉帝端坐高座,指尖緩緩敲擊案幾。
王母神情安靜,低垂眼睫。
群仙皆噤聲,麵色不安。
卻無一人回答他的疑問。
楊戩手中刀鋒一轉,森寒的光芒斜斜映照眾人。
他的聲音更冷。
“既如此,我自會尋。”
空氣凝固。
良久。
終於是王母開口。
她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平靜。
“楊戩,你有一位妹妹,她被封為三聖母。你為二郎,她為三聖母,皆是天庭所賜的封號。”
轟然一聲,落在楊戩心口。
他怔住。
妹妹?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這兩個字。
然而,王母的敘述並未停下。
“三聖母觸犯天條,私自下凡與凡人生子。此事亂了天規,是你親手出手鎮壓了她,斬斷了與凡人和孩子的羈絆。”
她語氣淡淡,像是在陳述一樁舊案。
楊戩卻隻覺天地轟鳴,心口像被硬生生撕開。
一瞬間。
記憶深處似乎真的有零碎的畫麵浮現。
鎖鏈鏗鏘,山河斷裂。
女子的臉龐慘白如雪,眼神空洞。
刀鋒落下,天地為之震顫。
可那些畫麵模糊、支離破碎。
像是被硬生生塞進他的腦海,不帶一絲真實的溫度。
他死死盯著王母,聲音低沉,帶著隱忍的顫。
“是我親手?”
王母輕輕歎息。
“二郎真君素來鐵麵無情,一向守法。天規如此,你自然不會違背,隻是那一戰,你與她皆重創。你自此失憶,天庭不忍再追究,便將一切埋下。”
“失憶……”
楊戩緩緩闔眼。
原來。
這就是他們給他的答案。
可若真是他冷血無情,為何心口此刻像被生生鈍刀剜開?
若是他真的鐵麵無私,為何此刻他卻痛恨自己所做的事?
他抬頭。
殿上眾神皆沉默,彷彿這一切都毋庸置疑。
從那一日開始,他明白。
‘二郎’的稱號,不是榮耀,而是枷鎖。
它日日提醒他。
他有個妹妹,他親手鎮壓了她。
……
此後的漫長歲月裡,他從未再問。
可每個夜晚,他都會驚醒。
夢裡。
那女子的聲音悲慘淒涼,卻又帶著血淚。
她縱身攔在孩子與丈夫身前。
“哥哥,不要傷害他們!”
他恍若未聞,抬手便將身後兩個凡人就地處決。
“不———!”女子悲痛欲絕。
楊戩猛然驚坐,渾身冷汗。
……
夜雨初歇,華山腳下泥石翻滾。
空氣中仍殘留著焦灼的氣息。
那是舊戰留下的餘波,幾百年未散。
楊戩負手立在破敗的山徑上,盯著前方。
此時的他還未曾開天眼。
昔日額心的金痕暗暗沉寂,未曾顯出半點光。
他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
“主人。”
嘯天低聲呼喚。
她一襲黑衣,眉心微蹙,神情凝重。
楊戩隻是頷首,沒有說話。
山風夾著石屑呼嘯而來,帶著鐵鏽般的腥氣。
整座華山殘破不堪,宛若被巨力生生撕裂過。
裸露的岩石如刀劈斧削,嶙峋森然。
好像這片廢墟原本就不應有任何生機。
他心底某處,卻隱隱抽痛。
他不知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
隻能硬生生將那股痛忍下。
嘯天忽然停下,伏低身子,嗅著空氣,眉頭鎖得更緊。
“主人,這裡有一股氣息……與您很像。”
楊戩腳步一頓,目光驟然一沉。
他循著嘯天的指引,步步踏上斷裂的石階。
山體殘破,風聲彷彿哀嚎。
他行至深處,終於在一片亂石之前停下。
那裡立著一道封印。
符文交織,森冷鋒銳。
那不是凡間之物,而是天庭親自設下的禁製。
此時光芒黯淡,卻依舊牢不可破。
楊戩抬起手,掌心彙聚金光,試探著按上去。
“轟——!”
一股強悍的反震力猛然襲來,他甚至被逼得連退三步,掌心生生裂開血痕。
嘯天驚呼。
“主人,你沒事吧!”
楊戩眉頭緊皺,眼神冷冽如刀。
他沒有退,卻再度抬手。
靈力瘋狂灌注,長袍獵獵鼓蕩。
他一手結印,三尖兩刃刀橫空而出。
鋒芒捲起風雷,硬生生朝著封印斬下!
“轟——!”
天地轟鳴。
符文劇烈閃爍,光芒一寸寸崩裂。
那股阻力幾乎要將他壓碎。
可他死死撐住,額頭青筋暴起,指節被震得泛白。
終於。
隨著最後一聲巨響,禁製崩裂。
碎光四散,像是無數毒蛇潰逃。
楊戩胸口一悶,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他卻硬生生壓下,隻抬手拭去唇角血痕,目光冷沉。
“走。”
聲音低啞。
嘯天點頭,隨他踏入其中。
……
石室幽深。
空氣冷得刺骨,濕氣裹挾著森然的陰氣。
水滴從岩壁落下。
聲聲滴答,在空曠中顯得格外突兀。
池心,一抹白影。
楊戩的腳步猛然一頓。
那女子靜靜盤坐在蓮花石上。
發絲垂落,麵龐慘白,麵容與他極為相似。
正是王母口中的‘三聖母’。
他的妹妹。
她雙眸低垂,卻沒有一絲靈動。
鎖鏈自虛空垂落,層層纏繞,將她緊緊束縛。
符文在她周身流轉,宛若桎梏。
“……”
楊戩的心口,狠狠一縮。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血脈相連的熟悉。
可下一刻,他的呼吸猛地滯住。
“我錯了……”
聲音空洞,彷彿從枯井中傳來。
“……不該下凡,不該與凡人結合……皆是孽種……該死……罪有應得……”
她的聲音沒有情感,隻有死寂。
每一遍都像是被利刃刺在他心頭。
楊戩腳步踉蹌,死死盯著那張麵孔。
她是他的妹妹?
那個天庭告訴他,與他同敗俱傷後他親手鎮壓的妹妹?
“主人……”
嘯天低聲喚,眼神裡滿是驚懼。
楊戩的指尖微顫,幾乎要抬手去解開那些鎖鏈。
可就在這時,那聲音驟然尖銳起來,語速越來越快。
“我錯了——不該下凡——不該與凡人結合——皆是孽種——該死——罪有應得——”
迴音轟鳴,石室彷彿隨之震動。
楊戩臉色驟白,胸口劇痛。
他猛地後退一步,呼吸急促,眼底卻滿是痛苦與壓抑。
“……夠了。”
他低聲吐出兩個字,聲音裡帶著幾乎壓碎的顫。
下一瞬,他轉身而去。
嗬。
她此刻的模樣,比世間任何刑罰都要殘忍。
那是他一手造成的。
楊戩一襲長袍翻飛,腳步幾乎淩亂。
自此。
他再也沒有踏足過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