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開冥途 第272章 我不是來審人的
西疆的風,是活的。
它裹挾著千年不化的雪沫,像無數把淬了冰的刀子,刮過沈青梧裸露在外的麵板,割出細密血痕。
她裹著一襲漆黑大氅,身影孤絕地行走在無邊雪原上,每踏出一步,腳下便凝起一層霜花,彷彿大地也在排斥她的靠近。
命珠在掌心微微發燙,紅線如脈搏般跳動,牽引著她向北而行。
那根自紫禁城地底延伸而出的命運之線,此刻已變得滾燙,幾乎要灼穿她的皮肉。
她知道——傅詔近了。
突然,命珠劇烈震顫,一道斷續殘音從珠中溢位,像是從極深的地底爬出來的嗚咽:“……油還沒熬完……他們在聽鼓。”
沈青梧腳步一頓。
這聲音她認得。
是脂匠殘念,那個百年前被活剝筋骨、用來煉製“詔油”的老匠人。
他的意識從未散去,而是沉在命油池的遺跡深處,以執念為燭,燃了整整一個世紀。
她閉眼,盤膝坐入雪中。
寒氣瞬間刺入骨髓,但她早已麻木。
指尖輕點眉心,引動“人心之影”——這是她在地府契約中換取的一門禁忌術法,能逆溯他人記憶殘痕,代價是自身魂魄震蕩,如同被千萬根針反複穿刺。
幻象驟現。
刑場。雪夜。火光衝天。
數百名文官跪伏於地,身披麻衣,雙手反綁。
他們不是罪臣,而是“自願獻身”的照命之人。
可當劊子手一刀削開脊骨,抽出第一縷帶著溫熱的骨髓時,慘叫撕裂長空。
鼓聲響起。
咚——
一聲悶響,來自一名斷卷僧手中那麵由人皮繃成的冤魂鼓。
鼓槌是用死囚指骨串成,每一次敲擊,都讓那些即將化作詔油的魂魄痛苦扭曲。
他們的怨氣被鼓聲鎮壓,又被引導注入黃帛,成為王朝命格的養料。
而在人群之中,有一人雙目未盲,卻望著天空喃喃誦經。
他額角已有灰燼般的紋路蔓延,正是燼瞳的前世——那位寧死不屈、最終被煉成“承罪碑心”的燼吏。
沈青梧猛地睜眼,一口鮮血噴在雪地上,綻成一朵猩紅梅花。
原來如此。
所謂“照命儀式”,從來不是什麼護國大典,而是一場綿延百年的食魂盛宴。
他們用孩子的純陽之魂點燃命火,用忠臣的骨血熬製詔油,再借地脈將這一切編織進皇朝氣運。
而所謂的“鎮國安邦”,不過是一群瘋子披著禮法外衣,行吃人之實。
她緩緩站起,抹去唇邊血跡,眼神冷得如同萬年玄冰。
三日後,她抵達冰窟入口。
石門高十丈,通體由黑曜岩鑿成,其上刻八字:“命燃則國安”。
字跡蒼勁,卻透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偽善。
她抬手推門,石屑簌簌落下。
寒氣如潮水般湧出,幾乎凍結呼吸。
窟內壁上釘滿森森白骨,每一根骨釘末端都連著一根極細的絲線,深入地下,宛如一張巨大蛛網,正無聲汲取著什麼。
中央石台之上,童子阿念跪坐如雕塑。
他約莫十二歲,披著破舊麻衣,雙目蒙著一條褪色紅布,懷裡緊緊抱著一卷未燃的黃帛詔書。
那詔書表麵浮著淡淡血光,與皇陵主陣遙相呼應,隻差一點火種,便可啟用副陣。
聽見腳步聲,他身體微微一顫,聲音細若遊絲:“是……來點火的人嗎?”
沈青梧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被命運釘死在祭壇上的孩子。
“我不是來點火的。”她聲音平靜,卻像驚雷砸落冰窟,“我是來熄火的。”
阿念猛地抬頭,儘管看不見,臉上卻浮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熄火?可師父說……隻要點燃命詔,我的魂就能解脫,可以投胎……”
“投胎?”沈青梧冷笑一聲,蹲下身,伸手觸碰他眉心。
指尖觸及之處,竟摸到一絲微小的凸起——那是骨釘正在從魂體內部生長的征兆。
再過七日,這孩子就會徹底被地脈同化,成為下一個“活碑”。
她眸光一沉。
這些人,根本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
所謂的“儀式完成即可輪回”,不過是騙一個孩子乖乖赴死的謊言。
她取出承罪碑影的一塊碎片,輕輕壓在石台一角。
刹那間,空氣中響起一聲尖銳嗡鳴,地下絲線劇烈震顫,彷彿有某種力量被強行阻斷。
阿念渾身一抖,懷中詔書猛然泛出血光。
緊接著,整個冰窟開始震動。
壁上骨釘齊齊顫動,絲線發出金屬摩擦般的嘶鳴。
地底傳來低沉咆哮,彷彿沉睡巨獸即將蘇醒。
一道道虛影自四麵八方凝聚——太醫、史官、欽天監……數十名身穿古袍的身影浮現空中,麵容模糊卻氣勢逼人。
他們是當年主持煉詔的“功臣”,如今雖死,魂魄仍被地脈拘禁,化作副陣殘靈。
“大膽婦人!”為首的白發老者怒喝,聲如洪鐘,“此乃鎮國之器,維係邊疆安寧百年!你竟敢擅闖禁地,毀我心血?”
“你們心血?”沈青梧緩緩起身,目光掃過這群執迷不悟的幽魂,“你們煉的是人油,燒的是童魂,還敢談‘鎮國’?”
“無知豎子!”另一名史官厲斥,“若非此陣鎮壓西疆地煞,叛軍早破關而入!百姓流離,社稷傾覆,爾等皆成亡國之鬼!”
“所以就可以拿一個孩子當柴火?”她聲音陡然轉冷,“你們口口聲聲為國,可曾問過這些孩子願不願意當火把?”
話音未落,她忽然抬起右手,掌中命珠熾烈燃燒,銀焰翻騰,竟將整座冰窟映成一片慘白。
她俯視阿念顫抖的身軀,
隨即,她將命珠狠狠按入承罪碑影碎片之中。
銀焰如刀,割裂冰窟深處千年的死寂。
沈青梧掌中命珠轟然爆燃,熾白火焰順著碑影碎片逆流而下,不攻幽魂,不破地脈,竟如活蛇般鑽入阿念瘦弱的胸膛。
刹那間,童子渾身劇顫,雙目雖蒙,卻猛地睜到極限,喉嚨裡擠出不似人聲的慘叫——那不是肉體之痛,是魂魄被生生撕裂的哀嚎。
“疼就對了!”她低喝,五指如鐵鉗扣住他肩胛,任由反噬之力順著連線兩人的銀焰倒灌己身,“疼說明你還活著!魂還在!命還在!”
體內經脈彷彿被千萬根燒紅的針反複穿刺,命油毒素順著銀焰逆行而上,腐蝕她的血肉與魂魄。
她能感覺到,那黑腐之氣正沿著心脈攀爬,像藤蔓纏繞枯樹,一點點啃噬她僅存的陽壽。
可她沒有鬆手。
不能鬆。
這些年來,她審過冤魂,判過惡鬼,送無數亡者入輪回。
可從沒人問過——那些被獻祭的孩子,有沒有資格喊一聲疼?
有沒有人替他們說一句:你們不該死?
眼前這具顫抖的軀體,不隻是阿念,更是百年來所有沉默燃燒的照命童子。
他們不是燃料,不是符引,不是王朝命格的一筆墨痕。
他們是人。
銀焰暴漲,碑影嗡鳴震顫,終於,在一聲清脆如琉璃碎裂的聲響中,眉心那枚正在生長的骨釘崩成齏粉,化作一縷黑煙逸散。
阿念瞳孔驟縮,隨即軟倒在地,氣息微弱如風中殘燭。
成了。
沈青梧踉蹌後退一步,唇角猛然溢位一口濃黑如墨的血,落在雪地上,竟發出“滋滋”輕響,騰起腥臭白煙——那是命油之毒,已侵入肺腑。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麵板下隱隱浮現出蛛網般的青紋,正緩慢爬向手腕。
她知道,這不是結束。
這是代價開始兌現的征兆。
但她笑了。
笑得冷,也笑得痛快。
身後,整座冰窟開始崩塌。
壁上骨釘一根接一根斷裂,像是沉睡百年的冤魂終於垂淚。
那些古袍殘靈怒吼著撲來,卻被銀焰逼退,最終隨著地脈震顫一同湮滅。
副詔未燃,陣法自潰。
西疆命火,就此熄滅。
她彎腰,將昏死的阿念背起。
孩子輕得像一片雪,懷裡仍死死抱著那捲黃帛,彷彿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踏出石門那一刻,風雪竟奇跡般停了。
天光破雲,蒼白的日光灑在雪原之上,映出她孤絕的身影。
命珠在懷中輕輕震顫,傳出斷續低語:“……第三陣,在北境烽台……守將尚存一口氣……”
她抬頭望向極北之地,眼神幽深如淵。
原來,他們連將死之人都不放過。
要用最後一點殘魂點燃命火,把人間煉成一座永燃不滅的墳場。
腳步未停,她一步步走下山脊。
每一步落下,腳下霜花蔓延,彷彿大地也在為她讓路。
鏡頭陡轉,乾清宮內燭火搖曳。
蕭玄策立於窗前,手中密報輕飄落地。
上麵隻有八字:“才人沈氏已入西疆,攜活童歸。”
他眸色深不見底,指尖緩緩叩擊案幾,一聲,又一聲,節奏冰冷而危險。
片刻後,他低聲開口,如同自語,又似對虛空宣判:
“她不是在救亡魂……”
“她是在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