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鄉種個田 第十章:新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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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最後一捧草木灰順著壟溝撒開時,夕陽正把東邊的雲彩染成蜜糖色。我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看著小院西側新翻出來的半畝地——原本是片荒草叢生的窪地,我和陳老花了三天時間才把磚頭瓦塊撿乾淨,又從河灣挑來兩擔淤泥土摻進去。現在黑黢黢的土地平整如鏡,散發著潮濕的腥氣,等著接納新的種子。
真要種西瓜?陳老拄著柺杖蹲下來,用手指撚了撚土塊,這窪地潮氣重,西瓜怕澇。他話音剛落,我就看見他袖口沾著的番茄葉汁液——早上給病株剪枝時蹭上的。自從半個月前擴大種植規模,先是番茄得了晚疫病,接著黃瓜秧上爬記了蚜蟲,連新栽的生菜苗都開始打蔫,葉背蒙著一層白花花的黴。
竹籬笆外傳來張嬸的咳嗽聲。她扒著柵欄往裡看,眼神像落在病葉上的麻雀:妮子,我家那畦茄子也鬨蟲呢,怕是過不了伏天。我扯出個笑臉,心裡卻像被棉線纏住——昨天夜裡我打著手電筒捉蚜蟲,整整捉了三竹筐,可天亮一看,葉片背麵又密密麻麻爬記了小綠蟲。
陳老把曬乾的辣椒梗磨成粉,兌了水往番茄秧上噴:老法子隻能治輕症,你看這黴斑,從葉尖往下卷,怕是沾了地裡的晦氣。他指的是新翻的窪地,去年夏天積過水,土裡藏著潮氣。我蹲在病株前,指尖剛碰到黴斑,葉片就像紙一樣碎了,露出下麵褐色的病斑——和鄰村李叔家病死的棉花一個模樣。
擴大種植的念頭是在趕走無賴後冒出來的。看著菜籃裡堆成小山的番茄和黃瓜,我突然想試試能不能種些更金貴的作物。陳老起初不通意,說貪多嚼不爛,直到我在集上看見有人賣沙瓤西瓜,紋路清晰的綠皮敲起來咚咚響,當場就花了半個月的口糧錢買了包種子。
現在種子還在陶碗裡泡著,可老菜地已經自顧不暇。黃瓜藤上的蚜蟲用菸草水噴了三次,反而長得更歡;番茄葉背麵的黴斑像撒了把麪粉,用手指一抹就沾一手灰;最要命的是那畦新栽的芹菜,苗心蜷曲著,拔出來一看,根鬚上全是白色的小疙瘩。
得找懂行的人看看。陳老把最後一瓢藥水澆完,柺杖在泥地上戳出個坑,西頭村有個姓趙的老把式,以前在農科所待過,專管蔬菜病蟲害。他話音冇落,我已經抓起竹籃往門外跑,卻在門檻上撞翻了半筐爛番茄——早上剛從地裡撿回來的,爛果柄上還爬著白胖的蛆蟲。
去西頭村要過三道河溝。我踩著露水出門時,東邊的山梁剛泛起魚肚白。田埂上的野草掛著水珠,打濕了褲腳,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雞叫。路過王二虎家院牆外時,聽見裡麵傳來咳嗽聲,想起上次他帶著人來搶菜,鞋底踩爛的番茄汁還濺在我圍裙上。
河溝上的獨木橋被露水浸得滑膩。我攥緊竹籃裡的病葉標本——番茄的黴葉、黃瓜的蚜蟲葉、芹菜的病根,用濕棉布包著,生怕曬蔫了。走到第二道河溝時,迎麵碰上李二家的婆娘,她挎著竹籃去割豬草,看見我手裡的病葉,突然哎喲一聲:這不是跟我家茄子一個毛病嗎?昨兒我男人拿尿澆了澆,好像更蔫了。
我心裡一沉。前幾天我也試過用草木灰水,結果病葉反而爛得更快。過了河溝就是西頭村地界,村口的老槐樹下聚著幾個晨練的老人,我湊過去打聽趙老把式,卻被當成了賣菜的:賣菜的往南走,供銷社在那邊。
直到日頭升到頭頂,我纔在村尾的泥坯房找到人。趙老把式正在院裡曬草藥,聽見動靜抬起頭,臉上的皺紋像老樹皮,手裡還捏著半把煙梗。我慌忙遞上病葉,他接過去對著光看了看,又用指甲颳了刮番茄葉背的黴粉,突然把葉子往地上一扔:晚疫病!黃瓜是棉蚜,芹菜根結線蟲——你這地,是不是澆過臟水?
我的心猛地一跳。擴大種植時為了省事,確實從村口池塘舀過水,那池塘夏天常有人倒垃圾。趙老把式冇再說話,轉身進了屋,出來時手裡多了個粗布包,倒出些黑褐色的粉末:這是草木灰拌硫磺,番茄地每畝撒五斤,下午就撒。黃瓜用辣椒水加洗衣粉噴,芹菜得灌根,用敵百蟲兌十倍水——
他語速極快,抓起我的手就在掌心畫圈:記住,敵百蟲有毒,戴手套拌。還有這蚜蟲,得找七星瓢蟲,你看葉片背麵有冇有橙紅色的小甲殼蟲,那是益蟲,彆殺了。我連連點頭,把他的話記在心裡,卻看見他身後的窗台上擺著個玻璃瓶,裡麵泡著不知名的草藥,瓶口浮著層油光。
趙大爺,這是什麼?我指著玻璃瓶問。老人突然把布包往我懷裡一塞:拿回去用,記住澆地彆用死水。他轉身往屋裡走,門簾在身後晃了晃,露出牆上掛著的舊照片——年輕的趙老把式穿著白大褂,站在一片綠油油的試驗田前,手裡舉著個比巴掌還大的番茄。
回家的路上,我把布包摟在懷裡,像是抱著救命稻草。路過第三道河溝時,看見水麵漂著些綠萍,突然想起趙老把式說的死水——村口池塘的水就是這樣,夏天長青苔,蟲卵多得很。我蹲在河邊洗了把臉,冰涼的河水讓腦子清醒了些:擴大種植冇錯,錯在冇摸清土地的脾氣,就像當初不知道黃瓜要搭架,番茄得掐尖。
陳老正在院裡篩草木灰,聽見腳步聲抬起頭,看見我懷裡的布包,眼神亮了亮。我把趙老把式的話複述了一遍,他邊聽邊往瓦罐裡裝硫磺粉,等說到敵百蟲時,突然把勺子頓在半空:敵百蟲?那玩意兒燒根,得按比例來。他從箱底翻出箇舊量杯,刻度已經模糊不清,當年供銷社進過這藥,得兌二十倍水才行。
黃昏時分,我戴著粗布手套拌敵百蟲。藥粉沾在指尖,聞著有股刺鼻的甜腥味,陳老在旁邊盯著,每隔一會兒就提醒:水彆放急了,順時針攪。遠處傳來王二虎吆喝牲口的聲音,我抬頭看見竹籬笆外的向日葵又長高了一截,花盤卻微微低垂著,像是在琢磨什麼心事。
給芹菜灌根時,天已經擦黑。我舉著煤油燈,看藥水順著壟溝滲進土裡,突然想起趙老把式屋裡的舊照片。陳老說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老人因為懂技術,被批鬥過,現在寧願在村裡侍弄幾畦菜,也不願再提農科所的事。技術這東西,陳老把最後一勺藥水澆完,就像地裡的蚯蚓,看著不起眼,翻鬆了土才能長好莊稼。
接下來的三天像打仗。我淩晨四點就起床熬辣椒水,把乾辣椒煮爛後濾渣,再按趙老把式說的加半勺洗衣粉,噴在黃瓜葉背麵時,蚜蟲果然捲成了綠毛球。給番茄撒硫磺草木灰那天正好下小雨,我披著蓑衣蹲在地裡,看灰白色的粉末被雨水溶開,滲進病葉根部,心裡默默唸著管用就好。
最麻煩的是找七星瓢蟲。我拿著放大鏡在菜葉間找了兩天,纔在豆角架下發現幾隻橙紅色的小甲蟲,背上的黑點像綴上去的墨滴。陳老說這是活農藥,讓我用菜葉子小心兜著,放在蚜蟲最多的黃瓜藤上。第二天早上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綠蟲果然少了大半,瓢蟲們趴在葉背上,肚子吃得圓滾滾的。
一週後,番茄葉上的黴斑開始變乾,新長出的葉片邊緣帶著健康的嫩綠色;黃瓜藤上的蚜蟲不見了,卷鬚上還掛著幾隻瓢蟲的空殼;最讓人驚喜的是芹菜,原本蜷曲的苗心舒展開來,露出嫩黃色的新芽。我蹲在菜地裡,指尖劃過番茄葉背殘留的硫磺粉,突然聞到一股混合著泥土和藥味的清香——那是土地重新煥發生機的味道。
陳老把曬乾的瓢蟲殼收進玻璃瓶,說這是引子,明年開春撒在地裡,瓢蟲自已就會繁殖。他看著新翻的窪地,突然說:西瓜還是得種,不過得起高壟,底下墊上碎瓦片疏水。我愣了愣,看見他眼裡閃著光,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當年我在供銷社管種子,見過一種叫'黑美人'的西瓜,皮兒薄得像紙,切開全是沙瓤。
於是在那個週末,我和陳老從河灣撿來一筐碎瓦片,在窪地中央堆起三條高壟,瓦片之間留著空隙排水。當我把泡好的西瓜種子按進營養缽時,看見陳老往壟溝裡埋了些黑乎乎的東西——後來才知道是他攢了半年的魚腸,埋在土裡當底肥。
西頭村的趙老把式後來再也冇見過。我托人捎去過兩斤新收的番茄,帶信的人說老人收了,卻冇回話。直到某天清晨,我在菜地裡發現了一個草編的小筐,裡麵裝著幾株冇見過的菜苗,葉片像羽毛一樣分裂,筐底壓著張紙條,上麵用鋼筆寫著:茴香,驅蟲,可間種。字跡蒼勁有力,像極了照片裡那個站在試驗田前的年輕人。
擴大種植的挑戰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沖刷掉了我盲目的自信,卻也讓我懂得了土地的深沉。當第一顆西瓜胎坐住時,我蹲在高壟前,看著那枚青綠色的小果子,突然明白趙老把式冇說出口的話——技術是死的,土地是活的,隻有把心紮進泥土裡,才能聽懂莊稼的呼吸。而那些藏在鄉間的老把式們,他們手裡握著的不隻是防蟲治病的方子,更是一代代農人跟土地打交道的智慧,像埋在土裡的種子,隻要給點陽光雨露,就能長出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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