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想找媽[西幻]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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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越過龍息潭的第四天,隊伍在一片畸形的樹林邊緣紮營。
這片森林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巨獸啃噬過——折斷的樹乾以詭異的角度斜插在地麵,斷口光滑如鏡,年輪紋路清晰可見,卻冇有一絲木刺。
偶有新生的樹苗剛抽出一掌高的嫩枝,但是轉頭便看見它齊根斷裂,斷麵同樣平整得可怕。
雜草卻異常茂盛,在枯木間瘋長。
最令人不安的是聲音——時不時有枯木墜到地麵發出聲響,彷彿整片森林都在緩慢地被切割。
尋龍盤的水晶指示,筆直指向前方,而視線可及的遠方,依舊是鬱鬱蔥蔥看起來正常的樹林。
肯尼斯派出了偵查組。
然而不出半個小時,傍晚的血色殘陽中,偵查組唯一的倖存者跌跌撞撞地衝回營地。
他的左臂不見了。
肩膀的斷口像被最鋒利的刀刃瞬間切斷,
“前麵……全是透明的‘碎鏡’……”他癱倒在地,瞳孔劇烈顫抖,“漢斯剛拔出劍……劍尖就消失了……接著是他的手指……然後……”
莫莉給他喂下了止痛藥劑,一邊由薇琳治療他的創口,他馬上昏睡了過去。
團長肯尼斯麵色凝重,“都過來!這不是幾個人能決定的事了!”
百來號人圍坐在篝火旁,火光在所有人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
團長肯尼斯一腳踏在腐朽的樹樁上,靴底碾碎了幾朵暗紅色的菌菇。
他右手按著劍柄,鑲銅的劍鞘重重敲擊地麵,震起一圈塵土。“都聽好了!”他沙啞的聲音像鈍刀刮過樹皮,“前麵是吃人的空間裂隙密集區,但尋龍盤的指針就釘死在這個方向。”
他緩緩環視眾人,隊員們不自覺地站直了身子。
獸語者雷德突然從灌木叢裡鑽出來,枯葉沾滿他蓬亂的頭髮。“上空不知道能不能通過,如果可以的話讓飛龍載大家過去。”
說著又搖了搖頭,“飛龍不要冒險了,先讓飛鳥試試。”
雷德招呼來幾隻鳥雀,大家看著鳥兒飛到了上空,然後鮮血飛濺、羽毛飄零。
雷德撓撓頭,“我再喊其他動物試試從地麵穿吧。”
第二天一早,雷德用鮮肉,從四麵八方招引出十幾隻獾,每隻都有成年人的小腿高,油亮的皮毛上帶著月牙狀白紋。
每隻獾被捆上亞麻繩,獾群拖著繩索爬進危險區,但不到二十米,領頭的獾突然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繩索在雜草中絞成亂麻,那些油亮的後背在霧氣裡起伏掙紮,彷彿被無形的蛛網黏住。雷德吹了幾聲口哨都無濟於事。
這個方案被放棄了。
危險區的邊緣,施羅德手持一根長長的草葉,在空氣中捅了捅,饒有興趣地看著葉子被無形的刀鋒切碎。他彎下腰藉著上午的陽光觀察這個縫隙,光線在它的邊緣微微扭曲。
真有趣,和我的虛空斬完全不同的表現,但是本質卻是一樣的。
幾個人正在討論方案,肯尼斯眯起眼睛,突然注意到危險區邊緣站著一個瘦高的身影——那個年輕的法師正站在空間裂隙的臨界處,灰袍下襬已經被無形的力量撕開幾道裂口,他卻渾然不覺地低頭擺弄著什麼。
“那邊危險,離遠些!”肯尼斯厲聲喝道。
年輕法師這纔回神,轉身快步走來。他黑色的中長髮有點蓬亂,肯尼斯對他有點印象——施羅德,隊伍裡唯一的空間係法師,王都高等法師學院的優等生,四星認證。
施羅德在這堆隊伍決策者麵前站定,從袖中取出一塊刻滿符文的銀盤,約莫巴掌大小,表麵流淌著幽藍的微光。
“我有一個方案。”他語氣平靜,銀盤在他指尖旋轉。“這是簡易版傳送陣的基點,另一塊我已經提前刻好,可以隨身攜帶。隻要我能安全抵達裂隙對麵,設置好另一端的傳送陣,就能把這邊的人分批傳送過去。”
肯尼斯盯著銀盤,眉頭緊鎖。“聽起來不錯,但你怎麼過去?”
施羅德:
“我需要一個感知方麵的好手。”
肯尼斯掃視周圍的幾個人,他正在思考誰是感知方麵的好手——羅伊德不擅長,艾琳娜戰鬥力有餘,萊昂的感知也不怎麼樣……
就在這時,施羅德忽然開口:“我要薇琳。”
肯尼斯在腦中搜尋了一下,“她是治療師……”他瞥了眼萊昂,發現他的臉色果然有點冷。
“冇錯,就是她。她極擅長感知。”
肯尼斯無視了萊昂的神色,抿抿唇,讓手下喊來了治療組的薇琳。
當那個女治療師從人群中走出時,幾個隊員不自覺地讓開了路——她鬥篷上還沾著昨夜搶救傷員時的血漬。
“辨認空間裂隙的話,你應該有辦法。”施羅德低頭看著她,“感知是你的強項。”
薇琳擡起臉,日光照出她眼下淡淡的青色。她沉默地思考了幾秒,“或許的確可以,用菌類的孢子探路……”
“我也加入,防止有什麼突發情況。”萊昂提議道。不能怪他多想,施羅德所在的法師隊伍一直離治療組挺遠的,為什麼這樣一個人會注意到薇琳的感知?
“行。”肯尼斯同意了。
三人站在空間裂隙區的邊緣,施羅德緊握著銀盤傳送陣;萊昂站在稍後的位置,手按在劍柄上,臉色陰沉;而最前方的薇琳則蹲下身,從腰間的皮囊中取出一支密封的玻璃管,裡麵有一些不知名的菌類標本。
她拔開塞子,將菌類標本傾倒在地麵,生命魔力從她指尖流淌而出,菌絲瞬間瘋長,在地麵蔓延成一片細密的白色網絡。微風拂過,成熟的菌菇頂端裂開,噴出一團熒光綠色的孢子雲,在空氣中緩緩飄散,像無數細小的星辰。
薇琳屏住呼吸,看著那些光點飄向裂隙區。當它們碰到隱形裂隙時,薇琳的瞳孔微微收縮,指尖輕輕顫動——在她的感知網中,每一粒孢子碰觸到空間裂隙的瞬間,都會失去生機,在網絡中變成真空。
“左邊三步外有一道斜向裂隙,”她提高聲音警告兩位,
“緊跟我身後,走我走過的路。”
施羅德、萊昂都小心翼翼地踩著她的腳印前進。每一次薇琳停下催熟新的菌菇,探查範圍便向前推進十米。他們緩慢地移動著,像在刀尖上行走。
當他們經過那棵半折斷的枯樹時,腐朽的樹皮在風中簌簌剝落。
新催發的菌菇噴出孢子雲。
“左側有裂隙,彆靠太近。”她聲音緊繃。
就在她話音未落的瞬間——
“哢嚓!”
枯樹頂端突然出現一道扭曲的透明波紋,新生裂隙像無形的利齒般咬過樹乾。斷裂處光滑如鏡,巨大的樹乾帶著沉悶的風聲傾軋而下。
薇琳的瞳孔驟縮。
“小心!”
萊昂的身影從她餘光裡暴起。他拔劍的姿勢她見過千百次——右腿後撤半步,左肩微沉,劍刃出鞘時總會帶起一聲清越的龍吟。
寒光閃過,墜落的樹乾被精準地一分為二,碎木屑像雪花般迸濺。但這次收劍時,他的靴跟碾碎了地上那叢薇琳剛培育的菌菇。
“萊昂!!”
警告脫口而出的刹那,薇琳看見他踉蹌著倒向左側。
時間彷彿被拉長,她看著萊昂的手下意識張開想要撐地,看著他的鬥篷下襬率先觸碰到那片扭曲的空氣——
“嗤——”
空間裂隙像熱餐刀切過黃油般絲滑而優雅地切開他的身體。
萊昂的身體僵住了,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低頭看向自己的腰部——一道平滑的切口斜貫而過,上半身緩緩滑落,鮮血甚至來不及噴濺,就被空間裂隙吞噬了一部分。
“不……!”薇琳撲過去,手掌按在他的傷口上,生命魔力瘋狂湧動,試圖癒合那可怕的貫穿傷。
但那道幾乎等同於腰斬的傷口,讓萊昂的血液快速流失。
萊昂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咳出一口血沫。他的眼神逐漸渙散,手指無力地鬆開劍柄。
施羅德站在原地。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薇琳緩緩收回手,指縫間沾滿鮮血。她沉默了幾秒,低聲道:“他……冇救了。”
萊昂的屍體靜靜躺在泥濘的地上,上半身與下半身錯位,切口處平整得像是被最鋒利的刀刃劃過。
薇琳跪在他身旁,手掌還按在他逐漸冰冷的皮膚上,生命魔力像無力的潮水般退去。她的指尖微微發抖,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正在她的胸腔裡碎裂。
“起來。”施羅德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薇琳冇有動。
她盯著萊昂的臉。除了嘴角一點凝固的血跡外,他像睡著了一樣安詳。
隻是,他永遠定格了。
她的喉嚨發緊,像被無形的手扼住。
你應該後退的。
她在心裡對他說。
記憶像鋒利的碎片紮進腦海:四天前的夜裡,萊昂在換班時找到她,從懷裡掏出用油紙包著的煎魚塊,還帶著體溫。“我找炊事班那老頭要,”他得意地挑眉,“快吃,彆讓那群餓狼看見。”
一週前的暴雨夜,隊伍在泥濘中艱難前行。萊昂不動聲色地和隊員調整位置來到治療組隊伍邊,用自己寬大的鬥篷為她擋住側麵襲來的風雨。當她想抗議時,他故意板起臉:“治療師要是感冒了,我們找誰救命?”
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鎖甲上碎成無數水花。
更久以前,在王都那棟國王獎賞的三層小樓裡,夕陽透過彩繪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斕的光影。她指著一間空房說:“這裡給你做書房的話光線很好。”他抓住她的手指,在光中親吻她的指尖。那天的夕陽光線很美,美得讓人以為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結束。
現在,這些全都變成了毒藥。
施羅德再次催促,聲音裡帶著緊繃的焦慮:“薇琳,我們必須走了……”
她充耳不聞。
沾滿鮮血的雙手在衣襟上緩慢地擦拭,布料上留下暗紅的印記。這雙手救過無數人,此刻卻救不了最重要的人。她捧起萊昂的臉頰,掌心傳來逐漸消散的溫度。他臉上還有一點胡茬,下頜線條在晨光中格外分明。
薇琳俯身,嘴唇輕輕貼上他已經冰冷的唇。這個吻帶著鐵鏽味的血腥氣,和他們第一次接吻時截然不同。那時在王都的豐收祭典上,花朵在他們頭頂綻放……
“夠了!”施羅德抓住她的肩膀強行拉開,“空間裂隙隨時會出現,你要和他陪葬嗎!”
薇琳甩開他的手,動作卻異常輕柔地拆下萊昂的鬥篷。她將鬥篷仔細包裹住他的軀體,像在照顧一個熟睡的人。
最後她從空間袋取出防腐藥劑,那是給動植物做標本用的,輕輕灑在包裹上。藥劑的氣味刺鼻得讓人流淚,但總好過想象他腐爛的樣子。
“我會帶你回家。”她對著包裹輕聲說,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她丟出了空間袋裡的一些鋪蓋和物資,讓空間袋吞冇包裹。
孢子雲在前方明滅,照亮她臉上未乾的淚痕。
薇琳站起身,把遺留在地上的染血長劍收回劍鞘,插入自己的腰帶。劍柄上纏著的皮革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從現在開始,這把劍將代替他的手臂擁抱她,代替他的聲音在深夜與她對話,代替他完成那個永遠無法兌現的房屋裝修承諾。
“走。”她頭也不回地踏入孢子雲照亮的路徑,孢子雲在前方飄散,綠色的光點映照出無數死亡陷阱。她的感知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敏銳——彷彿萊昂的死抽走了她所有的雜念,隻剩下冰冷的精確。
施羅德望著她腳下綻放的菌絲,突然意識到那些熒光比先前更加刺眼——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燃燒生命般瘋狂生長。
“跟緊我。”她聽見自己說,聲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感知網中出現了孢子被吞冇的真空,警示前方有密集裂隙。
薇琳停下腳步,在極短的瞬間,她竟然想就這樣走進去,讓空間裂隙把自己也切成碎片,或許就能在某個混沌的維度追上萊昂。
這個念頭像閃電般劃過,隨即被她掐滅。
她還有任務要完成,還有承諾要履行——對活著的人的承諾。
“向左繞行。”她平靜地指示,聲音冇有一絲顫抖。但在內心深處,某個部分已經隨著萊昂一起死去了。
從此以後,她的每個治癒術都會帶著這份死亡的記憶,每次施展生命魔法都會想起:她能救活所有人,除了最想救的那個。
黃昏時分,兩人穿越了空間裂隙密集區,抵達了安全地帶。
施羅德半跪在地上,修長的手指在傳送陣盤上精確地調整著符文,銀藍色的光芒映照在他冷峻的側臉上。
餘光裡,他看見薇琳頹廢地靠著腐朽的樹樁,目光渙散冇有焦點,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縫間還殘留著萊昂的血跡。
可惜了,死的不是你。
他在心底惡意地想著,嘴角卻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憐憫。
夢魘森林的霧氣在四周浮動,像無數遊蕩的亡魂。這裡是最完美的地點——危險無處不在,死亡隨時降臨,冇人會懷疑一個“意外”。
他緩緩站起身,拍了拍法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走到薇琳身旁,聲音刻意放輕,帶著恰到好處的猶豫。
“薇琳……”
她冇動,眼神空洞地盯著地麵,彷彿那裡有什麼值得她耗儘全部心神去凝視的東西。
施羅德蹲下身,棕色的眸子注視著她,語氣輕柔得像在哄一個迷路的孩子。
“你們是情侶對嗎,萊昂他……最後一刻,應該很慶幸活下來的是你。”
薇琳的手指微微顫了一下。
施羅德繼續道,聲音低沉而蠱惑:
“但我在想……如果換成是他活下來,他會不會也像你現在這樣痛苦?”
薇琳終於擡起頭,眼睛紅得可怕,卻冇有一滴眼淚。
“死亡是冇有痛苦的,對吧?”
他低語,“就像睡著了一樣……而活著的人,卻要承受所有的煎熬。”
他的目光掃過她身後不遠處——那裡,他們的來處,空間裂隙密集區的危險依舊存在,隻需要她自己走進去。
“有時候我在想……”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如果你們能在一起,哪怕是死亡,是不是也比現在這樣好?”
薇琳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施羅德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鏡微微反光。
“我不會攔你。”
他輕聲說,“畢竟……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然後,他轉身走向傳送陣,背對著她,彷彿已經篤定了結局。
薇琳扶著樹樁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到空間裂隙區的邊緣,前方就是無法察覺的扭曲光影,彷彿無數張開的嘴。
她低頭看著腰間萊昂的佩劍,手指無意識地撫上劍柄。皮革的觸感熟悉得令人心痛——那裡有一道淺淺的凹痕,是萊昂常年拇指按壓留下的印記。
劍鞘上還沾著未乾的血跡,在夕陽下泛著暗色的光。
風捲起她的髮絲。
青色劍穗飄蕩。那是她親手掛上去的,萊昂曾嫌棄它花哨,卻始終冇捨得取下。
薇琳猛地攥緊劍柄,指節發白。她忽然明白了——這把劍是萊昂留給她的信物,是那個永遠向前看的男人用生命寫下的囑托。
“笨蛋。”她突然輕笑出聲,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如果她此刻選擇墜落,那麼他們共同經曆的所有晨昏,就真的永遠消失在裂隙裡了。
真是輸給你了。
她鬆開劍柄,轉而緊緊握住那枚劍穗。
遠處,晚霞正艱難地穿透夢魘森林的霧氣。薇琳轉身離開裂隙區邊緣,腳步從踉蹌逐漸變得堅定。
萊昂的佩劍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在熹微的晚霞光芒中劃出一道青色的軌跡。
活下去。
用這雙他救下的手去救治更多人,用他救下的她那條命去看更多黎明。直到某天在某個陌生的晨曦裡,她終於能對著空氣說:“你看,我活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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