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九天來 第868章 飛鴻踏雪泥(一百四十三)
沒走出幾步,身後傳來急促馬蹄聲,眾官員回頭看去,一襲黑色蟒袍躍入眼簾。
劉甫神色悲憤,飛身下馬之後,無視一眾官員行禮,隨手扯下新任禮部尚書公羊貞喪服,披在自己身上,又奪來喪杖,龍驤虎步走入宮門。
兩年未見,仍舊是跋扈到極點的二皇帝。
大寧聖虎。
世子劉賢緊隨其後,想模仿老子扒掉官員喪服,誰知這幫人精眼見不妙,躲到牆角和樹後,劉賢像是老鷹抓小雞,在群臣中來回尋找獵物,幸好蒲星抱來斬喪,這才使得世子殿下沒在宮門前演示拳腳功夫。
劉甫經過李白垚身邊,摁住對方消瘦肩頭,用力捏了一下。
千言萬語彙成一記無聲問候。
李白垚頷首行禮。
劉甫回禮,昂首闊步衝在百官之前。
二人自幼相識,年紀相仿,經常在宮中玩耍,說是竹馬之交都不為過。與皇後太子爭鬥時,劉甫連殺一百餘名東宮官吏都不曾眨眼,卻從來沒對相府上下罵過一個臟字。
李桃歌捏斷劉賢八根肋骨,李白垚提拔卜瓊友為兵部右侍郎,頂替瑞王舉薦的張若初,劉甫也隻是跑到鳳閣說了幾句風涼話,何曾下過殺手?
有些交情,雖然從未言明,但是會安安靜靜放在心底,不問,不言,不吐,不懈。
劉賢匆匆經過,拍了下李桃歌後背,當作問候。
李桃歌點頭回應。
他在揣摩先帝心意。
若無後宮乾政,若無龍爭虎鬥,今日在殯宮守孝者,是否會是這對父子。
李白垚輕聲道:“瑞王頭發見了白,像是老了十歲,之前氣吞山河的雄心,似乎隨著年紀大江東去。”
李桃歌低聲道:“您的意思是……劉甫不會再爭了?”
“劉甫並不莽撞,他清楚爭不過的。”
李白垚說道:“京城之中,段春,馮吉祥,劉罄,全都站在新帝身邊,如今的安南大都護和安南軍主帥,皆為新帝心腹,劉甫僅憑幾千府兵,走出安南都護府都殊為不易,憑什麼能鬥得過五十萬禁軍。”
李桃歌輕歎道:“可惜了……”
李白垚意有所指道:“劉甫想要起死回生,隻有世家黨可以幫他,可如今八大世家分崩離析,人人都以自保為主,誰又會借出權柄,供他去爭奪皇位,細細想來,恐怕這也是先帝留下的後手……”
李桃歌驚歎道:“聖人權謀,驚天地泣鬼神,換作是我入局,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所以你可以在安西,可以在北庭,可以在琅琊,唯獨不能在京城。”
李白垚緩緩走在禦道,“我可獨生,亦可獨死,相府可以無主,李家不能無主。”
李桃歌終於體會到父親的良苦用心,也知道自己這點兒斤兩,在雲波詭譎的朝堂中,或許撐不過半年。
李白垚忽然脫掉斬衰,丟掉喪杖,“蒲大人敬我三分,我不能害了蒲大人一世。兒子,你爹宦海沉浮二十年,最為引以為傲的一件事,便是從未欠過人情。”
“不欠彆人恩情,就是彆人欠你人情,李家餘慶,就這麼一代代攢下來的。”
“為父常說一句話,山花落儘,我心尤青,不止做官如此,做人更要如此,胸無坦蕩,存不住萬斤浩然氣。”
李桃歌心中一蕩,低頭道:“父親教誨,謹記於心。”
父子倆正在密談,一隻手臂從他肋部穿過,攬入懷中,親密的像是小兩口。
李桃歌詫異轉身,見到一張英俊中帶有霸道的臉龐。
草原王世子,蘿梟。
縱觀這幾年風雲變幻,李桃歌欠了不少人情債,其中有人債,也有情債,最為虧欠的就是這對草原兄妹。
父親才說過從不欠人情,債主正好現身。
李桃歌打了一個哈哈,“這麼巧。”
“巧?”
蘿梟含笑道:“妹夫昨日酒喝大了吧,今日眾王侯奉旨入宮,巧個屁呀。我千裡迢迢從草原趕來,一是弔唁先帝,二是前來說和。小兩口年輕氣盛,偶爾拌嘴,人之常情,隻是妹夫做的有些過分,你把蘿芽氣回草原了,這麼多天都沒去把人接回來,弄的妹妹整日以淚洗麵,把草原的草都哭綠了。咱們男兒上可九天攬月,下可跪地求饒,幾句情話而已,哄好了之後,服帖的像是一隻小貓。”
望著蘿梟不停擠呀擠的雙眼,李桃歌乾澀勾起嘴角。
這哪兒是哄的事。
李桃歌揉著鼻子,悄聲道:“若郡主還沒消氣,弔唁完先帝之後,我隨殿下去草原。”
“不用。”
蘿梟乾脆道:“一來一去千裡之遙,就是怕你舟車勞頓,我把人都給你領到京城了,今夜你去王府就行。”
李桃歌吭哧道:“好……吧……”
“綏王也沒入京?”李白垚開口問道。
“李相。”
蘿梟後撤行禮,溫順道:“父王身體欠安,由我代勞入京。”
李白垚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綏王天生神武,出行要金帳相隨,京城的門太小,金帳進不來的。”
看似隨意回答,其實話裡有話。
蘿梟會意,知道在宮中不宜詳談,話鋒一轉,輕聲道:“父王說,若是見到李相,問他是否願意來草原散散心,勞心勞力二十載,是該清閒一陣。即將進入盛夏,京城天氣悶熱,而草原正是避暑好時節。”
李白垚客氣道:“多謝綏王美意,可惜白垚患有眼疾,隻能在夜裡視物,再好的風景也賞不到。”
蘿梟沉聲道:“原來李相眼疾如此嚴重,是父王考慮不周。”
李白垚輕歎一聲,“是啊,有勞世子轉告一聲,若是日後祛除眼疾,定當去草原拜會綏王。”
蘿梟畢恭畢敬道:“晚輩會如實轉告。”
群臣陸續從三人身邊走過,除了少數幾人飄來視線,其他人基本選擇無視。
天色已然大亮。
李白垚左手扶住額頭,遮住強光,伸出右臂,說道:“世子殿下,請。”
蘿梟固執道:“世叔先請。”
李白垚不再爭執,說道:“恕李某僭越。”
說完,甩起袍袖,行至在禦道正中。
群臣披麻戴孝,隻有他一人身著白袍。
放眼望去,如踽踽獨行。
二十年琅琊嫡子,四十年白衣卿相。
他李白垚,無愧這身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