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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風華 第3章 養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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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出鞘,如鏡的刀刃映出一雙冷靜的眼。

蕭弈握著刀,轉頭看向史弘肇,疑惑他為何命令張滿屯遞刀給自己。

史弘肇方纔拍案,卻是喝止屢次多嘴的長子,之後向蕭弈吩咐道:“府上押了個奸逆書生,你去殺了。”

史德珫聞言色變,纔要開口,被史弘肇冷眼一瞥。

“張滿屯,若他不能提那書生的頭來,你便提他的頭來。”

“是!”

張滿屯應罷,重重在蕭弈肩頭一推。

離開時,蕭弈回頭一瞥,恰見史德淵被揮退,史德珫帶著欲言又止的神色在左首邊坐了下來。

出堂,穿過迴廊。

“給,解解膩。”

蕭弈變戲法般地掏出兩顆蜜棗,這是懷裡原先就有的,算是他繼承小乙的唯一遺產。

他不僅給對方吃,自己也先吃一顆,不是巴結而是分享,前世他獨自接活並與魚龍混雜的人打好關係,憑的就是這種互相尊重的交往之道。

張滿屯一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方纔還和俺拚個你死我活哩,咋?打一棍子再喂顆棗?花花腸子真多。”

“小事上難免有口角,但都是自家人,一條心。”

“你個奴婢,跟俺很熟嗎?”

蕭弈心想不熟纔好,嘴上道:“人與人之間,本就是從不熟開始的。”

這儘釋前嫌、無視階級的態度讓張滿屯很驚訝,他這才接過棗脯,頭一昂,道:“你小子免了俺二十笞,俺這才吃的。”

“是。”

張滿屯把嘴張得老大,一丟,把棗脯丟進去,棗脯很甜,他笑了笑,滿臉的大鬍子咧開。

這人,不笑時像個鐵門神,笑起來卻很親切,像隻偷到蜜的黑熊。

蒲扇大的手拍了拍蕭弈的肩。

“你小小年紀,武藝不賴。”

“我隻是花架子,前輩們上陣殺敵纔是真本事。”蕭弈道:“我該學的還多。”

“叫甚前輩?多酸,叫‘滿囤哥’就成,或者叫俺軍中諢號‘鐵牙’也行。”

“滿囤哥這諢名威風,如何得來?”

這一問恰好撓到了張滿屯的癢處,他打了個哈哈,露出那並不齊整且有殘缺的牙。

“嘿,俺本是上陣殺敵的牙將,可不是看家護院的,聽俺與你細說啊。”

兩人放慢了腳步,張滿屯說了一段舊事。

“天福元年,李從珂來伐,俺十六歲,跟大帥守晉安寨糧道,那年天旱,渴得俺們隻能喝糞汁,守了七天,敵軍‘白旗都’差點攻破寨牆,俺被敵將姚洪的長槊刺穿了腿,他孃的,俺順杆爬過去,咬斷了他的喉嚨。後來,大帥掰開俺的嘴,看到喉骨的碎碴碴卡在俺牙縫裡,誇了俺八個字。”

“哪八個字?”

“齧陣如獒,此鐵牙也!”張滿屯得意地咂巴著嘴,道:“打那以後啊,俺每次吃肉,還老覺著能嗦摸出點姚洪的味兒來。”

“真了得!”

張滿屯把棗核隨口啐到廊柱下,歎道:“可惜晉祖不光彩,給契丹人當了兒皇帝,割了燕雲十六州。再後來,大帥就跟漢祖立了國。”

蕭弈不知“晉祖”是誰,等聽到割讓燕雲,才知說的是建立後晉的石敬塘。猜想史弘肇原是後晉將領,後晉滅亡,成了後漢大將。

反正五代十國的皇帝換得勤。

張滿屯問道:“你可知大帥的誌向在哪?”

“在哪?”

“大帥說過‘持大漢節鉞,複燕雲、刈胡首以謝天下,大丈夫所為’,當今天下,大帥是第一豪傑!”

蕭弈不瞭解史弘肇是不是豪傑,隻知道一直到朱元璋北伐,漢家王朝才收複燕雲十六州,兩宋三百年尚且冇做到,更何況史弘肇?

他臉上卻不顯,隻道:“真羨慕滿囤哥能為大帥效力。”

“哈哈!”張滿屯攬過蕭弈,道:“大帥這不在栽培你嗎?讓你開鋒見紅,養養殺氣,免得當了孩兒兵,上陣嚇得尿褲子。”

前方忽傳來一陣狗吠。

“到了。”張滿屯道:“得空再扯,先將狗酸丁砍了,俺好交差。”

蕭弈自然而然地問道:“倒不知這書生是何來曆?”

“怕鳥,追究不到你頭上。”張滿屯看似粗莽,實則有頗為精明的一麵,嗤笑道:“也忒謹慎,就是個冇甚牽扯的。”

說冇牽扯,蕭弈想到史德珫的欲言又止,反而認為此事不簡單。

“那為何要殺他?”

“他當眾辱罵大帥。”

“這是死罪?”

“當然,天子年少,大帥輔國,正缺幾個不長眼的腦袋立威哩,彆聒噪了,動手就是!”

說罷,張滿屯推開前方一道拱門,濃烈的腥臭味撲麵而來。

這裡是史家的狗舍,十多條體型巨大的獵狗被鐵鏈拴在石樁上,見生人靠近,立刻繃直鎖鏈狂吠,露出尖牙間的血肉渣。

碎骨遍地,不知是什麼骨頭。

石樁對麵擺了一個大籠子,裡麵關著個年輕書生,正蜷縮在籠子一角瑟瑟發抖。

“就這廝。”張滿屯扯來一塊麻布丟給蕭弈,“拿著裹他的頭。”

蕭弈走近了那籠子。

籠中的書生轉頭看來,被刀刃的反光一晃,不由閉眼,喃喃道:“我就知道,要殺我了?”

“嗯。”

蕭弈告訴自己得適應這個時代,於是揚起刀。

書生很努力想表現出有膽氣的樣子,偏是身體不受控製,俯地顫抖,最後嗚嗚哭咽。

好一會,他泣聲道:“如何還不動手?”

“我在奇怪,你既然知道會死,為何要罵?”

“禁軍濫用權柄,捉拿我等,我氣不過,才說了句‘武夫當國,國將不國’。”

“先捉了你?”蕭弈捕捉到一絲不對,問道:“為何?”

“我等在尚書省請命。”

“為何請命?”

“貢生抗議,自是對科場舞弊不滿。我等試卷皆被汙損,以違式黜落,中榜者皆是庸才,如何能忍氣吞聲?”

蕭弈留意到了史弘肇的粗魯不文,直覺他連科舉都不太在乎,哪會操縱科場舞弊。

“你覺得是大帥主使舞弊?”

“他身為中書令,不問青紅皂白便捉拿我等,必是有鬼。”

“等等……你是今日在尚書省被捉?”

“是。”

蕭弈想到史弘肇大氅下的鐵甲與靴子上的泥濘,轉向張滿屯,問道:“大帥今日去尚書省了嗎?”

“大帥纔不去那文官待的地方,今日在城外演兵。”

張滿屯說罷,見蕭弈還在思索,催促道:“還在磨蹭?快動手。”

蕭弈沉吟道:“這事有蹊蹺,得稟報大帥。”

“那也得先殺他,不然你肯定死。要是不信俺說的,你就是拿命在賭,為了這狗書生,可太不值當。”

蕭弈搖頭,道:“不,不是為了他,是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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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歸鞘,掛在張滿屯腰間晃晃盪蕩。

他回大堂覆命,走到門檻處,站在那等了一會兒,因堂上史弘肇正在與長子談話,

“官家執意以皇後之禮安葬耿夫人。”

“敢問父親,楊邠、蘇逢吉是何看法?”

“楊邠自是不允,蘇逢吉奉承上意。”

“其實……孩兒在想,父親何妨站官家一回?”

史弦肇搖了搖頭。

史德珫一瞥門外的張滿屯,繼續道:“官家年少,楊邠、蘇逢吉更可慮。”

“少年人自作主張。”史弘肇聲音如鐵,一字一句道:“此例,不可開。”

“孩兒明白了。”史德珫凜然。

說罷,史弘肇招過張滿屯,問道:“殺了?”

“回大帥,冇有。”

史德珫訝然,問道:“那你殺了小乙?”

張滿屯抱拳稟道:“小乙發現事有蹊蹺,他說貢生們因科場舞弊抗議,有人故意借大帥的刀殺人、遮掩罪行。”

“果然。”史德珫一挑眉,道:“書生無禮,自有禦史台處置,此並非軍務,朝廷卻把人送來,一旦殺了,蔑視朝廷、殘殺士人的罪名便落在了父親頭上,舞弊主謀卻逍遙法外,此人陰險,孩兒猜想,該是……蘇逢吉。”

史弘肇一聽就知,抬手一止,問張滿屯道:“為何不殺了書生再報?”

“小乙說,書生放肆,該殺,但不能讓大帥被人愚弄,這是他該有的忠心。”

“好!”史德珫拍案擊節,由衷讚道:“是個人才。”

張滿屯一聽,恍然大悟,暗道小乙這次立了功,大帥要賞了。

但,隻聽史弘肇道:“笞二十。”

史德珫大為錯愕,幾番思量,不明所以。

他想要求情,忽靈光一閃,明白了父親的心思,其實根本與小乙無關,而是方纔那句話——

“少年人自作主張,此例,不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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