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蠱星燈錄 第一章碧磷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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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磷點火
瘴嶺的夜,像一塊浸飽了毒汁的獸皮,黏膩、沉重,連風都不敢用力呼吸。阿蠻把草鞋繫緊,鞋底的桐油已讓露水打得發滑。
她抬頭,月亮被霧瘴啃去半邊,剩下一彎慘青,照得她顴骨高聳,像一截削薄的竹片。
她冇再猶豫,貓腰鑽入蘆葦,掌心那隻空陶甕隨步伐輕碰大腿,發出鈍響——那是今晚的賭注,也是弟弟阿醜最後一口氣。
蘆葦儘頭是死水潭。水麵漂著一層綠膜,偶爾冒出半截魚骨,白森森地閃光。阿蠻蹲下,把甕口對準月光檢查內壁:無裂紋,無殘蠱。
她吐出一粒檳榔渣,舌尖仍發麻——檳榔裡摻了“醒蠱散”,能在半炷香內讓血液帶毒,碧磷蝶最嗜此味。她必須在那之前誘蝶入甕,再封血止流,否則被反咬一口,整條胳膊會在天亮前爛成網狀的紫藤。
她抽出腰刀,在左腕劃一道細口。刀口像張紅色小嘴,吐出的血珠滾落甕底,頃刻蒸出微甜的腥氣。水麵開始翻湧,綠膜裂開,一隻碧磷蝶破霧而出。
翅骨透明,脈絡閃著幽藍光粉,每一次扇動都落下磷火,像給黑夜縫補碎鏡。阿蠻屏住呼吸,把甕舉得更高,腕口懸於上空。血珠滴落,蝶翅一收,輕盈墜下,落於甕口。
隻差半寸。
忽然,死水潭另一側“嘩啦”一聲,像有什麼重物落水。碧磷蝶受驚,翅骨炸開,磷火驟亮,映出一張少年的臉——蒼白、瘦削,右眼蒙著灰翳。
阿蠻心口一緊:阿醜?不可能,他連床都下不了。然而那張臉已潛入霧後,隻剩一圈擴散的漣漪。
磷火滅,碧磷蝶要逃。阿蠻顧不得追索,左手拇指急按傷口,右手抄起甕蓋猛扣。“鐺”一聲悶響,蝶已入甕。她立即撕下衣襟纏腕,打結時牙齒與布料摩擦,發出粗糲的嘶響。
甕內傳來細碎的刮擦聲,像指甲刮過陶壁,讓人牙根發酸。阿蠻把甕抱進懷裡,用體溫安撫蠱蟲——師傅說過,碧磷蝶最怕驟冷,一旦受驚,會吐出“蝕骨酸”,連鐵都能蝕穿,何況陶甕。
霧更濃了,月光徹底隱去。阿蠻起身,卻聽見蘆葦叢深處有腳步聲。極輕,像赤腳碾在濕泥上,每一步都帶起“咕唧”水聲。
她握緊腰刀,刀背貼臂,屏息倒退。一步、兩步,後背撞上硬物——不是蘆葦,是人的胸膛。
“彆動。”聲音清冽,卻帶著山裡白霜似的冷。阿蠻僵住。她感到一截冰涼鐵器貼上頸側,不是刀,更像一支筆管
那人稍一用力,她被迫仰頭,看見霧裡浮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眉目鋒利,唇色偏淡,左眼眼尾有一粒小痣。他著緝蠱司青袍,腰間懸一麵銅鏡,鏡背篆文“風眠”二字。
阿蠻認得——那是太微城最年輕的緝蠱校尉,傳言他能在十步內辨蠱鳴,百步內識毒味。她抱甕的手不由收緊。
“碧磷蝶?”風眠低頭,目光落在甕口縫隙滲出的藍光上,眉頭微皺,“私自捕蠱,按律當杖八十,蠱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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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磷點火
阿蠻舔了舔乾裂的下唇:“我弟弟要死了。”
風眠冇接話,銅鏡微微側轉,鏡麵對準甕口。鏡光一閃,像有銀針紮入黑暗。甕內刮擦聲倏地停止,碧磷蝶縮成一粒蒼藍火星。阿蠻心底一沉:他封了蠱。
“人死有命。”風眠聲音平靜,“規矩不能破。”
阿蠻猛地蹲身,用後背撞開他,抱甕衝向蘆葦深處。泥水飛濺,腐草割臉,她卻聽見身後腳步不緊不慢,像貓逗耗子。
蘆葦儘頭是斷崖,崖下黑水翻滾,月光此刻突然破雲,照出崖邊一排森白木樁——樁上釘著數十隻剝了皮的野獸,血早流乾,肋骨間棲著幽綠小蟲,正是碧磷蝶幼蟲。
風眠的聲音貼著她耳後響起:“再跑,你就做它們下一頓。”
阿蠻停住,胸口劇烈起伏。她轉身,把甕輕輕放在腳邊,雙手舉起。月光下,她手腕的布條已被血浸透,順著指尖滴落,在泥裡綻開一朵朵小紅花。
風眠的銅鏡對準她,鏡麵竟映不出她的臉,隻有一片扭曲的黑暗。他眉心一跳:無髓紋?
“我跟你回司裡。”阿蠻啞聲說,“但蝶得先救我弟弟,隻要一夜,明早我自來領杖。”
風眠看著她,眼底浮出極淺的遲疑。就在此刻,死水潭方向傳來一聲尖銳笛嘯,像是孩童啼哭又被刀刃割斷。兩人同時回頭——霧瘴深處,亮起無數幽綠光點,像星辰墜入泥潭。
碧磷蝶群。
風眠臉色第一次變了:“蝕潮……”
他伸手抓向阿蠻肩膀,卻抓了個空。阿蠻已抱起甕,朝笛聲方向狂奔。風眠低咒一聲,拔步追去。月光再次隱去,霧中隻剩少女急促的喘息,與甕內重新響起的、近乎喜悅的刮擦聲。
死水潭邊,蘆葦成片倒伏。阿蠻看見那少年背影站在潭中央,水麵竟未冇過他腳踝。他緩緩轉身,右眼的灰翳在磷火下泛出金綠。阿蠻失聲:“阿醜?”
少年微笑,露出兩顆尖細虎牙,聲音卻像許多孩童疊在一起:“阿姐,我冷。”
他抬手,笛聲驟停。碧磷蝶群在空中聚成一隻巨大的、由火焰與骨粉編織的綠手,朝阿蠻當頭罩下。她抱緊陶甕,閉上眼,聽見風眠的怒吼從背後撕裂濃霧——
“退下!”
銅鏡脫手飛出,鏡麵碎成七瓣銀光,如流星逆射。綠手與銀光相撞,炸開無聲火雨。
阿蠻隻覺腕口一熱,碧磷蝶破甕而出,化作一道藍線鑽入她傷口。劇痛讓她跪倒,卻聽見體內響起花旦的輕笑:“丫頭,好戲開場了。”
霧更濃,火更冷。阿蠻在失去意識前最後看見的,是風眠向她奔來的身影——以及阿醜腳下,那潭死水正一寸寸爬上他的小腿,像給他穿上一層發光的骨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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