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瑰 此身業障（一）
此身業障（一）
寒風獵獵，快把地上篝火吹滅，虞閒淡淡瞥了一眼，用靈力穩住火焰，又盯著顏綺看。
顏綺“切”一聲，滿臉不服氣，跑也懶得跑了，乾脆就坐下來，掙開虞閒的手，繼續搗鼓自己的烤魚。
虞閒便也跟著坐下，拿起一條沒烤好的魚放篝火上烤。
許久，他才聽見顏綺略帶怒意的聲音：“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明明已經切斷了神骨一唸的紅線感應。
沒什麼好瞞的，虞閒把烤魚遞給她，又從她手上接過半生不熟的魚，道：“我猜你應該會往這個方向來，就一路過來找。”
顏綺恨恨咬一口魚肚，挑眉：“沒有用追蹤符？”
虞閒笑著反問：“用符咒的話，你補也會知道嗎？”
“嘖，”顏綺一邊吃魚一邊覺得這人真的是煩死了，怎麼那麼陰魂不散，關鍵是她還打不過！不過烤的魚倒是挺好吃的。
“你為什麼會出魔界？”吃魚過程中，虞閒偏頭看她，笑問。
顏綺反骨，半挑眉，嗤道：“憑何告訴你？”
虞閒頷首。
顏綺坐在大石頭上，望著滋滋燃燒的火堆，眸中出現回憶之色。
——雲和十六年，春。
魔教矗立於兩座巍峨峻峰，兩峰間，瀑布飛瀉，寒氣逼人。
魔界沒有四季，隻有酷熱霜寒。
春日蒞臨，掩埋了魔界半年的飛雪停歇。
宏偉堂皇的宮闕屋簷下，有人推開了沉重雕花的朱漆檀木門。
女子紫紗外衫繡鳳，內襯白色錦服，腰間卷一長鞭，華服之下，銀鏈係腳腕，雙腳不著步履，虛踏青石板。
她甫一入內，柳眉一凝，覺察不對。
近半月來，她並未來過藏書閣，藏書閣禁製上為何卻留有她的少主令氣息？
不動聲色摸上腰間長鞭，她視察四周，緩步走入。
藏書閣有五層，第一層按基礎秘籍環繞中心案牘擺放。
穿過七八書架，腳尖點觸通往中央案牘的台階，桌案上一本古樸破舊的書籍，倏然翻動，簌簌掉出幾頁泛黃紙張。
“——曾得天賜梅，久待逢歸人。本是鬼將女，怎埋冷宮妃？”
腳下無端出現金色法陣，法陣之上，變出一皮影戲台，一持扇人影藏於幕後，昏黃燭光下，兩個皮影人你來我往的互動。
“雲和十六年為始，這幕便教鬼界失主——”
持扇說書人演繹完第一幕，扇一擡，又出現第二幕。
皮影是一劍修和一白狐，講人妖情緣。
說書人拉長語調，按皮影進展述第二幕判詞。
“靈狐偏遭亂世災，雙姝南北各自栽。孤女囚恨不得釋，陌路斬情事嫌哀。”
顏綺眯眸，手仍搭於長鞭，看第二幕中靈狐和劍修一刀兩斷，各死異鄉。
“雲和二十年為始，這幕便教王儲敗職——”
雲和二十年？
顏綺陡然捕抓關鍵字眼，如今不過雲和十六，怎麼會有雲和二十妖界發生之事？
莫不是這戲摺子還能預知未來不成？
顏綺思索間，說書人悠悠講完第二幕，扇又擡，幕又起。
第三幕——天子擔罪。
講人間蠱蟲禍亂，天子為民生受了所有罪責。
“皇室天子命，偏係商賈家。金珠銀珠一夢消，人間蠱亂身上捎。”
聽到這，顏綺隱隱聽不下去，心裡沒由得煩躁，三幕劇情，一幕鬼界，一幕妖界，一幕人界。
給的三道判詞似乎都預兆著未來六界發生之事，隻是，每一幕都過於慘淡，讓人不忍。
顏綺嗤了聲，倒是好奇魔界在這說書人所預知的未來裡，是如何一番景象。
恰好，下一幕便是魔界。
“堪破天機時已消，聞說命隕不可破。”
說書人的聲音忽而高揚頓挫。
“錯，錯，錯。”
顏綺蹙眉，眸中寒光一凝，握住長鞭，將其抽出，殺意凜然。
“都教魔女無悲憫，卻逝蒼生永沉眠！”
最後一個位元組落下，陣法內飄飛的紙張陡然燃燒，火花灰燼漫天。
顏綺便是這一刻出手，長鞭遊蛇驚掠，抽向案牘。
因她猝然爆發強悍靈力，陣法不穩晃動。
說書人接近消失，顏綺甩向皮影後，他的嗓子。
可惜這隻是一個陣法，一切消失殆儘，餘下一句“雲和百年始，這幕便教——魔女濟世。”
這最後一幕赫然講的是魔教魔女，顏綺本人。
說她最後會為救世而陷入永遠的沉眠中。
甚至沉眠時間都具體給出。
雲和百年。
“荒唐。”顏綺一鞭子竟把一層藏書都打了個稀巴爛，離得近的書架都截成上下兩半，轟然倒塌。
案牘之上，那本怪異書籍被顏綺收到手裡。
藍色封頁上龍飛鳳舞幾個大字“降妖伏魔錄”。
顏綺丟了一個眼神，譏誚一聲，一把靈火把這神神叨叨的異書燒個乾淨。
但怪書留下的灰燼卻並未消散，而是在空氣中映襯出“欲破死局，往仙界。”幾個大字。
顏綺輕飄飄瞥了一眼，沒理。
她今日前來藏書閣，所尋突破化神之法，她卡在元嬰巔峰數年，久年不破。
一場小插曲後，她把藏書閣上下五層找了乾乾淨淨，還是沒有她這種體質的突破之法。
顏綺離開又見一層被自己霍霍的案牘，想到那本怪書和幾個大字。
眸中晦暗不明，頓了一下斂去一切情緒。
顏綺往魔教外走，穿過帷幕層層疊疊的大堂。
青色紗帳無風自動，殿堂樓閣雍容大氣，不像一個魔頭聚集之地，更像仙門百家。
一路行至懸崖峭壁，方見魔兵攔路。
風雪已然融化，空氣裡殘餘清透涼感。
顏綺目視前方，長槍交叉阻攔，兩個魔兵對她的到來嚴陣以待。
“讓開。”女子聲調漠然，如複上一層冰雪。
“教主有令，少主這幾日不得出門。”
顏綺一句話說不通，眼都沒擡，一揮手把魔兵打飛，強闖過瀑布。
將要離開時，身後有人氣急敗壞叫住她：“小少主三思。你不能去仙界，仙魔動蕩，你去會有危險的。”
“有何可懼？”顏綺回眸，長鞭自腰間抽出，甩飛一眾攻過來的魔兵。
她看到被眾人簇擁在中心的威嚴男子，冷笑一聲。
最終頭也不回跳下懸崖。
她身形墜落，萬丈高空中施法，在瀑布氤氳的水汽中化為紛紛揚揚的細雪，再也不見。
魔教等人還欲去追，被威嚴男子攔住。
“讓她去吧。”
雲和十六年二月初，魔教少主顏綺前往仙界，孤身曆練。
同年傳出魔教少主屠殺徐家莊，坑害修士之事，一時間，顏綺於仙界人人喊打。
顏綺初來仙界，偶聽聞此事，沿途抓了邊陲小城內一說書人，得知最初傳謠之人，喚張九。
顏綺收走張九所給說書人銀錠，遂用追蹤符查詢。
後來便是找到張九，和無臉人纏鬥，發現自己被困在默城。
但這些是萬萬不會和虞閒說的。
一時間無言，把抓來的魚都解決完，原地休息片刻，虞閒才擡眸問她：“休息好了，現在走嗎？”
顏綺靠著一塊石頭，懶洋洋地拔地上地草，沒什麼精神地問：“去哪？”總不能是她想去的地方吧。
她一路追張九到默城，又在默城耽擱了三四日，現在外邊的謠言都不知道要怎麼滿天飛了。
思及此，顏綺更不想動了，甚至沒好氣翻了個身，留一個背影給虞閒。
都怪這人，跑來打亂她的計劃。
“去東都，徐家莊。”
顏綺頓住，腦子沒反應過來，去哪？
嘶——
她猛地起身，神采奕奕精神煥發，生怕虞閒反悔一樣：“那還愣著乾什麼，我們快走啊。”完全沒了剛才那一副沒精神的模樣。
虞閒不由好笑看她，調侃：“不再多休息一會兒？”
“嘖，你這人走不走，不走我就走了。”顏綺居高臨下睨他，反正這人不管怎麼樣，都能追上她，還不如讓她自己先走。
“嗯，走。”
又和虞閒同路，顏綺也就懶得在他麵前偽裝什麼了，重劍出鞘，顏綺踩在上麵，回頭看了看虞閒那小不點的劍，摸了摸下巴，誠懇道：“要不你上來吧，你這劍看起來飛不快。”
逐春劍不甘的發出陣陣嗡鳴。
虞閒當沒聽見把逐春劍收回袖中，踩上顏綺的重劍。
才踩上沒站穩，顏綺就控製著重劍“刷”的一下往前飛，想故意看虞閒這人出臭的樣子。
她回頭一看，就看到虞閒身形微晃，並無大礙，見她回頭還友好一笑。
“切。”
顏綺不再管他，不斷提速到最高。
同時她還壞壞的想，如果虞閒掉下去了，她是絕對不會管他的，但是如果虞閒會求人的話，她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一下救救他。
這個想法直到重劍落到東都城門口，都沒有實現。
算了算了，她和一個化神計較什麼？顏綺把重劍收回，低聲嘀咕。
東都位於臨關最東邊，毗鄰無妄海，往北走就是甘河逍遙門，所以繁華非常，其中徐家莊以抓妖賣酒出名，尤為奢侈。
顏綺正打算進城，虞閒就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一回頭，就看見虞閒麵色不是很好，半弓著腰。
“你這怎麼了？”剛剛在劍上也沒看出什麼問題啊，這是下來想訛她了？
虞閒低笑一聲，虛弱：“讓我撐會兒，有點暈。”
“……？”顏綺有點震驚望向他，“你恐高啊？”
“不是，你飛太快了。”
顏綺：“……”好像找到了報複虞閒的辦法。
她心裡琢磨著什麼時候可以讓虞閒體驗一下人間險惡，就這樣一路到了徐家莊門口。
徐家莊門庭破落，似乎最近重新修繕過，門麵上的紅漆還沒乾，來往的行人也少。
顏綺皺眉，擡腳就要進去。
虞閒把她拉回來，無奈：“你都不先去打聽一下情況嗎？”
顏綺挪回步子，沒什麼情緒理所當然道：“傳謠的人從這裡跑出來的，我直接找他們家主對峙，證明自己的清白不就好？”
虞閒一路把她拉到隔壁茶館，道：“你可能不知道，關於你屠滅徐家莊的訊息已經傳的到處都是了，剛剛過來，還有官府的人張貼告示，要拿你人頭，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那就是仙魔大戰前夕。”
顏綺聽他一說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煩躁抓了抓腦袋，瞪他：“那你說，怎麼辦？”
“你先換個樣子，你現在這樣太招搖。”虞閒喝了一口茶，又道，“我們一會兒去看看那個告示，在附近打聽一下，然後我會以彌仙山弟子的身份帶你進去。”
彌仙山是神魔大戰後剩下的一片神界碎片，靈氣醇厚濃鬱，不少人都想拜進靖世仙君座下，但是那麼多年過去，靖世仙君就收了六個弟子，這幾個弟子不輕易見人。
他們在人間九洲和仙界行走，會有一段聚於掌心的特殊符文來證明彌仙山弟子身份。
“那麼我呢？我是什麼身份呢？上仙——”顏綺雙手托住下巴，歪頭，表情魅惑勾人，尾音上揚，帶著點不正經。
虞閒微微蹙眉看她一眼，似乎是不解她為什麼會那麼問，“你不是我下山後偶遇的道友嗎？”
他沉吟幾秒，還是道：“你做這些表情的時候，很好笑，以後儘量還是不要做了。”
顏綺麵無表情收回剛才那一副勾欄做派，挑眉冷笑：“偶遇？”
她可是記得虞某人承認過他是在彌仙山的時候用問天石預言了她的動向，現在成偶遇了？
臭不要臉的狗男人，顏綺磨牙。
“我隻是大概知道你會在哪個方向，並不會知道你的具體位置，我遇到你隻是巧然，”他頓了一下，擡眸，紫色眸子裡滿是疑惑，“這樣，不算偶遇嗎？”
顏綺：“……”嗬嗬，偶遇你大爺。
她第三次在自己心裡說，遲早把虞閒按在地上打，打得爹媽不認。
顏綺和虞閒往告示牌那邊走，遠遠的就看見圍了一群人，她依言換了一副樣子，高馬尾，紅色勁裝，銀色護腕，還穿上了黑色長靴，她就是以這樣的形態擠進人群裡。
她自己一個人擠還不夠，一定要把虞閒這個清貴樣的大公子也拉進來，眾人被推搡都有不滿，又看見是那麼好看的兩人又嘀咕嘀咕不說什麼了。
顏綺平日裡不著步履，這一下穿上還覺得有點奇怪，她跺跺腳，和虞閒一起擠到最前麵，看清了告示。
告示化了一張圖，下麵是懸賞金額，再旁邊寫著——
“魔教魔女顏綺屠殺徐家莊眾人，後水淹徐家莊，現懸賞一千上品靈石，抓拿魔教魔女……”
顏綺看得臉都黑了，真是好大一盆屎盆子，一下就蓋到她頭上了。
她又不禁想，她百年來沒出過魔教，是誰要害她？可惜張九已經被滅口，不然還能問出點什麼。
還好畫像夠醜，根本沒表現出她十分之一的美貌，顏綺看完轉身把虞閒一起拉走，臉還是很黑。
到底是誰把她畫那麼醜，她定要把那人抽筋扒骨。
她拖著虞閒走了一段路，突然感覺到對方在微微抖動，還傳來一兩聲低笑。
“……”顏綺咬牙切齒，“笑什麼笑？”
虞閒眉眼柔和看她，桃花眼瀲灩彆樣光彩，“剛剛那個，畫的是你？”
顏綺微笑：“不是，是鬼，專門吃人的，你怕不怕？”
聞言，虞閒便好整以暇看她，想了想，道：“怕。”語氣輕飄飄的，沒有一點該怕的樣子，反而還很期待鬼能找上他。
“……”嗬嗬。
不逗她了，虞閒收起剛才的嘲笑，認真問：“你要和我一起進徐家莊的話，你原本的名字就不能用了，那我要怎麼叫你？”
這倒是個問題，顏綺又嫌麻煩的“嘖”聲，忽然靈機一動：“顏晏，海清河晏的晏。”
“好，顏晏。”虞閒喚了她一聲，詢問她的意見：“先去黑市，打聽一下徐家莊最近的情況如何？”
顏綺沒想到他這樣一個仙風道骨的彌仙山弟子還去黑市，不由得驚奇：“你還會去黑市？”
“嗯？”虞閒同樣詫異擰眉，“你是覺得仙門就很乾淨嗎？”
拿著彌仙山大弟子的身份去查，能查出來的東西少之又少，加上何安之前沿九教查了三家，個個都有問題，與其這樣還不如去黑市，隻要錢到位，什麼訊息得不到？
顏綺更驚訝：“我還以為你是誓死維護仙門正派的人呢。”就和何安一樣，對妖魔喊打喊殺。
“那怕是讓你失望了。”虞閒笑一下，然後就帶著顏綺往黑市的方向走，走之前還買了兩個麵具。
很普通的麵具，一白一黑，可以擋住全臉。
顏綺手一轉，輕巧靈活把虞閒手上的白麵具順過來，勾唇一笑：“欸，公子表麵相貌堂堂，實際上，是個黑心道長，黑色，和你最稱。”
說完就把白麵具帶到自己臉上，得意歪頭去看虞閒。
虞閒並不介意，輕輕笑了一下就把麵具戴上，恰好，他喜著灰衣，如此看來，確實相稱。
“走。”
他用靈力掩蓋兩個人氣息，先行進入黑市，顏綺沒惹怒虞閒，頗為不滿，她眯眯眼，跟進去。
黑市裡魚龍混雜，裝腔作勢的，賣弄風騷的，青麵獠牙的都有，黑市是位於東都地底唯一一個不歸仙門官府管轄的地方，也有不少妖魔在這棲身做生意，隻要不是危害一方的事就沒人管。
顏綺一身紅裝高馬尾，戴上白麵具竟比虞閒還像正道門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