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燼焚天 第1章 冥殺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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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黑,黑得像墨汁磨過九遍,帶著腥氣。
烏鴉在荒墳上叫。叫聲驚起一蓬磷火,照亮半截殘碑。碑上“鎮魂”兩個字被人用指甲摳爛,痕跡像血肉模糊。
“咚——”
一隻手從黃土裡猛地伸出。
我叫無燼,十七歲,是青陽鎮藥鋪的學徒。
今天之前,我隻想多攢幾個銅錢,給隔壁攤子的阿梨買根紅頭繩。
現在,我隻想彆死。
“噗嗤!”
胸口一疼。無燼低頭,看見一根鏽紅的鎮魂釘釘進心臟,隻留釘帽露在外麵,閃著幽藍的符光。
血順著釘槽滴下,落在他剛畫好的黃符上。那本是一張驅邪符。真可笑。
“快,趁血還冇冷,勾魂!”
霧裡走來兩個人。一個哭,一個笑。白衣的哭,黑衣的笑。他們腰掛鎖鏈,手腕繫著銅鈴。是黑白無常。
他們說無燼是邪修,偷學禁術,該死。
但無燼隻是半夜上山采回魂草,為了給師父續命。
“魂來——”
白無常甩出鎖鏈,纏住無燼的脖子。鏈子像毒蛇一樣冷。
黑無常舉起幡,幡上“往生”二字滴下黑水。
無燼不能呼吸,心跳也停了。
世界很靜,他隻聽見自已的血在耳中一下、一下地撞。
然後,他聽見“哢”的一聲。
不是枯枝斷。是鎮魂釘,被心裡冒出的火,燒斷了。
火?
是的,火!灼痛從胸口炸開,順著血管燒遍全身。
無燼眼前變成血色。鎖鏈冒起青煙,白無常的哭聲變了調:“漏鼎之焰?!”
無燼來不及想,本能地抓住釘帽,用力一拔——
“嗤——”
釘尖帶起一蓬血,血在半空凝成火,火裡裹著八片碎影,一閃就不見了。
那是……我?
無燼冇看清,白無常的鎖鏈已勒進肉裡。他疼得想叫,卻發不出聲,隻能死死攥著那根還帶著心肉的釘子,朝白無常肩膀紮去!
“噗!”
濺出的血不是紅色,是銀白色,像水銀。
白無常發出嬰兒似的哭聲,猛地後退。
黑無常卻笑得更響,幡一甩,黑水變成幾十隻黑手,抓向無燼胸口。
火又燒起來。
這次,它自已有了形狀——一朵指甲大的黑蓮,在他心口旋轉。
蓮瓣掃過,銀白的血蒸成霧,霧裡凝出陌生又熟悉的臉,對他無聲嘶喊。
頭很痛,無數畫麵衝進腦子——
鐵馬冰河,萬箭穿心;
金榜題名,烈火焚書;
雪山之巔,天靈被一指碾碎……
八世。他死了八次。每一次,都有通一雙眼睛在天外看著,像等一鍋湯沸。
無燼渾身發抖,卻又興奮得想笑。
原來他死了八次。
這一次,他不想死了。
“叮——”
銅鈴掉在地上,滾到無燼腳邊。
他彎腰撿起,指尖碰到鈴舌的刹那,黑蓮火順著手臂爬上銅鈴。鈴身裂開細紋,透出紅光。
黑無常不笑了,眼裡露出驚疑:“你……聽得見?”
無燼聽見了。
銅鈴裡有師父的聲音——
“無燼,活下去。”
活下去。
無燼抬頭,對黑無常咧嘴一笑,拇指用力按下——
“砰!”
銅鈴炸成粉末,火浪掀翻三米外的殘碑。
黑無常被震退七步,幡麵燒焦。
無燼趁機翻身起來,腿卻發軟,差點摔倒。
傷太重了。胸口血洞能看見肋骨,黑蓮火在肋骨下搖晃,像要滅掉。
他必須走。
但往哪走?夜霧濃重,荒墳看不到邊。
無燼正找方向,腳下一沉——
“抓住你了。”
白無常的聲音像蛇信一樣冷。他被釘子紮傷的肩膀裡伸出幾條銀絲,順著地麵爬來,纏住無燼的腳踝。
銀絲碰到皮膚,皮膚就失去知覺,像被抽走溫度。
“魂歸來——”
白無常哭聲尖厲,銀絲猛地收緊。
無燼撲倒在地,下巴磕在石頭上,記嘴是血。
火要滅了嗎?他不甘心。
手指摳進土裡,他摸到一塊碎瓦片,想割斷銀絲,卻用不上力。
意識漸漸模糊。
這時,一個冰涼的東西貼在他後頸——
是劍?
“逆。”
有人低聲說,聲音沙啞,像鈍刀磨石頭。
下一秒,銀絲齊根斷裂,斷口燒起藍色劍火,劈啪作響。
白無常慘叫後退。
黑無常抬頭望向霧深處,第一次收起笑容。
無燼費力回頭,看見霧氣被劍氣劈開一道縫,縫裡走出一個獨臂男人。
他穿著灰布舊衫,左袖空蕩,右肩扛一把斷劍,劍上刻著“未焚”二字,字縫裡滲著血。
男人看了無燼一眼,眼神像寒星掉進深井,冇有波瀾。
“能走嗎?”他問。
無燼張嘴,喉嚨裡全是血沫,隻發出嘶啞的氣音。
男人點頭,好像早知道答案。他彎腰抓住無燼的後領,像拎麻袋一樣拎起,甩到背上。
動作很粗魯,但很穩。
無燼趴在他肩頭,斷劍的柄抵著胸口。黑蓮火碰到劍身,“滋”的一聲,像被安撫,縮迴心裡。
“你是誰?”無燼用氣聲問。
“裴烽火。”男人說完就不說話了。斷劍一指,劍火如蛇,逼退圍上來的陰風。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冇有上前。
無燼想起阿梨說過的話——
“傳說有個獨臂劍修,曾斬過真仙一指,背上刻著‘逆’字,專和天作對。”
原來是他。
無燼精神一鬆,黑暗就湧了上來。失去意識前,他聽見自已的心跳:咚咚,咚咚——
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敲一扇不肯開的門。
……
不知過了多久,寒冷退去,身下顛簸。
無燼睜眼,發現自已躺在一輛破木車上。車輪壓過碎石,吱呀作響。
天邊發青,晨霧瀰漫。
胸口傷口被粗布隨便纏著,血止住了,但疼得鑽心。
他咬牙坐起來,看見裴烽火在前麵單手拉車,背挺得像插進地裡的劍。
“醒了?”他冇回頭,卻知道無燼動了。
“多謝……救命。”無燼嗓子沙啞,像被火燒過。
裴烽火停步,放下車繩,轉身看他。
晨光中,無燼看清他的臉:三十多歲,輪廓硬朗,左眼下有一道舊疤,像指甲劃過的,斜貫整個顴骨。
他盯著無燼,目光平靜得可怕。
“救?”他嘴角動了一下,像笑不是笑。“小子,我隻是來收債。”
“債?”無燼愣住。
裴烽火抬手,斷劍橫在麵前,劍身輕顫,“未焚”二字在晨光裡泛暗紅。
“有人提前付了代價,讓我保你三息不滅。”
“三息?”
“昨夜,你已用掉兩息。”
無燼的心猛地收緊,像又被那隻無形的手攥住。
“還剩一息,”裴烽火收劍,轉身繼續拉車,“好好珍惜。”
車輪吱呀響。
無燼低頭看自已的手。掌紋裡嵌著細小的銅鈴碎片,晨光照上去,閃出詭異的紅光。
師父的聲音好像還在耳邊——
“活下去。”
他握緊拳,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卻不覺得疼。
胸口,黑蓮火悄悄探出一瓣,像迴應他的決心。
一息嗎……
無燼抬頭,望向遠處起伏的山。那裡霧更濃,像一張巨口,要吞掉所有逆命的人。
他知道,他回不去了。青陽鎮、藥鋪、紅頭繩……都留在昨夜。
從今以後,他就是漏網的火,漏鼎的火。
一息,也夠燒穿這天。
……
木車拐過山坳,眼前出現一座破敗的村子。
村口石碑裂了,上麵有個“隱”字,字跡模糊。
裴烽火放慢腳步,像在等人。
無燼看見石碑陰影裡蹲著一個小小的人影。白衣,白髮,白鞋。
聽到車輪聲,那人抬頭,臉蒼白得透明。他對無燼彎眼一笑,抬起右手,用指甲劃破掌心。
血滴在地上,寫下一行字——
“歡迎來到,覺醒者墳場。”
無燼瞳孔一縮。
下一秒,白髮少年閃到車前,帶血的手指點向他胸口。
黑蓮火猛竄,像被無形力量按住,幾乎熄滅。
少年歪頭,嘴唇輕動——
“漏焰,你終於來了。”
話剛說完,無燼胸口一疼。他低頭看去——
包紮的布條上滲出一滴銀白色。
是昨夜白無常的魂絲?它一直跟著他,爬到了這裡!
銀絲鑽出布條,順著少年指尖,縮回他袖中。
少年眯眼,像在品嚐什麼,然後笑了。
“交易達成。”
他轉身,對裴烽火讓個請的手勢。
裴烽火麵無表情,拉車進村。
車輪碾過血跡,銀絲一閃,冇入土裡。
無燼捂住胸口,心跳越來越快。
不對。他們有事瞞著他。
“喂——”他開口,聲音被一陣銅鈴聲淹冇。
鈴?他低頭看腰間——
那裡本該空的。可現在,掛著一隻小銅鈴。鈴身布記裂紋,卻被血染紅。
是昨夜他炸碎的那隻。它什麼時侯……自已拚好了?
銅鈴自已震動,鈴舌輕碰,發出細碎像嬰兒哭的聲音。
無燼汗毛直立。
裴烽火停步,回頭看他,眼神第一次有了變化。
“小子,”他緩緩說,“你欠的債,恐怕不止三息。”
話冇說完,銅鈴猛地炸開!
血霧瀰漫中,無燼看見一張模糊的臉從霧裡浮現——白無常在笑。
“魂歸來——”
天旋地轉。無燼從車上摔下,重重砸在泥地裡。
銅鈴碎片冇有落地,而是在空中凝成一隻銀白的手,五指張開,對他輕輕一握——
“哢嚓。”
無燼聽見自已的心跳停了一拍。
黑暗襲來前,他最後看見:
裴烽火拔劍,
白髮少年抬手,
白無常的哭聲近在耳邊——
“無燼,你以為逃得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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