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囚徒 攜手作戰
攜手作戰
季柏青看向祝與淮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平而緩,但祝與淮的心像是被人用覆滿薄繭的手指小心地揉搓著,有些溫熱,又帶著窸窣的摩擦感。
祝與淮本想矢口否認,可看著季柏青,他心裡原本頑固樹立的城牆有了崩塌之勢。
但一時之間又礙於習慣的慣性,促使祝與淮輕微地哽住:“我……”
祝與淮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和季柏青講,才能使自己的暗戀不那麼明顯。
季柏青靜靜地看著他,一副不著急慢慢來的架勢。
從前他們太過匆忙,青春的羞澀讓他們隻敢在人群中遠遠看對方一眼。
如今,歲月倏忽而過,拿到另一半拚圖的人重獲勇敢。
祝與淮滾動著喉結,儘管艱澀,但還是開口道:“那天,去泳池找你,是想當麵和你說一聲祝賀。”
季柏青的心被祝與淮的話攪得稀爛,他用了一個從年少開始就不喜歡使用的詞問祝與淮:“如果你那時候見到我,你會和我說什麼?”
祝與淮藉助著季柏青的假設,垂著眼睛,想了想,他擡起眼來注視著季柏青,笑著說:“我會祝你平安健康,然後儘可能地快樂。”
平安健康,儘可能地快樂這幾個字重重地砸在季柏青的胸口,不是世人所想的功成名就,也不是眾人所求的榮華富貴。
祝與淮想要季柏青擁有的,始終樸素又堅實。
季柏青的眼角微微地彎起來,他笑了笑,替十七歲的自己說謝謝。
季柏青看著祝與淮,也提起舊事:“你後來去其它學校複讀了一年,去了北京。”
祝與淮以為自己的事,季柏青居然知道,他“嗯”一聲,承認道:“是複讀了,第一年沒考上自己想上的學校。”
“原本我也要去北京的,但我去了香港。”
這些,不用季柏青說,祝與淮也知道。
祝與淮大學軍訓了一個月,結束的那天,祝與淮約了之前的同學去季柏青的學校。
祝與淮抱著微薄的希望想,下一個路口季柏青會不會出現。
但最後,這種沒有邏輯的希望還是落空。
和祝與淮一起前去的同學說了句:“我們那一屆的文科狀元,要是來了這裡,我們出去吹牛,都能說自己在這裡有同學。”
祝與淮沒懂,問:“什麼意思?”
那男生看著祝與淮,說:“你不知道嘛,季柏青呀,他拿了港大的全額獎學金,去香港了。”
祝與淮真的不知道,他明明記得季柏青去的是北京。
那男生說:“也是,我也是後來才聽說的。”
男生邊說話邊往前走,祝與淮一顆心失重般地往下墜落,呆呆地站在原地。
祝與淮沒和季柏青提自己去找過他的事,隻是問:“怎麼會忽然去香港?”
季柏青說:“也不突然,機緣巧合吧。”
當年他去香港,大家都以為是他成績名列前茅,想出去見見世麵,又加上申請到了全額獎學金。
但隻有季柏青清楚是因為爺爺去世。
季柏青高考前的那段日子,爺爺為了給季柏青多掙點學費,天不亮就起來撿紙板,深夜了也還在外麵。
爺爺的身體本就不好,加上睡眠不夠,多年來埋藏在身體裡的隱患最終爆發。
季柏青也是直到那時才知道,每天早上自己吃到的那碗冒著熱氣的豌豆尖麵條,是爺爺撿完一圈紙板回來後煮的。
季柏青坐在椅子上責怪自己的粗心,爺爺睡在病床上,他看著季柏青紅透的眼睛,拍拍床沿,示意季柏青坐得近一點。
他比劃著,勸慰著季柏青,說自己沒事,過幾天就能出院。
季柏青點頭,拉過被子,把爺爺的手輕輕地放進去。
季柏青從小到大,沒害怕過什麼東西,就算是小孩時期,聽到彆人講鬼故事,他也不會有多餘的反應。
但是爺爺生病住院這個事,打破了他心裡的安全網,他需要一些東西來支撐自己。
他不為自己考試求佛,但會為了爺爺在週末坐很遠的車去燒香,隻因為網上有人說,那個寺廟很靈,所求之事皆能如願。
爺爺的身體在住院一段時間後有所好轉,他趕在季柏青高考前出院回家。
季柏青比劃著,讓爺爺再住一段時間,爺爺不肯,一再地表示自己沒事。
人的意誌力是比鋼鐵還堅硬的東西,爺爺出院後,表現得並無任何不適,甚至比之前身子骨更硬朗。
爺爺一直強撐著,撐到季柏青高考結束,撐到再也撐不住。
高考完的那個夏天,季柏青是在醫院和打工中度過的。
爺爺的身體早就是強弩之末,能撐到季柏青高考完已經算是奇跡。
爺爺綿軟地拉著他的手,握著,已經沒力氣拍他了。
爺爺耷拉著眼皮,看著季柏青日益成熟的臉龐,腦子裡閃過從小到大的季柏青。
他的一生因為耳朵,上不了學,沒什麼大的成就,甚至沒做過幾件痛快的事。
唯一的孩子也因為意外去世。
年輕時,也曾憤恨、不甘,埋怨命運不公,但現在,他躺在病床上,看著自己的孫孫,萬般不捨與牽掛。
季柏青是他一生之中的最大驕傲,但他卻沒能力給季柏青更好一些的生活,庇佑他、陪伴他。
爺爺的眼睛傳遞著許多想說但是說不出口的話,他動了動手指,輕輕地碰著季柏青。
他想告訴季柏青,爺爺以你為榮,還想告訴季柏青,以後的路,你要自己一個人走了,路遠,腳疼,爺爺以後就不來看你了。
這些想說的話,他沒有說出口,後來,也再沒說出口。
那天的季柏青甚至來不及反應,醫院的人就過來告訴他需要辦理的手續。
一整天,季柏青人都是木的,他的腦子裡還沒有輸入爺爺去世的這個資訊。
直到晚上回家,季柏青看到奶奶在整理爺爺生前的衣物打算燒掉,他才真的有了一些實感。
他拿著爺爺常穿的一件起球的毛衣,摸著邊,他用手比劃著和奶奶說:我想留下這件。
奶奶也用手摸了摸,歲月腐蝕的臉上泛著深刻的疼。
爺爺的事,讓季柏青所有的人生計劃都被動往前,他想早一點獲得世俗的成功。
收到港大遞過來的橄欖枝時,季柏青沒有任何一絲猶豫,他毅然決然接下。
剛到香港的那一陣,語言、水土,在加上課業的繁重,季柏青一個人過得有些辛苦。
他一個人窩在逼仄的,隻能放下一張單人床的房間裡,學習睡覺。
那四年,季柏青很忙碌,他忙著上課,忙著實習,忙著為生活添磚加瓦。
香港巴掌大的地方,季柏青最熟的路隻有兩條——港大到中環,港大到佐敦。
至於其它的地方,季柏青都沒特意專門去過,他隻會借著課外教學時,順便參觀。
季柏青笑著說:“祝與淮,我是不是有點悶?”
祝與淮第一次聽季柏青提起他的大學時光,他搖了搖頭,笑著說:“我大學四年也沒爬過長城。”
季柏青笑了笑。
祝與淮撒謊說:“我還沒去過香港,下次去,我們一起逛逛。”
季柏青又笑了,說:“可以,帶你去吃鮮蝦雲吞。”
祝與淮有沒告訴季柏青的事,季柏青同樣有沒告訴他的。
在ktv的那晚,那首歌是他送給祝與淮的。
那時候,港大的錄取通知已經下來,可季柏青誰都沒說。
見到祝與淮的那刻,季柏青很想告訴他,北京我去不了了,我要往南了。
他看著祝與淮坐在人群裡,看著這個教會他“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再好也不是最好”的這個人,他想要說的話一句都說不出。
他隻好借著歌聲,遙遙地祝福祝與淮——沒有煩惱沒有那悲傷。
去香港之前,回學校演講那次,季柏青是特意去的遊泳館。
這是他和祝與淮交集最多的地方,走之前,他想再看一眼。
季柏青看著祝與淮因睡眠不足而有些憔悴的臉,他沒想過祝與淮當時會在,他已經無法重回當年,能做的隻有當下。
所幸來日方長,季柏青說:“我先送你回家。”
祝與淮已經好幾天沒回去了:“嗯,我回一趟。”
季柏青下午還有選修課,人送到了他就走,他和祝與淮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祝與淮點點頭。
祝與淮回家躺在沙發上,他回想起季柏青說的,他有喜歡的人。祝與淮很想知道,那個人是誰,現在季柏青還喜歡嗎?
祝與淮任由著自己的思緒到處馳騁,昨晚一夜沒睡,沒過多久,他就睡了過去。
晚上,祝允樂下晚自習回來,開啟燈,祝與淮一長條人躺在沙發上,祝允樂被嚇了一大跳。
祝與淮聽見聲響,迷迷糊糊地看向聲源處,祝允樂腳步輕輕地走過來,蹲到祝與淮旁邊:“哥,去床上睡。”
祝與淮擡手遮住眼睛,躲避光源聲音悶悶的:“我睡會就起。”
祝允樂已經見怪不怪,聽見祝與淮這樣說,去床上抱了床被子,給他哥蓋上,把燈關了,回屋。
祝與淮聞見熟悉的味道,又是自己熟悉的家,他舒服地拉了下被子,翻了個身。
或許是舊事重提,又或許是多年心結得到解答。
祝與淮夢見十六歲的自己站在泳池邊,陽光暴烈地曬在白色瓷磚上,他微眯著眼。
那是高二第一節遊泳課,祝與淮站在人群中,無比期待地想要見到季柏青。
他甚至想好了和季柏青說的第一句話:我是祝與淮,你也喜歡遊泳嗎?
可直到那節課下課,季柏青都沒出現。
後來他才知道,季柏青在備戰全國高中生英語競賽,不會再來。
於是,祝與淮想了很久的話落空,他抱住膝蓋,朝水下降落。
泳池的水隔絕了外麵嘈雜的聲音,祝與淮清晰地聽到自己輕緩吐出的呼吸聲。
夢境裡的失落再一次濕噠噠地傳遞過來,螞蟻般啃噬著心臟,祝與淮不由自主地蹙緊了眉。
泳池裡的水從四周向著他湧來,他放開手,腳觸底,往上遊去,趴在泳池邊大口喘息著。
他戴著泳鏡的眼睛看到季柏青從泳池的另一邊走來,季柏青穿著泳褲,四肢修長有力。
絢爛的陽光照在季柏青身上,波光粼粼。
祝與淮屏住呼吸,他感覺露出水麵被陽光曬過的背有些癢,像是有羽毛要從脆弱的麵板鑽出。
季柏青從岸上縱身一躍,泳池濺起不大的水花,他像一尾輕巧的遊魚落入海洋。
祝與淮從泳池的這一邊遊過去,他和季柏青在水中交彙,分開,沉默地各自遊向不同終點。
祝與淮遊到季柏青起身離去,他雙手撐著邊沿,藉助水的浮力,從水中拔地而起,轉身坐下。
日益西斜的太陽把泳池切割成兩半,祝與淮把泳鏡摘下,拿在手裡,甩了甩頭。
他身上的水珠玉碎般滴落,在水麵悉數盛開著煙花,他低頭看著,歡快地動著泡在水裡的腳。
他想起那部老電影裡的台詞,張士豪和孟克柔的對話。
——夏天都快過完了,好像什麼事也沒有做。
——就隻是跑來跑去。
——但夏天總會留下些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