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囚徒 所有選擇都快樂
所有選擇都快樂
他們兩個人在咖啡店裡坐了會。
季柏青問:“現在有空嗎?”
祝與淮不知道季柏青這樣問的用意,但還是誠實地說:“有。”
“陪我走走。”季柏青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淡然,眉眼間有從容的氣定神閒。
祝與淮看過去,無法拒絕地說:“好。”
季柏青站起來,把擔在椅背上的衣服拿起放到手臂上,祝與淮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依舊是季柏青開車,他把車停在高中學校外麵,走到校門口時,掏出手機打了電話:“老師,嗯,我在門口。”
季柏青把電話拿給門口的保安,保安還電話回來的同時,開了門。
季柏青登記完,謙謙身,禮貌客氣地道謝。
他們兩個人一起往裡走,季柏青問祝與淮:“畢業後,有回來看過嗎?”
“回來過幾次,給小朋友們做禁毒宣傳。”祝與淮側過頭,問,“你呢?”
“我地按照上學期的期末排名安排考試座位,而是一班和十二班對調,二班和十一班對調,依此類推。
季柏青坐在十二班靠窗的最後一排,木質的桌子平麵被膠帶貼上著白色紙張蒙在上麵。
膠帶因為太陽的炙烤,變得有些脆弱,翹起一個角。
季柏青寫字時,老是碰到,翹起的角被撕扯得更大,桌麵上灰黑色的猶如橡皮摩擦出的碎屑,跑了出來,弄臟了他的衣袖。
季柏青才發現,這張桌子的桌麵壞掉了,坑坑窪窪,還有很多已經發黴形成的黑色灘塗。
季柏青沒有膠帶,考完試,他在桌麵的白紙上寫:不好意思,把你紙張弄壞了。
這次考試要考兩天,中午學生們可以自行回各自教室,下午兩點又接著考試。
等下午季柏青坐在考試的座位上,破損的地方已經被粘牢,他留言的下方多了一行字:沒事,我粘起來就可以了,考試加油。
季柏青摸了摸重新粘起來的地方,也寫下一句:考試加油。
第二天的早上,季柏青在紙上對著陌生人坦露心事,他寫:你想好選文選理了嗎?我還有些舉棋不定。
對方誠實地回他:我選理。你可以先按自己喜歡的選,要是選了之後不行,換回來就好。
對方說話的鬆快依托著紙張全被季柏青感知,也為季柏青提供了一個他沒想過的視角。
季柏青誠懇地寫:謝謝。
末了,想了想,加上一句:祝你做的所有選擇都快樂。
季柏青最終的文理分班表上,還是填了理科。
過往深思熟慮的習慣一時難以糾正,他還是做不到隻憑喜歡去決定。
田光照拿著他的表,問:“確定嘛?”
季柏青移開視線,那輕輕的一頁紙彷彿千斤重,他迴避著,說:“確定。”
田光照沒再多說什麼,隻是沉悶地收起來。
那個週末,田光照給他打電話,笑著說:“季柏青,老師需要你幫忙。”
季柏青問要去做什麼,田光照笑了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車子在山路上行駛了快兩個小時,抵達了郊區的福利院。
他們的車才停下,就有護工推著小朋友過來打招呼。
田光照應了聲,他蹲下去,握了握輪椅上小孩的手:“小溪,下午好。”
輪椅上的小孩費力地想回應,掙紮著身體,想坐起來,可他努力半天僅僅做到的隻是從喉嚨裡含混地發出幾個音節。
田光照鼓勵地笑著說:“小溪好乖,待會獎勵你個大蘋果。”
小溪歪斜著嘴笑著,口水從嘴邊流淌出。
護工說:“田老師,我先帶他過去曬會太陽。”
“好,你去忙。”
田光照站起來,招呼季柏青道:“走吧,搬東西。”
他們把車裡的東西一件件往下搬,東西不貴重,都是些吃的穿的。
九月的天,還沒有完全入秋,還處在盛夏的尾巴上,全部搬完,兩個人的後背都濕透了。
他們坐在活動室門口的台階上,季柏青拿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田光照遞過來一瓶水,笑著說:“累吧。”
“還好。”
田光照坐下來,喝了口水,他的目光柔軟地朝著前方院子一角,集體曬太陽的小孩看過去。
季柏青也看著,是問題,也像是確認,他的語氣小心又抱歉,生怕冒犯般:“他們是……腦癱兒嗎?”
“嗯,是。”
田光照又說,“所有在這裡的孩子都是重度腦癱,他們生下來就被父母遺棄了。”
遺棄?季柏青偏過臉看向田光照。
田光照的目光落在不遠處孩子們的身上:“他們這一生,好一點的可以自行行走,能勉強照顧自己。但剩下的那部分,從出生到死亡,大部分時間隻能坐在輪椅或者躺在床上,去哪都不能由自己控製。”
“他們沒辦法閱讀,也不會欣賞音樂,可能我們覺得很簡單的東西,他們終其一生都沒辦法做到。”
田光照輕聲問:“你覺得他們像什麼?”
季柏青不知如何回答。
“覺不覺得他們……像是被禁錮的容器。”
季柏青想到那些被安放在玻璃罩子裡的植物標本,與空氣隔絕,不接觸陽光,二十四小時無氧無菌。
它們的葉片依舊是嫩綠的,但觀賞的人卻感受不到茂盛的生命力。有的隻是奄奄一息,甚至是死亡無處不在的頹靡氣息。
田光照怔怔地看著遠處,講起了自己的經曆:“我小的時候,不知道哪天家附近來了一個腦癱兒。我還記得他每天站在村口,看著我們上學放學。”
“村子裡有淘氣的孩子朝他身上扔石子,有次我剛好看見,製止了他們。後來,他每次見到我,都會給我遞一些他翻找出來的食物。那時候小,他給我東西,我總嫌棄是從垃圾桶裡拿出來的,臟,不肯要。”
“後來,有一天,我在小河邊遊泳,腳抽筋了。和我一起下水的小夥伴嚇傻了,忙著回家叫人。我記得那天的水好大,我怎麼都遊不上岸,水流朝著我的鼻腔瘋狂地湧進。我以為我會死在那條河裡。”
“後來,迷迷糊糊間,他抓住了我,把我舉高,一個勁地往岸邊推。”
田光照手拿著水瓶,握緊了。
“我被趕到的大人救上岸,他長時間缺氧,沒救回來。”
沒救回來這幾個字又輕又燙,安靜下來的空氣一下變得滯緩又沉悶。
他們兩個人都沒說話,靜靜的,不約而同地看著遠處。
半晌後,田光照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張折疊過的紙,撫平了,遞過去給季柏青。
季柏青接過來,眉眼間寫滿驚訝,這是他在家寫過之後,揉掉扔在垃圾桶裡的文理分科表。
“這是你爺爺前天來學校找我帶著來的,”
田光照笑了笑,“老爺子滿臉的憂心忡忡,把紙掏給我看,他看不懂,一個勁地讓我幫幫忙。”
“我看不懂手語,他聽不見我說話,還好有個學生進來,他幫的忙。”
田光照又說:“之前找你聊選文理的事,不是覺得你在理科上沒有天賦,你要是選理科,你也可以走得很好,老師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我隻是想和你講,人能找到自己的熱愛,找到激情所在,這本身就已經足夠幸運了,珍惜它。”
他起身去車裡拿出一個檔案袋,遞過去給季柏青。
“這是這個假期,我拿你寫的作文投的稿,這裡麵是稿費和出版社寄過來的樣刊。”
季柏青不敢置信地接過,他的心情像是逐漸升高的沸點,從平緩到激烈。
原來他沒有辦法做出的那個決定,也有人在陪他一同煎熬、為他遠謀。
季柏青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他滾動著喉結,說:“謝謝。”
田光照坐到他旁邊,良久,他才開口說道:“你再想想,自己想要什麼。”
他垂著眼皮和藹地看向季柏青:“人這一輩子,沒想象中的長,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事,不容易。最好的,不一定是喜歡的。”
田光照說完,朝著孩子們走了過去。
季柏青坐在台階上,他看著自己的老師一步步走遠,走得沉穩又有力。
分班前的最後一節課,田光照站在講台上念著分班後的人員名單。
他們班的人基本選的都是理科,隻有少數幾個人需要去文一。
田光照沉穩地念著名字,唸到最後一個時,他頓了頓,笑著用很驕傲的語氣大聲地說:“季柏青。”
田光照的話像是在平靜的湖泊中投擲下一顆石子,震蕩出漣漪。
所有人不可置信地去看季柏青,季柏青依舊像往常一樣挺直脊梁,目視前方。
但這次有所不同的是,他發自內心地笑了。
田光照鼓著掌,大聲說:“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送文一的同學。”
坐季柏青前麵的女生轉過來,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雙手舉著大拇指:“學神,你可太酷了,我好崇拜你。”
這個女生是個活潑的姑娘,平時會給周圍的同學分好吃的,季柏青得到她諸多照料。他笑笑,誠懇地說:“謝謝,你也很棒。”
季柏青拿了東西往外走,田光照站在台上笑著看大家,每一位同學經過講台時,他都笑著說:“要加油呀。”
大家互相開著玩笑:江湖再見,有緣再會。
也有同學站起來,耍寶般學著話劇裡的姿勢,一隻手劃拉到肚皮,彎著腰鞠躬表示再見。
從前的事如今再記起,再講述,多了一份歲月沉澱後的眷戀味道。
季柏青說:“當時沒有大家,可能我……會去走另外一條路吧。”
祝與淮若有所思地說:“但我覺得無論你去走哪一條,你都會走得很好的。”
祝與淮想起來一件事,他接著說:“我那時候去老師辦公室幫忙拿東西,好幾個老師圍著你班主任問,都在替你惋惜。他們說,你是全市理科第一的苗子,就這樣去讀文,簡直是浪費。”
季柏青笑了笑,他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出,他隻記得學校領導私底下輪番找他,和他講大學專業的選擇,就業形勢的艱難。
“那時候真是自大,校長和我講,我讀理科很有希望拿全市第一。我回答他,我也可以拿文科全市第一。”季柏青邊笑邊搖頭,替多年前自己的狂妄感到羞赧。
祝與淮沒想到季柏青還有這樣的時候,笑著說:“最後你也做到了,沒說大話。”
季柏青沒攬這個誇獎,謙卑地說:“我隻是比較好運罷了。”
細數走過來的這一路,季柏青由衷地感謝著,家裡人的支援,良師的提點,讓他有勇氣去做出選擇。
當然,還有祝與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