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之境 第029章 | 0029 29. 浮萍與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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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與樹
翌日,雨下了一整天,夜幕降臨,才終於停歇。
老槐樹下,折疊桌子上,一鼎香爐,兩根香燭,三樣老嚴愛吃的食物。
沒有遺體,沒有靈柩。
一個簡單的靈堂,一條鮮活生命的終止。
嚴鴻波父母早逝,親友寥寥,唯一熟稔些的就是他的工友,都來上香,送行這位昔日的同伴。
其中一人說:“嫂子,嚴哥他是想好好和你過一輩子的,生孩子什麼的他都不想了,說是隻認準你一個,結果沒想到唉,嫂子你節哀順變,保重身體。”
聞言,程晚愣了愣,片刻後才酸澀地開口:“謝謝你們來送他最後一程。”
陸陸續續也來了一些相熟的街坊鄰居,程晚一一與他們鞠躬致謝。
隨後便是寂靜漫長的夜,星月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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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嶼琛到的時候,程晚靜靜地站在樹下,香燭搖搖欲墜,幾乎燃儘。
她隻淡淡擡頭看他一眼。
梁嶼琛給嚴鴻波上了一炷香。轉身問程晚:“瑤瑤呢?”
程晚:“王嬸陪著她。”
“嗯。”梁嶼琛點頭,“孩子情緒波動大,這段時間彆讓她單獨一個人。”
“知道了。”程晚平靜地答。
沉默在夜色中分外難熬。
不知過了多久,程晚的耳邊傳來男人極輕卻認真的聲音:“對不起。”
她有些微怔:“什麼?”
梁嶼琛頓了幾秒,說:“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喝酒。”
“以前我從未接觸過酒精,因為我認為,酒精除了麻痹神經,遲緩行動,以及釀成無法挽回的衝動後果以外,毫無作用。”
“事實證明,我從前的判斷是正確的。”
“那天晚上,崔小姐遞過來一杯酒,我原想拒絕,可轉頭看到你和嚴鴻波舉止親密,”他聲音停滯一瞬,再開口便變得酸澀,“我覺得很難受。”
琥珀色的液體滾進口腔,刺喉、辛辣、灼燙。每嚥下去一口,這種不適感便與焦灼的心境融合交彙,在兩種酸楚中達到詭異的平衡。
程晚卻忽然自顧自開口:“梁嶼琛,你覺得老嚴臨死的那一刻,在想什麼?”
“是在恨這個殺死他的搶劫犯,還是恨自己的妻子與彆的男人有一腿。”
梁嶼琛眼皮猛地一跳,皺眉道:“想這些隻會內耗你自己的情緒。”
程晚搖搖頭,繼續開口:“你知道當我聽到老嚴死了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什麼。”
“我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他死了,我就不用麵對出軌的事情了。”
程晚平靜地說著,梁嶼琛卻覺得莫名心慌。
“我的第二個想法是,那我和瑤瑤以後怎麼辦?該怎麼生活?”
“居然最後纔是,我的丈夫,他死了。”
“程晚”梁嶼琛皺眉。
程晚衝他晃了晃手,神色裡有哀傷,也有自嘲:“到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居然是一個這麼可怕又可悲的人。”
“我對老嚴,沒有感情,但他給了我安穩平靜的生活,所以我每天眼睛一睜,再一閉,日子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了。”
“一直以來我就像浮萍一樣,水流向哪裡,我就朝哪裡。我的人生沒有方向,沒有目標,逆來順受。”
“我不想生孩子,可我從來不敢在老嚴麵前提一個字,因為我怕被掃地出門,無人可依。”
“我知道你的想法,現在老嚴沒了,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隔閡了,是不是?”
“但不是這樣的。”程晚身體微顫,看向他的眼裡有了淚。
“我不想身邊隨便換個人,然後同樣的,也是眼睛一睜一閉,日子就這麼糊塗過下去了。”
“你說的那套很醜的西裝,是我在網上挑了很久的,我覺得很好看。”
“有時候你和助理先生說英文,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梁嶼琛歎氣:“程晚,這些不重要。”
“怎麼可能不重要呢?”程晚忽然很激動,“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沒有辦法理解你的世界,你更看不起我的。我們之間沒有感情,隻有**。”
“我也很希望當彆人提起我的時候,對我的評價會是,她是一個很有想法,很有規劃,執行力很強的人,就像你對小桃媽媽的評價一樣。”
“可我在你心裡,到底是什麼呢?”
“大概唯一的評價就是,一個很好操的女人吧。”
程晚聲音愈漸無力,極儘悲涼。
梁嶼琛陡然一愣。
沉默蔓延數秒,程晚的臉上已布滿淚水。
梁嶼琛眉頭微蹙,神色幾番變換,浮現極其複雜的情緒。漸漸地,一切又好似平靜下來,可麵上遺留的恍惚與茫然,濃重如霧。
他緩緩開口,夜色為他的聲音添上幾分悲涼:“程晚,你知道嗎,在我十歲以前,身上從來沒有一處是完好無損的。我的父親會將我直接扔到格鬥場裡,任由那些比我強壯數倍的人,用拳腳把我打得遍體鱗傷。”
“隻要我流下眼淚,等待我的隻有他的巴掌,我現在依舊清晰記得,鼻子被血完全糊住,無法呼吸的窒息感。”
“他說,一個廢物,不配成為他的兒子。”
程晚身體一顫,擡頭看向他。
“我的父親,做的並不是什麼光彩的行當。家財萬貫,權勢滔天,可他的所有背景都涉黑。直到我逐漸長大,嶄露頭角,在幾次強烈的對峙中,他才意識到他的能力已經遠不及我了,我才逐漸將那些肮臟的東西慢慢清掉。這個過程裡,我幾次差點被仇家殺死,但很不幸,死亡的結局全部落回到他們自己身上。”
“我算什麼東西,”梁嶼琛自嘲地笑,“我能活到現在,能夠遇到你,也不過是我命夠硬。”
燭火搖曳,微弱的光映在他微垂的眼眸裡,一明一暗,看不分明。
程晚心裡莫名泛起一陣酸楚,又有些愕然:“那你母親呢?她不管嗎?”
提到母親,梁嶼琛渾身的戾氣收斂,卻即刻被一種深刻的迷茫籠罩。
“程晚,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主屋有三間房間。我外公、我母親,那還有一間呢?”
程晚微怔。
梁嶼琛停頓許久,才淡淡開口:“我的母親,還有一個哥哥,名叫詹佑津,他在四十年前就失蹤了。”
程晚十分驚訝:“可為什麼,從來沒有聽詹大爺提過?”
梁嶼琛並不正麵回答,自顧自道:“我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是在四歲那年。一天晚上,我從睡夢中被一陣窒息感驚醒,睜開眼睛,發現是我自己的母親,眼神驚恐地雙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程晚呼吸一滯:“什麼?”
“她那時大概有些神誌不清,情緒失控,嘴裡一直念著,你是誰,我和佑津很相愛,但我們是兄妹,我們絕不會有孩子的,你是誰的孩子,不可能是我的,不可能”
短短的一句話,程晚便知曉了其中隱藏的秘密,她愕然地微張著嘴。
“我不恨我母親,雖然她的眼裡從來沒有我,可她有時候會抱著我,會為我唱好聽的歌謠,會牽著我的手在草坪上奔跑”
“程晚,或許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那些灰敗無望的日子裡,那僅有的幾絲甜蜜,是如何變成一張巨網,牢牢地禁錮住我。”梁嶼琛垂著眼簾,視線落在她的身上,眉眼間疲憊儘顯。
程晚猛然一顫,心緒翻湧。
“我從未見過詹佑津,可我恨透了他。”梁嶼琛喉結滾動,咬牙切齒,可這種恨很快又轉變為深深的無力感,“若隻是為了區區幾千萬的拆遷款,我根本不會回到這裡。”
“他是我母親唯一的牽掛,我要找到他,無論生死。”
“我知道這個過程不會容易,也許會受到很多阻滯,甚至可能會有危險。”
他嗓音一頓,眼神裡迷離儘褪,幽深冷執的眼眸再次望向程晚。
“但我從小就被教導,想要的東西就必須要得到,放棄隻是懦弱與無能的體現。”
“所以我想,無論是真相,還是你,我都不會放手。”
程晚聽到這句話,猛然擡頭,恐懼地看著他。
梁嶼琛走近兩步,程晚顫抖著竟從桌上舉起一把水果刀。
梁嶼琛眼底翻湧:“你就這麼恨我嗎?”
“我不恨你,我隻是害怕,”程晚渾身無力,卻死死地攥住刀把,指尖用力到泛白。“我不想傷害你,但你從來都沒有給過我選擇。”
“我們之間,從一開始就不平等,你總是在逼迫我強迫我,我短暫地沉淪過,可那都是你編造的謊言。”
“我不想渾渾噩噩了,”程晚崩潰,“我不管此刻的你是否真心,真心瞬息萬變,等哪一天你厭倦了,我是不是又要帶著瑤瑤,嫁給下一個男人?”
“我不想,不想再每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怕這個觸犯了你,怕那個惹你不高興,梁嶼琛,你知道我沒有辦法招架你的怒火。”
“我不想讓女兒覺得,身為一個女人要活得這麼悲哀!”
“你說過,隻出現一瞬間的勇氣,也要拚命抓住它!我不想再被裹挾了,我想做自己的選擇,我不要做浮萍,我要當一棵大樹,穩穩地紮根,不依附任何人!”
程晚在極度激動中,撞倒了桌上的燭台,滾燙的蠟猛地澆在她手臂上,她疼得驚撥出聲,身形一扭,刀尖竟直衝心口而去。
梁嶼琛的心臟驟停,大腦一片空白。他猛地上前將她攬住,可刀轉了個方向,隨著兩人倒地,閃著寒光的利刃竟完全沒入他的胸膛。
“梁嶼琛!”程晚驚慌地大喊。
他的臉瞬間失去血色,眼裡光亮逐漸熄滅,生命流逝的跡象是那麼清晰可見。程晚大腦一片混沌,隻有眼淚洶湧而下。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梁嶼琛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苦澀地開口:
“程晚,我知道那天晚上,你恨得想要殺了我。那麼現在這條命,就當是我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