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 舉報信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舉報信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舉報信

1964年的第一場雪落得格外早。十月底,戈壁灘已是一片肅殺的白。

金銀潭基地在短暫的沸騰後,隨著兩彈一星工程主體告一段落,保密等級悄然下調。

“……同誌們!堡壘往往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一個男人的聲音陡然拔高,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我們有些同誌,取得了那麼一點點成績,就飄飄然了,放鬆了思想警惕!甚至,個人生活作風也出現了嚴重問題!更有甚者,其曆史背景撲朔迷離,經不起組織的嚴格審查!這樣的人,怎麼能留在我們如此重要的國防科研核心崗位上?這是對國家安全的極度不負責任!”

這是昨天在禮堂開會時,部裡剛調來的督學工作組金組長說的。

他說的時候,在台下掃視,好幾次似乎有意無意地停留在陸向真所在的區域。

-

陸向真裹緊棉襖,從材料分部實驗室走出來,準備回她和沈屹的家。

鋯-2合金管的後續工藝優化方案剛討論完,身體的疲憊尚未緩解,一陣帶著沙礫的冷風就撲麵而來,她下意識地眯起眼,咳嗽了兩聲。

遠處,基地新設的“政治學習室”燈火通明,隱約傳來慷慨激昂的宣講聲。幾個行色匆匆的年輕技術員,看到她時眼神閃爍了一下,低頭加快了腳步,連慣常的招呼都省了。

“陸工,”何沁從後麵快步跟上,臉色有些凝重,聲音壓得很低,“剛接到所辦通知,明天上午九點,全體技術骨乾,全體成員還要必須參加‘加強政治思想學習,純潔科研隊伍’動員大會,不準請假。”

向真記得這個發布通知的督學組金組長。

多年前在北京,那個裝置協調飯局上刁難勸酒、色厲內荏的麵孔清晰地浮現出來。

是當時軍工部的油膩男處長。

他當時的眼神,那種被沈屹當眾頂撞、駁了麵子後壓抑的陰鷙,向真至今難忘。如今,在這個“純潔隊伍”的當口,他來了。

為什麼惡心的壞人總是生活在地球上?

為什麼狗屎會追著人類如影隨形?

他到底有什麼背景!

向真心中隱憂不斷。

-

狂風卷著雪粒子抽打在專家樓新裝的玻璃窗上,發出細碎密集的脆響,如同無數冰冷的針尖紮向大地。

向真放下手中的俄文期刊,從椅子上坐起來,走到窗邊。

玻璃上凝結的冰花扭曲了外麵灰白的天地。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沈屹新給她添置的羊毛開衫——棗紅色的,厚實柔軟,襯得她氣色好了許多。

基地的生活條件確實改善顯著,從紅磚平房搬進帶暖氣的專家樓後,他們不僅有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房。

她轉身,目光落在書桌一角。那裡放著一個空了的玻璃水果糖罐,裡麵墊著幾張色彩斑斕的糖紙。

那是她咳血住院時,沈屹不知從何處弄來的特供品,每一顆都金貴無比。

她捨不得吃太快,更捨不得扔掉那些漂亮的糖紙。她看到它們,就想起他,還有她的戰友們,還有他們夙興夜寐、嘔心瀝血換來的保佑祖國的成果。

沈屹推門進來,帶進一股室外的寒氣。他脫下軍大衣掛好,裡麵是筆挺的黑色中山裝,襯得肩線愈發寬闊平直。

他走到向真身後,很自然地環住她的腰,下巴輕輕擱在她發頂。

“看什麼呢?”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倦意。鯤鵬後續的預研和新專案立項同樣繁重。

“沒什麼。”

向真放鬆地靠進他懷裡,汲取著他身上熟悉的、混合著機油、冷風和淡淡煙草的味道——他從不抽煙,但熬夜開會時難免沾上旁人的煙味。

“就是覺得,這雪下得人心慌。”

沈屹的手臂緊了緊,將她更密實地包裹在體溫裡。

“有我在。”三個字,斬釘截鐵,是他一貫的風格。

向真閉上眼,心裡卻沉甸甸的。

她敏銳地察覺到基地氣氛的微妙變化。一些久未露麵的麵孔重新出現在後勤或宣傳部門,言語間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走廊裡偶爾能聽到壓低聲音的議論,話題總繞不開“歸國華僑”、“年輕得不像話的學部委員”、“沈副總師的夫人”。羨慕有之,但更多是一種混合著嫉妒與探究的複雜情緒。

魏雲山雖然倒了,但他盤踞多年,留下的人脈和暗中滋生的不滿,如同戈壁灘下的暗河,從未真正乾涸。

風暴的引線,在一個看似平常的下午被點燃。

-

基地小禮堂正在放映一部新到的電影,作為對科研人員的慰問。沈屹臨時被一個技術協調會絆住,向真便與何沁、王世鈞一同前往。

電影散場,人群湧出禮堂。寒風卷著雪沫撲麵而來,向真下意識地裹緊了圍巾。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臃腫棉軍大衣、帽簷壓得很低的男人,低著頭,腳步匆匆,似乎急著趕路,肩膀卻不經意地狠狠撞在了向真身側。

“哎喲!”向真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幸好被旁邊的何沁和王世鈞及時扶住。

她手中的提包脫手飛出,“啪”地一聲掉在濕冷的雪地上,裡麵的東西散落出來——鋼筆、筆記本、幾塊包著糖紙的奶糖,還有……一個用透明證物袋小心封存的小小金屬零件。

那是上次管道破壞事件中,從魏建設工具箱夾層裡找到的、沾著油汙的乙炔焊槍專用打火石。是魏雲山叔侄罪行的鐵證之一。向真一直將它帶在身邊,作為一種無聲的警示,也作為提醒自己鬥爭遠未結束的信物。

“對不起對不起!……沒長眼啊!”撞人的男人頭也不擡,含混地嘟囔一句,腳步更快地消失在散場的人流中,像一條滑溜的泥鰍。

何沁和王世鈞忙著幫向真撿拾散落的東西。王世鈞眼疾手快地將那個證物袋撿起,迅速塞迴向真包裡,臉色凝重地壓低聲音:“陸工,這人不對勁!”

向真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手臂,盯著那人消失的方向,心頭警鈴大作。

這絕非意外。那精準的撞擊角度,目標明確地讓她失手掉落提包……對方要看的,或者說,要確認的,就是她包裡是否還帶著這個足以釘死魏雲山餘黨的關鍵物證。

即使魏雲山早已伏法,這個物證僅為她的自我提醒。

“看來,有人坐不住了。”向真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清冷。她整理好圍巾,“走,回去。”

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感,沉沉壓在三人肩頭。

兩天後,一份來自北京的“群眾匿名舉報信”副本,精準地投送到了基地黨委、軍工部紀律監察組,甚至……沈屹的案頭。

舉報信洋洋灑灑,字字誅心:

1私生活糜爛,道德敗壞:指控陸向真利用年輕美貌,特彆強調其三十多歲便當選學部委員“極不正常”,與多名男性科研人員(甚至影射已調離的蘇聯專家彼得羅維奇,實則此人僅為手下敗將)關係曖昧不清。

信中詳細描述了幾次目擊:深夜與某男技術員在實驗室密會、接受他人贈送的“資產階級情調”的鮮花(實則是基地試驗田培育的耐寒月季,沈屹偶爾采來插在她案頭)、在物資匱乏時期飲用“進口咖啡”(實則是向真對咖啡因依賴,沈屹托人從大城市買來的普通咖啡粉)。

2驕奢淫逸,資產階級小姐作風:重點渲染其穿著昂貴羊毛衫(實則是沈屹用工資買的)、使用進口鋼筆(實則是陳國棟在鞍鋼所贈)、收藏奢侈糖果及糖紙(這是沈屹送的特供品,確實奢侈)。

指責其“隻顧享受,結婚多年拒絕生育”,暗示其有“難以啟齒的婦科疾病”,是“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侵蝕科研隊伍的典型”。

3權-/色交易,學術造假:核心炸彈。

聲稱陸向真與沈屹的婚姻是**裸的“權色交易”——沈屹貪圖美色,利用職權為陸向真來曆不明的“問題身份”打掩護;作為回報,陸向真則利用沈屹的許可權和地位,由沈屹親自操刀或指使他人,為其移花接木,將他人(如孫繼廷、何沁、王世鈞甚至蘇聯專家)的科研成果竊為己有。

信中甚至分析了鋯合金管專案中幾個關鍵節點,暗示沈屹在其中進行了“關鍵性資料篡改”和“成果歸屬操作”。

舉報信的最後,是義正詞嚴的呼籲:“請求組織徹底清查陸向真同誌的曆史問題、生活作風問題及其學術成果的真實性!清除這顆附著在國防科技戰線上、散發著資產階級臭氣的毒瘤!沈屹同誌作為其保護傘,也應承擔相應責任!”

這封信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彈。副本送到沈屹手裡時,他正在批閱一份關於新型反應堆壓力殼材料的報告。

“啪!”

沈屹手中的紅藍鉛筆被他生生捏斷!鋒利的木刺紮進掌心,沁出血珠,他卻渾然不覺。

他死死盯著那幾頁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張,額角青筋暴起,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冷硬的鐵。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最初是難以置信的震驚,隨即被滔天的怒火燒得赤紅,最後沉澱為一片駭人的冰寒。

“荒謬!”他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在雲層中滾動。

他猛地起身,抓起那份舉報信就要撕碎。

“老沈!”一直坐在旁邊沙發上看資料的周振邦將軍——當初沈屹加入鯤鵬是周將軍力薦,他本人現因鯤鵬專案後期督導在基地——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手,沉聲道,“撕了沒用!這東西,恐怕該看的人,都看過了!”

沈屹的動作僵住,胸膛劇烈起伏,捏著信紙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骨節泛白,微微顫抖。那赤紅的眼底,除了憤怒,更深處翻湧著一種被深深刺痛和侮辱的暴戾——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被如此肮臟手段潑汙的陸向真!

他的真真,在戈壁風沙裡熬乾了心血,在實驗室顯微鏡前耗儘了青春,換來的竟是這般惡毒無恥的構陷!

“查!”沈屹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斬儘殺絕的狠厲,“給我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些躲在陰溝裡的臭蟲,敢把爪子伸到她身上!”

“已經在查了。”老周麵色凝重,示意警衛員把門關嚴,“手段很專業,時機選得也毒。匿名,層層轉遞,很難立刻揪出源頭。而且……”

他頓了頓,看著沈屹幾乎要擇人而噬的眼神,“這封信隻是個開始。風向……有點變了。有些人,需要這樣的典型。”

沈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在辦公室裡焦躁地踱步。軍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沉重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踏在即將爆發的火山口上。

他猛地停下,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實木辦公桌上!

轟然巨響!桌上的茶杯、檔案、筆筒齊齊跳起,又嘩啦啦落下一片狼藉。堅硬的桌麵,竟被他硬生生砸出了一個淺淺的凹坑!

“他們想乾什麼?!”他低吼著,眼中是毀滅一切的瘋狂,“毀了她?還是想連我一起拖下水?好啊!來啊!”

老周看著沈屹手背上被木刺紮破和砸桌造成的傷口滲出的鮮血,眉頭緊鎖。

他從未見過沈屹如此失控。這個在槍林彈雨和科研絕境中都能保持絕對冷靜的男人,此刻唯一的逆鱗被觸碰,已然瀕臨崩潰。

“冷靜點,沈屹!”老周厲聲喝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正中他們下懷!他們就是要激怒你,讓你犯錯!你倒下了,誰護著她?!”

“護著她……”沈屹像是被這三個字猛然刺醒,眼底翻湧的狂怒風暴稍稍凝滯,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痛楚取代。

他頹然地靠回椅背,擡起那隻鮮血淋漓的手,疲憊地抹了把臉,在冷峻的臉頰上留下幾道刺目的血痕。

“周將軍,老周,周團長……”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他們……不能這樣對她。她受的苦……夠多了。”

那句深埋心底的稱呼幾乎脫口而出——“我的真真……”
最終化作喉間一聲壓抑的哽咽。

基地黨委的談話通知很快就到了陸向真這裡。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