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始無明 第 11 章
旅遊大巴晃晃悠悠，晃到了九華山下，迎接眾人的是山村的深夜。
這確實是很不合理的一條路線了，哪有深夜到達目的地的旅行團。但或許是人以群分，參加了這個團的遊客卻沒有一個抱怨這點，大家在路上飽飽睡了一覺，下車時都精神奕奕，其中有活躍的大聲問道：“小安導遊，這裡有沒有酒吧啊？”
安導遊微微侷促地望向那個人，回答：“這裡除了我們住的酒店，其他大多是本地村民經營的小本買賣，沒有酒吧。”
“那太可惜了！這麼好的環境，就差點熱鬨！”那人手一揮，有少許遺憾似的，旁邊有人嘀咕“要熱鬨來什麼佛教名山”，他全當聽不到，獨站在車頭，興致勃勃地四處張望。
半晌，此人朝著一處方向指去：“小安導遊，咱們明天是不是要爬這座山？”
安導遊點點頭：“想爬的可以去。”
對方又問：“那小安導遊，你去不去啊？”
安導遊：“去的。”
對方打了個響指：“那我就去！”
安導遊沒再說什麼，全團遊客統共不過十來人，他一一去照看大家有沒有拿好行李，再揮著旗子帶所有人去酒店。旅遊公司與酒店有長期合作關係，房間是留足了的，就是臨時多了個蔣韓勳，也能加一間房給他。
分發完了房卡，安導遊照例對大家講了一遍注意事項和隔天的安排，最後報了他的房號：“大家有什麼事情，可以打我房間的電話，也可以過來找我。”
蔣韓勳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房卡，正是導遊旁邊的一間。
大家各自回了房，蔣韓勳又是一天沒看過手機，此時取出來，瀏覽過各款軟體和郵箱，果不其然堆滿資訊和郵件。一條複製貼上的公開動態，沒能阻止工作朝他湧來，也沒能阻止個彆人連續不斷的騷擾。
和蔣東維的對話方塊，未讀資訊從來沒像此刻這樣多。
他已不再問人在哪裡、乾什麼了，也不追問那些敏感核心的問題，從早到晚，資訊發了幾十條，都像是隨手發的。內容豐富多彩，從生活日常到國際新聞，不一而足。
蔣韓勳從頭看到最新的一條“晚安”，忍不住笑出來，幾乎想回複了。可手指落在鍵盤上，又覺得就這樣回複有點可惜。這種情況實在是太新鮮了，他也想看看蔣東維到底能把這小學生招兒堅持多久。
說來好笑，這種追人的手法，最早還是他教給蔣東維的。
在美國讀大學期間，蔣東維曾短暫對某位大眾情人動過念頭。真心有幾分不好說，爭強好勝是最大動力。女神鑒賞過的追求手段太多，饒是蔣東維這種經驗不少的，也有幾分束手無策，在家抱怨好幾次，蔣韓勳都當沒聽見，他隻好開口求幫忙。
於是，蔣韓勳隨手在網上給他買了本台灣出版的把妹寶典之類的書，該書集合了那些年台灣偶像劇所有經典梗和橋段。蔣韓勳翻了翻，重點給他劃了幾條，扔過去，板著一張教導主任臉。
“出招順序是二四一，失敗了算我安排失策。”
其中一招，就是這小學生式狂轟濫炸，招數簡單無聊煩人，但據大量偶像劇資料可知，這一招隻要堅持下去，往往有奇效。至於後來蔣東維到底有沒有嚴格執行那個“二四一”，有沒有追到那位大眾情人，他都沒再去關心。
隻是，當時萬萬料不到，有一天這人會再把這種方法用在他身上。實在不知道是該好笑，還是該說蔣東維不走心。
瀏覽了幾遍這些資訊，他存下幾張東東和西西的照片，便再次放下手機，準備洗漱。
拉開浴室的儲物櫃，習慣性檢查洗浴用品。這小小山村酒店，在他的眼中果不其然充滿槽點。摸了兩把毛巾和浴巾，直教人想出去自行置備一套，至少，也問問酒店還有沒有更高質量的用品。於是打算下樓一趟。
等電梯開了門，裡麵走出來一名同團的遊客，正是先前下車時格外興奮那一位。杭州發車後，安導遊有安排一個小小的遊戲環節，意圖讓新加入的蔣韓勳融入團裡，因此大家也算是都認識了。
眼下碰麵，對方熱情洋溢地高聲招呼“hi”，蔣韓勳也禮貌地回了個笑，視線瞟過對方手上拎的塑料袋，隱隱見到個超市結賬櫃台旁常見商品的logo，暗裡略為詫異。
兩人招呼罷，擦肩而過。蔣韓勳瞥見對方向走廊右邊一拐，似乎停在了第二間門口，剛剛閃過的詫異一下子有了落腳點。
他猶豫了半秒，走出電梯，也轉向走廊右邊。
“唉，你怎麼回來了？”第二間房門口那人滿臉意外地看過來。
蔣韓勳臉上仍掛著先前的笑，敲了敲門，同時回答：“忽然想起來，安導遊說過，有什麼事情可以找他。我想買點東西，不熟悉這邊，想讓他帶一帶。”
門開了，安導遊正迎上蔣韓勳的笑容，有點怔住，又看看旁邊那位，遲鈍了半拍：“蔣先生，李總，你們有什麼事嗎？”
蔣韓勳把話重複了一遍，轉頭看向旁邊，也是詢問的眼神。對方有些微妙的尷尬，手上的塑料袋往身後藏了藏，看安導遊的眼神略帶可惜，往後退了一步。
“我沒什麼事兒，本來想跟安導遊喝兩杯，看看球……小安導遊挺喜歡足球的，正好我也喜歡。不過蔣先生有事情，小安導遊還是照顧蔣先生吧。”說完，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安導遊皺眉盯著那背影，眼看人進了房間才略略放鬆下來，擡頭看向蔣韓勳：“走吧，我們得快點，村裡的小超市打烊早，晚了可能都關門了。”
蔣韓勳點點頭，默然同他一起進了電梯。
與杭州那位活潑的司機朋友不同，安導遊實在太安靜了，彷彿除卻工作需要，他根本不想開口說一句話。蔣韓勳便也不做聲。
雖是山村，但由於旅遊業發達，村裡仍有貨物比較齊全的小超市，營業時間也遷就那些大城市來的旅客。他們趕上了最後五分鐘，挑了兩條勉強符合蔣家少爺要求的毛巾。
結賬時，蔣韓勳在櫃台看到剛才那位旅客塑料袋裡裝的商品，一時興起，撈過一盒和毛巾一起推到收銀台。這山裡的收銀員看了看商品，又看一眼麵前兩位顧客，頗有見過大世麵的淡定，冷靜地報道：“毛巾兩條，杜蕾斯超薄一盒，一共一百二十八。”
倒是安導遊，被收銀員那明顯誤會的眼神掃過一眼後，耳根就立時泛紅了。直到兩人走出小超市，他都稍稍刻意地和蔣韓勳保持距離。
“我們這個團，你帶幾天了？”蔣韓勳主動打破沉默。
安導遊：“今天第三天，之前就遊杭州景點。”
蔣韓勳看他一眼：“那個李總，一直對你這樣嗎？”
“啊？”安導遊甚是茫然地擡起頭，與蔣韓勳對視上，自那目光中讀明白了問題，又想到對方剛買了什麼，登時有幾分慌亂起來，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不會和人亂來的，李總也好，您也……”
“注意點，不要讓人欺負了。”蔣韓勳打斷他，提了提手中袋子，口氣平淡地說，“你放心，我買的東西沒想用在你身上。”
安導遊緊抿著唇，無言以對。
“但彆人就不一定了，多長心眼。”又補了一句，蔣韓勳大步朝前走去。
他這一晚，倒算是英雄救美了一回。
第二天的主要行程，就是爬九華山的天台峰。團裡十來個人，全都舉手參與了。安導遊給每個人都發了旅遊團的對講機和登山棍，大致講了講山上的景點。
“天台峰上麵寺廟很多，我們下山前，在天台寺外麵拍張合照，到時候我會用對講機召集你們，大家記得要開著對講機。中途有事情，也能用對講機找我，這個對講機的通訊距離最遠是五公裡，不過上山遮擋多，可能沒有這麼遠。大家還有問題嗎？”
眾人都回：“沒有。”
一行人沿人工修建的石板路出發。
起初，大家都還在一起，漸漸就因速度不同拉開了距離。大約是經過昨晚的事情，安導遊對蔣韓勳有些不言自明的感激和照顧，始終有意無意和蔣韓勳保持差不多的速度，蔣韓勳也不說穿，時不時跟他聊兩句路邊的風景。
越往上走，空氣越是稀薄，初冬時節，還有山嵐縈繞。不知不覺，他們越過了人跡稀少的部分，漸漸能感覺到山上寺廟帶來的人氣了，路邊還有當地村民挑上來賣的粽子、茶葉蛋一類充饑小吃。
蔣韓勳買了兩顆茶葉蛋，給安導遊遞了一顆，自己剝了手裡的那顆。
“誒，當心！”雞蛋剝了一半，安導遊忽然伸手搭住蔣韓勳的手臂，警覺地盯著路邊的叢林。
蔣韓勳跟著定睛一看，見那叢林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隻野猴子，正虎視眈眈地垂涎二人手上的茶葉蛋，安導遊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臂：“蔣先生，把雞蛋給它吧，不然它會撲過來的，山裡動物凶猛。”
蔣韓勳聽了，恍然大悟。找了個角度，便將剝了一半的雞蛋丟了出去。那猴子立即敏捷地跟著雞蛋一閃，穩穩接住。完了，衝這兩名人類搖了搖細長的尾巴，竄遠了。
安導遊輕籲一口氣，放開蔣韓勳，把手裡剩的那顆茶葉蛋還了過來：“你吃吧，不過要到人多的地方再吃，這邊的猴子很鬼的。走，快到了，我帶你去一間寺廟許願，真的很靈。”
蔣韓勳想起昨天杭州司機阿旭的話，笑了笑，道：“有多靈？”
“就是靈，可以求發財得勢，可以求升學升職，連起死回生，都能求！阿旭就給我求過起死回生，所以我現在才能帶你去許願。”安導遊到了阿旭背後，倒是很認同阿旭的說法了。
“這麼厲害？那，”蔣韓勳擡頭看向山巔，已能聞到香火的味道，他動了動唇，近乎喃喃自語地問，“求自由平等，兩心相守，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