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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始無明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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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四人雙雙齊聚客房樓。

此刻蔣錫辰的情緒,看起來也不像在飯桌前那麼不好。蔣東維和韓勳進來時,還見他興致勃勃地聽謝梧給他講客廳裡的畫。那些畫,都是他早前為了討謝梧歡心買的,實際上本身對它們沒什麼興趣。

他那副對謝梧滿臉花癡的模樣,蔣東維有點家長式的不齒,看不下去。招呼也不打,徑直往樓上走去。

蔣錫辰卻主動叫住他:“哎,大哥,你等等!”

蔣東維停下來,看向他,還是一言不發。蔣錫辰倒也不介意,就站在原地,問道:“你覺著,老爺子今晚的火發夠了嗎?”

到底是兄弟,聞言,蔣東維就知道這破小孩兒跟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他們這兩樁事情,已在老爺子眼皮底下擺了那麼久,老爺子心裡千般情緒,一次也沒發出來過,這顯然是不健康的。事實上,每個人都盼著他早日發一通火。

火發過了,坎就差不多能過了。

他想了想,回答蔣錫辰:“五六分吧。”

蔣錫辰麵露讚同,詢問地注視著大哥:“那明天……”

“彆胡來!”他們還沒合計出統一意見,韓勳便開口阻止了,他跟上蔣東維,拽了他一把,扭頭對客廳的蔣錫辰道,“你明天要想去,就乖乖祝壽,不去就算,彆想著在那種場合讓老爺子尷尬。”

“哦……”蔣錫辰訕訕地回,與蔣東維對視了一眼,後者攤了攤手,指向韓勳,態度顯然還是傾向於韓勳的看法。

兩人上了樓,蔣錫辰回頭看謝梧,低聲嘟囔:“大哥就是什麼都聽勳哥的……”

謝梧拍拍他,略作安慰:“好了,不要操之過急,今天算一次進步。”

一記巴掌一顆棗,這種事不隻有強者能夠施與弱者,反過來也是有可能的,比如在蔣家。

晚上餐廳鬨過一通後,隔天清早,被驅趕到客房樓的四個人就紛紛跑到主樓來麵見老爺子了。他們齊刷刷站在蔣勤茂麵前,給他問候早安,又一人一句好話祝壽。

那架勢,讓人頗有一種封建時代看孩子們請安的感覺。蔣勤茂堪堪端著冷臉,“嗯”了一聲,指指麵前的座位:“吃飯吧。”

幾個人化被動為主動,在早餐的餐桌上討論起今天的壽宴來。你一句我一句,對一旁“食不言”的蔣勤茂透露出他們四個都去的資訊。一頓早飯吃得溫馨和諧,倘若旁邊擺上幾台攝像機,就是一出標準的幸福美滿家庭範本了。

蔣勤茂看著麵無表情,對幾人透露的資訊也沒表示。

但眼下他沒表示,就是最大的表示了:不提異議,就等於同意他們去。

四人暗中相視,知道這一大早過來尬聊是對的。

同時感謝客房樓那邊常住的心理醫生,歎其把脈精準——清晨,醫生四兩撥千斤地給這四個人支最簡單的招:投其所好,灌之以蜜糖,感化於無形。

至於老爺子的“好”,也不難把握。

他今年五十有八了,年近花甲,逐漸有些老人心態。這種心態的出現,就像生理程序似的,年紀一到,自然滋生。他開始打心底裡喜歡熱鬨場麵,喜歡一家人在一起,喜歡孩子環繞身旁,尤其是逢年過節過生日。

但這樣的心,他不會往外說,說了嫌跌麵兒。

畢竟他孑孑半生,心裡裝的都是廣闊天地,妻兒家庭都不過是那片天地的附屬品,一小部分。現在要他承認,那一小部分成了他眼中的焦點,乃至成了這片天地的絕對核心,實在是……需要點時間。

但這種程序是能加快的,那就是滿足他,令他品嘗到自己嚮往的生活狀態。人一幸福,什麼戒備、底線、不適、不甘……都放輕了。

今天壽宴的地點,就定在那家老王府改建的餐廳裡,符合低調奢華的需求。

下午兩點,迎接來賓入場。

這件事原本安排了老爺子的兩名秘書去做,現在換了韓勳親自出場,外人哪知蔣家內部百態,隻覺得這次二少爺出麵迎賓,讓他們很有麵子。

進了筵席,又見到蔣東維坐鎮內場,身旁帶著位眼熟的年輕人,兩人一口一個“叔叔伯伯”地招待他們,心裡更詫異了,對老爺子的恭維都比往年多了一倍。

下午三點半,筵席開始。

蔣勤茂如往常那樣在台上致辭,身邊站著三位年輕人,一個個玉樹臨風。這時,台下認出蔣錫辰的已大有人在,低聲竊語探討者眾。

“……你們都在,老朋友都在,就是我每年這一天辦這麼一場局的理由,和你們相聚,我高興!”

蔣勤茂的致辭到了尾聲,台下聽著他這話,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他微笑地看著眾人,等掌聲漸弱,爾後指了指身旁三人。

“這是我的三個兒子,東維,韓勳,你們都熟悉了。這個,是我小兒子,蔣錫辰。小兒不學無術,是個賣藝的,平時怕媒體亂傳,不肯來給我過生日,今天是第一次來見人。”

蔣錫辰適時湊過去,對場下笑眯眯地招呼:“叔叔伯伯們好,阿姨嬸嬸們好,弟弟妹妹們好!”

語罷,信手拋了個k,引得台下年輕的來賓一片呼聲。年老的看他,就當看小孩子,也覺得可愛。一時掌聲雷動,忽然有人大聲奉承蔣勤茂“好福氣”,引來此起彼伏的對三位年輕人的讚美。這一切,都像給蔣勤茂臉上貼金。

他那一張冷臉,罕見地為笑容所占滿,連眼神都是溫柔的。

這一顆棗,算是給到老爺子心坎上了。

壽宴一直到入夜才結束,老爺子早走了,留下三名小孩子送客。

等他們也忙完,這座城市的夜生活剛剛開始。然而四人這一天勞命累心的,毫無參與夜生活的打算,相聚交流了一會今天的心得,到底是互相揮揮手,準備各自散去。一行人同去停車場,剛到裡麵,就有一輛車打起了雙閃。

接著,那車門開了,車上走下來一個林怡,她笑道:“還好趕上了,老爺子讓我來給你們送點小禮物。”

四人互視一眼,都有幾分預感。

林怡走過來,跟在她身後的阿姨手提兩款黑色絨麵的袋子,她將它們分彆給了韓勳和謝梧,然後對蔣東維和蔣錫辰道:“不好意思,這樣的禮物,本該是你們的母親來送,我今天代職了,希望你們不怪我。”

兄弟聽罷,彼此對望一眼,都知道這份禮物是什麼意思了。兩人難得反應統一,都沒有回話,隻對林怡笑了笑,彎身鞠了個躬。

林怡後退兩步,目光一一望過他們:“以後的日子還長,希望你們互相珍惜。”她屏息須臾,歎出來,拉了拉外套,“那我就先回家了,今天,就不把你們抓回去了,好好玩兒吧。”

說罷,轉身回車上去了。

老爺子送的禮物,是兩塊手錶。它們不是任何著名品牌的著名款式,而是一款七十年代製造的國產表,它來自中國最早的機械製鐘工廠,也來自蔣東維和蔣錫辰的母親。

蔣勤茂和原配的婚姻,是一場**型的聯姻。取的不是強強聯合,而是潛力股。

他入伍前曾在鐘表公司乾過兩年,以突出的業務能力取得老闆的青睞,後來卻入了伍。在部隊中,他也沒少鋪設人際網,等再出來,已然擁有相當了得的人脈。憑借著人脈資源,他獲得了前老闆的投資,開始鑽入房地產行業,順便把老闆的女兒娶了。

這位女兒,就是蔣東維和蔣錫辰的母親。

她來時,從家裡帶了一對鐘愛的手錶。那個年代,它們還是時髦,不久後的市場開放,洋貨湧進來後,它們就壓了箱底。但這是她唯一帶來,並保留至今的東西了。

蔣勤茂姑且隻好讓它們來表情達意一下。

林怡走後,四人雖然如願以償,但想起母親,蔣東維和蔣錫辰都沒有說話的意願,相顧無言,這下真的各回各小家去了。

三天後,蔣東維在韓勳的諄諄教導循循善誘外加三令五申下,終於收拾東西回美國。對於沒能成功把韓勳拉回去辦手續,他還是頗不甘心。去機場的路上,一直擺著臭臉。

他這樣鬨脾氣的狀態,韓勳也早就習慣了,儘管晾著。

“八月。”到了安檢前,蔣東維突然開口。

他盯著韓勳,臉上的神情便如自己開這個口做了多大退讓似的。韓勳看他這副樣子,又覺得好笑,顧及他麵子,才沒笑。

輕咳了一聲,道:“好,八月。八月我一定拿著戒指回去,給你求婚,去辦手續,行嗎?”

蔣東維聽了,嫌棄地撇了撇嘴角沒接話,伸手進外套口袋裡,掏了一把,拿出來一隻小盒,抓起韓勳的手塞進他掌中,惡聲惡氣地說:“用不著你求,等你主動管我的婚戀大事,我都老了。好好拿著,我走了。”

這可能是史上臉最臭的求婚。

韓勳無奈,但還能怎麼辦?還不是隻能寵著,哄著。

他開啟盒子,從裡麵拿出戒指,自行戴在手上,衝蔣東維晃了晃:“戴好了,你安心回去吧。”

蔣東維凝視著他,彷彿有一肚子話,可都含在了嘴邊,挑不出該拿哪一句來做今天告彆的結語。他這樣深深地凝望他,良久,輕不可聞地歎了一聲,像尋常分彆一樣抱住他,隻是趁著擁抱的姿勢,輕輕吻了他的頸脖。

韓勳心底一軟,也從口袋裡掏出來一件小東西,放進了蔣東維的口袋裡。

“是什麼?”蔣東維伸手去摸,摸到的是一隻小錦囊,跟上次在九華山下,韓勳給他的護身符類似,“又是護身符嗎?”

“不是。”韓勳握著他的手,不讓他把錦囊拿出來,道,“這是我在佛前求的東西,你拿著,我明天要回去還願了。”

蔣東維抿抿唇角,沒現場拆掉。

他揣著它上了飛機,起飛前,還是忍不住開啟來。裡麵隻有一張小小的、暗黃的絲絹,一麵以小楷寫著他的名字“蔣東維”,一麵寫著一句話:生一念無明,或往無始無明住地,皆非所願,癡纏輾轉而已。

那天,小屋中的“活佛”教韓勳把苦惱和無妄之求都寫下來,燒掉,再出門,一切就是新的了。

他如實寫下苦惱和索求,其他都燒了,唯獨沒能燒掉寫著“蔣東維”的絲絹。終於隻好作罷,收了回來,在背麵寫下那句腳注。

不需要佛祖開解,不需要他人指路,他最是清楚,自己這小半生就是一場癡。佛說一念無明,四住地煩惱,於他而言,都來自於這份癡。但要舍棄,卻是萬萬不能的。

他唯有收回它,憑借肉體凡胎,承受一生,也樂其一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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