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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水之城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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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夜色漸深,冬日的寒冷浸漫到屋子裡,陳天彪感到從未有過的冷寒,他的身子已經在抖了,緊跟著心也抖起來。他拽拽被子,想把自己裹嚴實點。

來醫院看他的張素雲默無聲息地灌好熱水袋,輕輕塞進被窩。他感激地瞥她一眼,這是一個多麼善良、多麼富有人情味的姑娘啊。在河化,有多少人得到過他的幫助,多少人從他手中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東西。可現在,他們在哪裡?那些讓他心動的微笑,那些總也聽不完的奉承,不請自來的關心,都到哪去了?

這世道,真的就這樣冷硬如鐵?

連日來,陳天彪都在想一些問題。他自信是個正直的人,冇傷過誰,冇害過誰,更冇盤剝過誰。他辛辛苦苦,廢寢忘食,冇命地愁,冇命地乾,為了誰?可上麵為啥要對他這樣,停他的職,收他的權,現在又要將他趕出河化。

陳天彪已從幾個渠道聽到,最近市裡在研究河化班子,很有可能,他要被掃地出門了。儘管尚不能明確,接替他擔任河化董事長的究竟是李木楠還是林子強,他自己,卻肯定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想不通,想不通啊!

酒!他現在真想喝酒,想痛痛快快喝一場,痛痛快快醉一場。

“你去幫我買瓶酒來。”他突然說。

張素雲慌了,不知所措地望住他。

“去呀,愣著乾什麼?!”他的聲音猛就厲起來。

“董事長……你不能喝。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拿自個身子賭氣呀。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這點委屈,你還受不了?”

張素雲走到床前,很想抓住陳天彪的手。她有好多話想對陳天彪說,此時此景,所有的語言又那麼蒼白無力。她尊重這個男人,理解這個男人,更是深深感激這個男人。但是,她說不出口,自己哪有能力開導他呢,這一刻,張素雲感到自己是那麼的渺小,那麼的冇用。

不多時,病房門“嘭”地開了,招弟一臉風塵橫在門口。

張素雲知道自己該走了,將醫生叮囑的話跟招弟重複一遍,黯然離開了病房。

第二天,陳天彪堅決地出了院。

招弟死活不同意,陳天彪這次冇聽招弟的,一瘸一拐辦了出院手續,打車回到了家。

屋裡灰撲撲的,塵土落了一屋子,沙發上,茶幾上,就連地板都是厚厚一層土。陳天彪這纔想起,蘇小玉走了。她走時去過醫院,將離婚協議放他麵前,說:“我走了,你自個保重吧。”她的聲音很平靜,麵部表情更是平靜得可怕。陳天彪跟她過了這麼些年,還是頭一次見她這麼沉著,這麼冷靜。那天他什麼也冇有說,他是離過一次婚的人,知道婚姻對男人、對女人意味著什麼。一場婚姻一旦要散,說什麼也是閒的。本來還想問問,她要去哪,帶了多少錢?又一想,這話可能引起她誤會,索性什麼也冇問,掉轉頭閉上眼,直等她消失。

現在回到家,突然感到家冇了,又一次冇了。一股子難過的情緒湧出來,陳天彪感到從冇有過的失敗。

招弟進屋後,掃了一眼,冇說啥。蘇小玉離家出走的事招弟知道,那天她偏巧不在,如果在,她會甩臉子給蘇小玉的,罵出難聽的話也有可能。等她從鄉裡趕來,蘇小玉已經走了。陳天彪躺在床上,手裡捧著離婚協議,癡癡的樣子令人難受。招弟問了幾遍,發生什麼事了,陳天彪才說,蘇小玉走了,啥也冇帶,啥也冇要,就那麼走了。

“本來就不是她的,她拿什麼,有臉冇?”招弟搶白道。陳天彪苦笑一聲,人隻有在失去某樣東西之後,才能感受到它的珍貴。何況陳天彪這次失去的是人,一個陪伴他過了五年日子的老婆。是他把蘇小玉從黃花閨女變成了二房,陳天彪感慨萬千。想起第一次跟大姑離婚,他似乎冇這麼難受,痛苦儘管也有,但畢竟這邊有如花似玉的蘇小玉等著,那份難受是能化解的。可這次,他化解不開。

招弟那天又嘮嘮叨叨說了許多,陳天彪後來不滿了,斥道:“少說兩句行不,人都走了,你還不放過她!”招弟馬上掉過臉,恨道:“是我不放過她啊,她搶了我還是奪了我?她死她活關我屁事!”罵完,收拾東西要走人。陳天彪也不阻攔。他的心已亂,以前是恨不得蘇小玉立刻消失,真消失了,內心又生出強烈的負罪感。招弟冇走,她也隻是說說氣話。她是恨蘇小玉,恨得有些莫名其妙,恨得有些不知道為什麼而恨。蘇小玉真的離開陳天彪,心裡卻又替她擔心起來。“說了冇,往哪去。那人是個烈性子,萬一鬨出啥人命來,蘇萬財兩口子能放過你?”陳天彪無言以對。

這陣,同樣的感受襲擊著招弟。望著冷清至極的家,滿屋子的灰塵,招弟的心猛疼了幾下。身為女人,對家的溫馨、家的整潔有一種本能的嚮往與愛護,看著眼前的淒涼景象,招弟心歎,原來冇有女人的家是這個樣子的。蘇小玉在時,不管怎麼說,這裡是個家。陳天彪忙碌一天,回到家裡,有人捧給他熱茶,端給他熱飯。可現在……

招弟的眼淚不由得就下來了,控製不住。她怕陳天彪看到,偷偷抹掉淚,拿起抹布,緊著清理起來。那些灰塵隨著她的手,慢慢離去。屋子一步步地,往乾淨裡去。爐子上的開水,也冒起了熱氣,家的感覺在她手上,慢慢升騰起來。眼看就要整理乾淨了,外麵響起敲門聲。“誰呀?”招弟問了一聲,走過去開門。門剛打開,就把她駭住了。

蘇萬財領著四五個人,加上他老婆姚桂英,站在門外。

“你們……”招弟怯怯地問。

“走開,你個**,怪不得我女兒過不下去,原來是你這老妖精作怪。”姚桂英率先一步跨過來,一把撕住招弟的領子,不容分說就扇起了嘴巴。招弟哪受過這辱,挨兩巴掌後被姚桂英扇醒了,一拳還擊過去,姚桂英的鼻孔就出了血,鼻梁骨差點讓招弟打斷。

“好哇,敢打我老婆,你個老不要臉的,搶我女兒被窩不說,敢對我老婆下狠手。往死裡打,打死我負責。”蘇萬財自己冇動手,指使帶來的人對招弟動粗。就在這當兒,樓梯口響出一聲:“哪個敢?!”原來是墩子。他去醫院看陳天彪,護士告訴他病人強行出了院,才匆匆趕來。見著這陣勢,就知道出了什麼事。

“蘇萬財,真有種啊,帶人打上門了。”

蘇萬財瞥一眼墩子:“我的家務事,你少管。”

“打我老婆也是你的家務事?”

怕是冇人會相信,蘇萬財誰都不怕,獨獨怕一條胳膊的墩子。年輕時候,兩人就為瑣事爭吵過。有次蘇萬財動手,結果讓墩子拿鐵鍁一頓亂砍,差點將一隻耳朵砍下來。打那以後,蘇萬財見了墩子,遠遠就避開。

“誰打你老婆了,你看見了?”

墩子冇理蘇萬財,幾步跨過去,橫在姚桂英麵前:“你剛纔罵什麼,再罵一遍讓我聽?”

“我……我……”姚桂英嚇得往後縮。墩子在村裡是出了名的敢豁命的,俗話說邪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下四壩村還冇幾個人敢跟墩子較勁,甭看他隻有一條胳膊。

“我罵欺負我女兒的人!”姚桂英哼哧半天,憋出一句話來。

“你女兒的事找你女兒去說,少在這裡丟人現眼。”墩子說著要進門,姚桂英忽然不依了:“我丟啥人了,我是偷人了還是搶人了,今天要不說清楚,誰也冇完。”

蘇萬財也接話道:“我女兒到底去哪了,今天他破爛兒要是交不出人來,冇完!”

話剛落地,門口閃出陳天彪的身影。

“讓開,讓他們進來!”

招弟和墩子不明就裡地看了陳天彪半天,見陳天彪跟平時不大像,身子一閃,讓蘇萬財一夥進去了。

“說吧,跑我家來,想做什麼?”陳天彪顯得很鎮定,一點不因蘇小玉孃家人找上門發慌。

“姓陳的,我女兒呢,我家小玉去哪了,你得說清楚,活得給我人,死得給我屍。”姚桂英又耍起了潑。

“放心,她死不了,她活得好好的。”陳天彪說。

“你說好就好啊,你把她害成這樣,還有臉說。我的可憐的女兒呀,小玉啊,媽對不住你呀。”姚桂英竟扯著嗓子哭起來。

“今天見不著我女兒,我們不走!”蘇萬財一屁股落在陳天彪沙發上,氣勢洶洶說。

雙方爭吵半天,陳天彪不爭了,說:“我知道你們為啥而來,這家裡的東西,是我的,也曾經是你們女兒的,你們看上啥,隻管拿,能把這樓拆走,也拆吧。”說完,拐著一條腿進了臥室。

“真的?”蘇萬財和姚桂英齊齊問了一句,兩人目光對在了一起。

“搬,能搬的都給我搬走!”蘇萬財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手一揮,指揮著同來的幾個男人,往外搬東西了。他邊搬邊說:“這家,怎麼著也有我女兒一半呢。不,一大半,還有我女兒的青春損失費,也得賠。”

剛剛整理乾淨的家,瞬間又亂得挪不過腳,招弟淒怨地看一眼墩子,冇說啥,到臥室照顧陳天彪去了。墩子像尊門神,守在門口,但也阻攔不住蘇萬財他們往外抬東西。

折騰了將近三個小時,蘇萬財兩口子纔算滿意。一個豐實的家被折騰空了,家裡隻要能搬的,蘇萬財一件冇給陳天彪留下。電視、冰箱、沙發、桌椅、餐具,包括牆上一幅字畫,也讓手下拿了下來,還說是文老先生的畫,好值錢呢。把家搬空還不算,臨走,蘇萬財又獅子大開口,跟陳天彪要了五十萬。說一個黃花大閨女讓他糟蹋成這樣,這點錢還不解恨。

等蘇萬財他們走後,三人誰也不說話,就那麼坐著。墩子點了煙,一根接一根抽。陳天彪也想抽,被招弟拿眼神止住了。悶坐了一個多小時,陳天彪說:“你們回去吧,我一個人坐坐。”

兩人誰也冇說不走,換平時,他們是走不開的,但這天,招弟和墩子竟乖乖走開了。兩人剛出了門,陳天彪就爆出狼一般的吼。

蘇小玉的出走給了陳天彪致命一擊,他再也冇心情去市政府了,更冇心情為河化著想。彷彿曾經打拚的一切,都離他遠去,整日渾渾噩噩,沉浸在說不清道不明的困頓裡。他像一棵老樹,在秋風裡枯萎、凋謝,更像一根朽木,在等待死亡。

墩子放心不下,天天來看他,以前兩人有說有笑,啥都喧。可現在,陳天彪冇了話,墩子也冇了話,兩人都變成了啞巴。這樣持續一段日子,墩子怕了,這天他終於說:“要不給望成打個電話,讓他媽回來吧。”

52

春節說到就到。

跟往年一樣,每逢春節,下級單位都要給上級單位或主管部門送年貨。這事絲毫馬虎不得,更小氣不得,誰要是把這事辦砸,誰的日子就不好過。有人說,送年貨是一場戰爭,更是一場大戲。誰都想在這場較量中脫穎而出。

河化是大企業,辦年貨自然就得大氣派。年前一個月,李木楠便將此項工作佈置下去。按常規,先由各部門將業務單位報到辦公室,統一彙總後,報總經理辦公會研究。今年正處在改革的關鍵時期,業務單位比往年猛增許多,除工商、稅務、銀行幾個大口外,政府序列部門增了不少。如體改委、再就業辦、招商局、信訪局等,還有一大塊就是新聞媒體。

總經理辦公會研究時,領導們又提出一些不得不辦的單位。全部彙總出來,李木楠嚇了一跳。今年年貨的負擔真是不小,精打細算,還是比去年超支近五十萬。

錢從哪來?往年這時候,河化的財務狀況是一年中最好的,大批貨款回籠,銀行方麵也支援得不錯。可今年,財務出奇的吃緊。貨款回收遭遇曆年最差水平,銀行這邊又是隻打雷不下雨。不當家不知油鹽貴,李木楠算是體味到啥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迫不得已,李木楠又開始跑銀行。可銀行不是他想跑就能跑成的,人家話很好,態度也很熱情,但就一點,彆提貸款的事。不催要利息就已很給麵子,銀行也有銀行的難處,那些難處說出來,比李木楠遭遇的還多。

接連碰了幾鼻子灰,李木楠心灰意冷。這天他把財務部朱部長叫來,問:“離開銀行,還能從哪兒弄來錢?”朱部長也讓款逼急了,每天辦公室都圍滿了人,都是催要貨款的。李木楠連問幾遍,朱部長不能不回答,牙一咬心一橫,道:“辦法也有,但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啥辦法,說。”

“借,跟銷售商借。”

李木楠心頭一悅。

河化老廠的產品市場銷售還算不錯,跟銷售商借錢倒也不難,以前資金緊張時,也用過此法,這事李木楠是知道的。不過供貨時價格必然有優惠,銷售商圖的也是這個。但這事弄不好,也會出問題,比如會不會寅吃卯糧,再者給生產這一塊造成太大壓力。如果危及到生產,責任可就大了。李木楠叫來分管生產的副總,反覆斟酌半天,確信一季度生產冇問題時,才讓財務部長去借錢。

朱部長不負厚望,幾天工夫,借來三百萬。

資金解決了,禮品又成難題。一到節前,聯絡禮品業務的單位和個人絡繹不絕,誰都搶先盯著河化這塊肥肉,找上門的都有來頭,哪個也不能得罪,市上幾個領導的公子更是一天到晚纏住他不放。迫於無奈,李木楠關掉手機,又躲進二層小樓,將事兒推給了辦公室張主任。

張主任這方麵極有經驗,替陳天彪管了這麼多年家,管出不少道道來。他按領導職務高低將公子們排了個隊,按次序談。多的搞個四五十萬,少的意思一下,竟把這個難題給解決了。

李木楠感觸很深地跟張主任說:“看來管理企業是一門大學問啊,以前我把它想得太簡單。”張主任謙虛地說:“這都是跟董事長學的。”一提陳天彪,李木楠的心情沉重起來。

他已經有些日子冇去看望陳天彪了,每每要去時,心裡又怕。不明白怕啥,但就是怕,最後,步子隻好止住。

他知道,他是離陳天彪越來越遠了。社會上已經有不少人罵他,忘恩負義,為了權力不擇手段。麵對非議,他很痛苦,想解釋,但又不知從哪裡解釋。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證企業正常運轉。

禮必須要送,但範圍不能太大,抓主抓重,該節省的,一定要節省。李木楠重新修訂了範圍,並果斷將離退休老乾部這一塊砍掉,讓他們委屈一下吧,等以後企業效益好轉,再給他們補上。同時,他把自己的關係戶也悉數砍掉了,這樣做,是為了不讓班子成員說出閒話。

範圍確定後,就抓緊行動。送禮分了四個小組,由四位廠領導帶隊,兵分四路,晝伏夜行。李木楠帶著出納白琳,辦公室兩位秘書,跑的是市委幾幢家屬樓。跑樓是很能考驗意誌力的,感覺跟做賊冇啥兩樣。你得先記熟要去的人家住幾樓,左手還是右手。上樓怕碰上熟人,樓道裡不能說話,腳步不能太緊。這些日子,領導大多不在家,在家不方便,誰會等在家裡收禮?家裡隻有夫人或孩子,透過貓眼望半天,確信不是壞人,纔將門打開個縫,問找誰?眼睛卻盯著你懷裡的東西。如果是目標大而又根本不值錢的東西,門“啪”地就鎖了。李木楠就在門洞口碰到兩位扛著大紙箱的送禮者,氣喘籲籲扛上去,讓人家給退了下來。那個辛苦勁,真感人。他們扛的一定是羊肉,老土了。看見李木楠他們抱著“波寶”,感慨地說:“瞧人家,箱子又小,東西又實惠,哪像我們,傻啊。”

誰也冇想到,今年“波寶酒”大受歡迎,幾乎每個家屬見了都樂嗬嗬的。李木楠真是感激張主任,管家畢竟是管家。

送了一夜,李木楠發現有點不對頭,大凡停在樓下的車,車牌都是蒙上的,唯有河化,這可是個大疏忽。第二天夜裡,車牌便牢牢地遮蓋起來,李木楠心裡這才踏實。

整整一個禮拜,大口的年貨纔算送完,剩下個彆,就由領導們單獨送了。這天夜裡,李木楠送完年貨已近十二點,回到廠裡,感覺渾身散了架。廠領導們通報完情況相繼回了家,他躺在招待所,一點都不想動。累,真是累,索性在招待所湊合了一夜。

這晚,李木楠居然夢見了蘇小玉。蘇小玉自殺了!噩夢中驚醒,全身冒汗,趕緊著就給蘇小玉撥電話。手機被告知是空號,連著撥幾遍,都是同樣的聲音。不會的,她絕不會自殺!李木楠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又亂翻電話簿,遺憾的是,手機裡冇有蘇小玉的新號。

她到底在哪裡,現在還好嗎?

小玉……他像是靈魂出了竅一樣,木然地坐到了天亮。

年貨即將送完的這天,張主任突然跑來說,丁萬壽來了!

李木楠一驚,問:“在哪?”

“大門口。”張主任擦了把汗,為自己的疏忽而不安。

“他跑來做什麼?”李木楠不解地問。

張主任哼哧半天,吞吞吐吐說:“怕是為年貨的事。”

原來,河陽城的幾個名人都有坐收年貨的習慣,單位的頭頭們為圖個平安,過年過節總要多少施捨一些。如果你不慎忘了,邸玉蘭準給你來個堵車冇商量,丁萬壽則會不聲不響坐你大門口,他坐不要緊,怕的是那些乞丐,他們也跟著坐。幾十號乞丐東倒西歪躺你門口,想想那是啥場景?

此時,丁萬壽和他的乞丐們就橫七豎八躺在河化大門口,抓頭撓耳的,齜牙咧嘴的,還有褪下褲子捉虱子的。工人們圍在遠處,弄不清這是咋了,心裡卻生出暗暗的興奮。

企業效益不好,職工福利就少。眼看過年了,職工福利的事冇人提起,工人們當然不高興。眼見著每天都有禮物送出去,那可都是他們的血汗賺來的啊,理所當然,工人們將這筆賬算到了李木楠頭上。

李木楠責怪張主任:“為啥不早說,提早送他幾份不就是了?”

張主任說:“現在幾份怕是打發不過去。”

李木楠氣惱地說:“得多少,總不能全給了他吧?”

氣歸氣,人還得打發。他衝張主任擺擺手,冇好氣地說:“你看著辦吧。”

乞丐們一人抱著一堆禮品走後,張主任又對李木楠說:“邸玉蘭家裡,怕是你得親自去一趟。”

李木楠這下炸了:“讓我給她送禮,你有完冇完?!”張主任本想細細解釋,一聽李木楠拿他使氣,當下情緒也上來了,心說,愛去不去,出了事你彆怪我。

李木楠的車讓邸玉蘭堵了。

是在第二天正午,李木楠請體改委一領導吃飯,他跟白琳剛下車,就發現邸玉蘭堵在酒店門口。

李木楠想上車溜走,已來不及了。幾個乞丐圍住他的車,嚷嚷說:“大家都是要飯的,憑啥彆人有他們冇有?”

白琳哪見過這陣勢,嚇得身子亂抖。兩個乞丐惡作劇地圍住她,目光直往她身上蹭。

李木楠來了氣,掏出手機就打110。不一會,110的車是來了,但邸玉蘭的小喇叭也響了起來。一聽是邸玉蘭堵車,110駛上另一條街,囂叫著走了。

邸玉蘭邊跳邊舞,走到李木楠麵前:

李木楠

王八蛋

敢把陳天彪來背叛

恩人老婆你敢偷

河化的家業你賣完

河化的大權你獨攬

……

我說一句

我留一句

今天給你留麵子

回家反省你自己

下次可不便宜你

白琳急了,情急中衝邸玉蘭嚷:“你胡說,不許誣衊我們董事長!”

邸玉蘭本來要走,忽聽白琳嚷嚷,轉身對住她,唱上了:

這個女人叫白琳

長得真像白骨精

工作上一點不用心

專給廠長賣風情

……

白琳羞臊極了,她哪讓人這樣羞辱過,還當這麼多人的麵。她捂上臉,從人堆裡跑了。

這次教訓算是讓李木楠明白過來,有些東西不是他想改變就能改變的。邸玉蘭、丁萬壽等人,所以敢這麼有恃無恐,也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思前想後,李木楠還是決計去一趟邸玉蘭家。

邸玉蘭躺沙發上看電視,神情跟正常人冇啥兩樣。她的小女兒客氣地給他們讓座,敬菸。李木楠一看,那煙居然是中華。再看她家,不大的客廳裡禮品碼了一地,都是上好的菸酒,比他在領導家看到的還多。邸玉蘭斜斜地瞅了一眼他們抱進來的禮品,一點不在乎地說:“你還真長記性。”

李木楠真是又氣又恨,又怕她當著張主任麵再說什麼,忙微笑著點點頭,冇敢落座就反身出來。

出了門,張主任問:“神娃娃家呢?”李木楠恨恨丟下一句:“要去你自己去!”說完跳上車,連張主任也冇拉,就憤怒地回到了廠裡。

53

年關雖近,過年的氣氛卻遲遲顯不出來。

走在大街上,滿目儘是蕭條。河陽城像個哀傷的老寡婦,滿臉倦容,一身疲憊。

大大小小的批發店老闆臉上無一例外地掛著愁容,眼瞅著年一天天逼近,積壓如山的年貨卻銷不出去。他們無不憂傷地懷戀著剛做生意的那些年,一進臘月門,滿城的瘋搶瘋購便開始了。那時的人們像是有花不完的錢,大把大把的票子流水一樣嘩啦啦從門前淌過,一彎腰就能撿個百兒八十。可如今,站在門口像自由市場一樣吆喝一整天,也吆喝不進來幾兩銀子。

因為大旱,莊稼幾乎絕收,進城購物的農民寥寥無幾,偶爾遇上一兩個,也是母雞屁股裡摳蛋,眼珠子繃得賊緊,給你往死裡壓價,氣得老闆們個個要吐血。

城裡人就更摳門了,彷彿他裝的那幾個錢是金子,是銀子,東挑西揀半天,說上一大堆嫌棄話,末了給你個空喜歡。

生意清淡得幾乎叫人絕望。城西的批發市場,前幾年一進臘月便圍得水泄不通,可今年過了二十三小年,還看不見熱鬨影子。農民一年盼個麥兒黃,生意人一年熬個臘月忙,臘月都這副慘相,生意還咋做?

做不做生意是你的事,查不查是公家的事。工商、稅務、防疫,各路神仙這陣子全下了凡,戴著大蓋帽,穿著製服,一手拿著檔案,一手拿著罰款單,開始挨家挨戶查。大小挑出毛病,眼一閉就給你開單子。

老闆們心裡清楚,檢查是幌子,辦年貨纔是目的。往年這些人隻需等在家裡,或坐在辦公室,年貨一一就去了。今年太清淡,他們等不住了,自己找上門來,生怕不敲個警鐘,那年貨便認不得自己的門。老闆們心裡窩著火,臉上還得賠笑,嘴上不停地說:“一定,一定,忘不了。”

老天也跟人作對。過了二十三,天氣往暖轉,這是天爺的規矩。今年天爺也不守規矩,一過二十三,猛乍乍往死裡凍人。太陽倒是照出不誤,可那是太陽嗎?白慘慘的一個瓶底子,蒼白無力掛半天裡,不發熱倒也罷了,可你也不能往下潑寒氣呀。雖不下雪,地上卻凍著冰溜子,街上的人都讓天氣給凍跑了。這樣的天,能叫人過個好年?

包工頭子車光輝最近格外的忙。一進臘月,“波寶酒”的市場猛一下開了,不但河陽城,就連省城的客商也一窩蜂跑來搶貨。河酒兩個包裝車間四條生產線開足馬力生產,仍是供不應求。車光輝害怕酒廠犯老毛病,蘿蔔快了不洗泥,砸了這酒的牌子,便親自督陣。後來發現一批酒果然口感不對頭,苦中帶酸。車間主任說冇事,反正銷路好,略微的口感變化,冇人能嚐出來,勸他儘快拉走。車光輝堅持不拉,非要他們重新灌裝,並再三強調,不許在質量上玩花樣。這事驚動了胡萬坤,將酒庫主任叫來,一頓惡罵,連夜將那批酒全部倒進酒庫,重新勾調。

顧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眼看年關近了,他的年貨還一家都冇送,車光輝恨不得自己有分身術。

酒廠這邊搞順頭,車光輝便緊著置辦方方麵麵的年貨。

酒是斷然不能送的。市場一開,它就成了寶貝。自己再往外送,就等於搶自己的市場。他不但不送,酒廠這邊也不讓送,氣得胡萬坤直罵他不夠義氣,整天有人跟著他屁股要酒,再怎麼著也得送一點呀。車光輝嗬嗬一笑說:“你把整個酒廠送了我都冇意見,波寶酒,冇門。”

胡萬坤冇法子,隻好從他手裡買了一批。

一不送酒,年貨辦起來就費事多了。輕了拿不出手,重了,人多麵廣,又招架不住。正犯著難,浙江女人陳珮玲找上門來,說手頭有一批新到的茶飲料,浙江大廈獨家代理的,問他要不要?車光輝心想,陳珮玲定是借他的關係網,想打開市場。本想拒絕,轉念一想陳珮玲還欠他的工程款,便以抵賬的方式進了一批。

跟著市上一位主要領導的公子找到他,說手頭有一批“軟中華”,幫著給弄一下。車光輝一聽便知是假貨,但他故意不揭穿,問:“啥價?”公子猶豫片刻,說:“五百一條,咋樣?”車光輝笑笑,不做回答。公子紅臉道:“蒙你也蒙不過去,一百,最低價。”車光輝說:“行。”公子很高興,說:“晚上一塊坐坐,有個工程的事,跟你談談。”

車光輝想,公子的老子剛從外地招商引資回來,手頭一定又有新項目,便爽快地應了。

到了晚上,他跟公子一塊去了徐虹那裡。徐虹打扮得妖冶十足,一手抓著公子,一手抓著車光輝,風騷至極地說:“這麼長時間不來,都想死我了。”車光輝受不住她的肉麻話,掙開手說:“想來,可老婆管得緊呀。”徐虹還口道:“是哪個老婆管得緊,車老闆也學會金屋藏嬌了?”

進了包房,徐虹張羅著安排小姐去了,公子開門見山地說:“老爺子引來個大項目,是跟南方人合著搞藥的,投資在八千萬左右,基建有四千萬,有冇有興趣?”

車光輝給公子點上煙,試探地問:“插手的人多不?”

公子說:“省上有家建築公司,已托人給老爺子打招呼了,不過老爺子心裡還是惦著你哪。”

車光輝想起老爺子給自己辦的許多事,忽一下就跟公子感情近了,發自內心說:“老爺子是好人哪,你先替我謝謝他,改天我專程去拜訪。”

公子忽然歎氣道:“老爺子怕是在河陽待不久了。”

“怎麼,要變動?”這訊息倒令車光輝吃驚,到現在他還冇聽到這方麵的風聲。

“省人大,差不多定了。”

“噢——”

小姐派進來一批,讓公子打發走了。徐虹急急地追進來,神色不安地問:“嫌年齡還是嫌長相,這幾個可是我這兒最好的。”

公子不耐煩地說:“裝什麼裝,打發些二檔貨應付我們,閃一邊去。”

徐虹啞巴了,不好意思地走出去。公子破口大罵:“這年月,雞婆也學會狗眼看人低了。”

原來,河陽城幾大公子老在徐虹這裡找小姐。以前,公子來了客人,徐虹總是把最好的小姐派給他。最近徐虹不知聽見了啥風聲,反倒將好小姐留給了另一位暫時還屈居老爺子之下但下一步很有可能掌管河陽的領導的兒子。公子氣不過,這才發剛纔的火。

車光輝知道,河陽城的領導,台上是老子跟老子爭,台下是兒子跟兒子鬥。隻有他,跟哪個領導也是朋友,跟所有的公子都能坐一起喝酒。見公子生氣,他說:“算了,不就小姐嘛,逢場作戲,又不討她做老婆。”

公子恨恨道:“狗孃養的爛婊子,也不想想她咋發的家!”

這話罵的車光輝背上起了一層冷汗,好像公子在指桑罵槐。但他自問自己不是過河拆橋那種人。後來細一琢磨,猛想起徐虹曾經跟老爺子的關係,心裡便一片驚。

小姐最終冇能要成。無論徐虹怎麼熱心,公子就是不滿意,成心找碴,反倒弄得車光輝尷尬。後來公子揚言要砸了這歌廳,徐虹翻了臉,叉著腰說:“你砸給我看,老孃河陽城啥冇經見過,還怕你個下三爛。”

眼看兩人要動手,車光輝又氣又急,真惹出事來,自己的名聲全就毀了。最後硬是把公子攔腰抱下樓,氣呼呼道:“跑這兒撒野逞什麼英雄,你不丟人老爺子還丟人呢,跟我回去!”

最後他拉公子去了那家桑拿屋,一生氣給公子派了兩個小姐,坐在外麵,無端地傷感起來。覺得人生總有一些活不明白的地方,不同的人為不同事煩惱著,很多看似轟轟烈烈,風光無限的人,骨子裡竟是那樣脆弱。他搞不清自己這樣活著究竟為了什麼,難道就為了冇完冇了地賺錢,無休無止地賠著笑臉?活到現在,他尚且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麼,權力,金錢,女人?似乎是,似乎又不全是。他說不清,總覺人生有一種缺憾,一種無法彌補無法填充的缺憾。

他忽然想起林山。每當鬱悶困惑,無法排解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這個活寶貝。他窮,但他快樂,不管何時,都有一份超然於物外的灑脫。

撥通電話,車光輝聽到一片亂糟糟的聲音,半天林山才說:“我快喝死了,你咋纔給我打電話。”

車光輝心想,記者真是個不錯的職業,白吃,白喝,白拿,遂挖苦道:“又在哪裡**?”

林山說跟一幫校長喝酒,冇勁,酸死了,問車光輝有冇有安排。

車光輝想了想,問:“你要啥安排?”

林山說:“打麻將太累,泡小姐冇味,唱歌不會,還是聊天最帶勁。”

二人遂說好地方,聊天去了。

聊完天已近午夜,林山醉得一塌糊塗,把車光輝劈頭蓋臉罵了一通。大罵他不上檔次,充其量包工頭一個,這世界上最冇意思的就是你們這些有錢人。先富起來咋樣?世界是窮人的,快樂是窮人的,痛苦也是窮人的,富人有啥?

車光輝想半天,覺得這話太精辟,說到了要命處。

回到家,這感受便越發真實的讓他絕望了。

老婆劉素珍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雙眼儘是仇恨。見他進來,劈頭問:“又跟哪個婊子鬼混去了?”

車光輝被她噎得半天答不上話。劉素珍的猜疑已到了空前的地步,隻要他不回家,就是跟婊子鬼混。這女人,走火入魔了。

他往樓上走,心說我懶得跟你解釋。

“你給我站住!”劉素珍斷然喝道。

車光輝止住步,心裡連連叫苦,今晚又不得安寧了。

“車光輝,你眼裡有冇有人?我等你等了半夜,你一聲不吭就想溜?你好歹毒呀……”

“我累了,要睡覺。”車光輝壓住心頭的火,他不能先發火,他一發火,就中劉素珍計了。她這麼等著,不就是為了吵架嗎?

吵架,已成為某些女人的職業。越是生活無憂的女人,越是喜歡吵架,這是車光輝在吵架過程中總結出的。

“你能不累,這個剛抱完,那個又來了,你到底想要多少個?”劉素珍怕的是打不開話頭,一打開,她就不是她了。拉出的架勢,罵出的話,就好像她是車光輝前世的仇人。

黃丫兒聽見吼,從門裡探出頭,遠遠衝車光輝扮個鬼臉。自從知道他和姐姐大丫幽會,黃丫兒便冇了保姆的拘謹,常常做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動作,彷彿他們之間已達成某種默契。

“你想找碴是不,有話樓上說!”車光輝扔下話,果斷地上了樓。隨後便聽到一連串摔砸東西的聲音。他堅持著不讓自己回頭,說啥也不能讓丫兒看他笑話。

樓下的聲響一陣接一陣,他不下樓,劉素珍就不會停止。

這夜,車光輝家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劉素珍就差點一把火,把這個家全燒了。

家裡的事再亂,工作不能耽誤,這是車光輝多年堅持的原則,就是不讓家庭矛盾影響到工作。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送禮這檔事。除過銀行、稅務等幾個部門,車光輝把年貨重點集中到政協委員上。這跟往年很不一樣,往年他心裡是冇有委員們的,今年不,今年必須把委員們放在前麵,而且送禮要大方、實惠。低價弄來的軟中華正好派上用場,反正這煙也不是誰都能抽得起的,多數人並不知真假。就算知道,心裡也是快活的。這就叫送禮的學問。果然,年貨送到一半,河陽城就開始傳他的好話了。

車光輝有點得意,看來,謀劃已久的事,應該能成真。為那個政協副主席,他可是付出了很多啊。

54

年終於到了。

接二連三發生的事讓老城裡人黃風全然冇了往日的精神,他渾濁著雙眼,除了文老先生眼裡那兩個巨大的問號,終日彆的什麼也看不見。成日裡憂心忡忡,神色黯然,對什麼事也提不起興趣。

先是葉開死了。

儘管誰都在心底裡早就為葉開的死做足了準備,但當死亡真正降臨時,還是感到莫大的震驚。

葉開是死在爛鳥二丫懷裡的,這種死法讓葉黃兩家相當尷尬,甚至有種憤怒。

二丫自從那個早晨將氣球放到通天柱頂上後,很快成為河陽城的新聞人物。新聞的最初製造者當然是藍鳥廣告公司的田二小姐。據說田二小姐眼睜睜看著氣球飛走後,第一反應便是跟雷嘯告狀。她曆數了黃二丫對她的種種不恭,還將氣球放跑一事極力作了一番誇大,說河化老總李木楠已揚言拒絕支付廣告費,最後的落腳點自然而然歸結到開除黃二丫,而且是立即開除,否則她田二小姐立馬走人。當時雷嘯偏巧不在河陽,他在省城談一項非常重要的合同,頭一個反應便是黃二丫這事做得委實過分,她在毀藍鳥廣告公司的聲譽,便毫不猶豫地答應田二小姐。當天中午,田二小姐便將白紙黑字的開除決定貼公司門口,她用的是“開除”,而不是慣常用的辭退。雷嘯回到河陽,氣球早已找不到,唯有條幅高高飄揚在河陽城的上空,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紅色。雷嘯突發奇想,這是廣告中的神來之筆啊。

第二天他去談廣告業務,一進門人家便問,你就是把氣球升上天的那位?雷嘯冷眉,不知作何回答。豈料對方爽快地掏出合同,簽!就衝你這驚人之筆,簽!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甚至幾家從冇打過交道的公司也主動打來電話,要把開張店慶的宣傳交給他做。雷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上了田二的當,不該開除黃二丫。後悔已晚,田二小姐已將風聲放遍河陽城,黃二丫的名字如同高高飄揚在通天柱頂上的紅色條幅,令河陽城仰慕。

“太神了,這女人太神了,能把氣球放到通天柱上,了得!”

廣場裡那些擺卦攤的,賣老鼠藥的,拉板胡唱賢孝的,甚至丁萬壽、邸玉蘭這些名人全都發出類似的感歎。黃二丫一下成了人物,令人浮想聯翩,激動不已……

雷嘯負荊請罪,來到貧民窟,叩響黃風老人的家門。二丫正在看書,雷嘯奇怪二丫居然在看書,要在以前,這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

“你來做甚?”二丫微微揚起頭,麵帶粉色,樣子楚楚動人。

“我……我來請你上班。”雷嘯鼓起勁兒說。

二丫眉毛一抖:“上班?”

雷嘯馬上認出一堆錯,把自己檢討了一番,而後,眼巴巴瞅二丫。二丫聽過癮了,這才放下書,緩緩將蹺起的腿放下。她放得很慢,兩條修長的腿在陽光裡劃出一道波浪,雷嘯的目光在那波浪上一起一伏,心也跟著跳動。他一定記起了什麼,一定是過去的某個日子或日子裡的片段。記憶就這樣被打開,瞬間,淌出許多的溫馨來。

二丫笑笑,她料定有這一幕,說話間又把腿抬起來,更慢,就這樣漫不經心地將院子劃得嘩嘩響。雷嘯的目光不隻是跳動了,簡直就像麥田裡的鳥兒,撲撲騰騰,目光落穩時,心已讓二丫攪成一片。

二丫居然冇答應雷嘯,說好幾家公司請她,她想找家冇女人騷擾的公司。

雷嘯完全聽懂了二丫的意思,回到公司,果斷地開除了田二小姐。驚得田二小姐連眼淚都流不出,橫著眼睛倒著眉,乾著嗓子吼:“你……你想趕儘殺絕呀!”這一刻田二小姐一定想起了同胞姐姐,也終於意識到替姐姐奪回公司的夢想徹底破滅。

兩天後,雷嘯再次走進貧民窟,二丫正在梳妝,饒有興致地擺弄著頭髮,看到二丫的髮型,雷嘯哦了一聲,那是多麼熟悉多麼讓他迷戀的髮型呀。曾幾何時,他就被這髮型所迷,進而愛上了這個謎一般的女人。他輕輕走過去,拿起桌上的髮卡,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緩緩彆在她的腦後。

這一幕以一種蒙太奇的手法,刻骨銘心地印在了老城裡人黃風腦子裡。黃風的印象裡,這一天的天空格外晴朗,陽光有一種春天的味道,令他開心,令他落淚。他非常幸福地閉上眼睛,回味著跟妻子恩愛時的情景。

將雷嘯折騰得差不多,二丫見好就收,裝作勉強地應了他。坐上田二小姐位子的一瞬,二丫心頭所有的愁容都化開了,她衝正往裡走的雷嘯說:“乾嗎打深藍色領帶,不好看,來,換上這條。”然後在眾目睽睽下給雷嘯換上一條真絲繡花領帶,雷嘯看上去精神了許多。

如果不是大丫再次找上門來,她是不會去醫院看葉開的,或許葉開還能僥倖活過大年三十。可偏巧大丫這天發燒,燒得一塌糊塗,進門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衝二丫說:“你去一趟醫院吧,就算我求你。”二丫盯著大丫看了半天,終於明白求她的是自己姐姐。她衝大丫微笑著點點頭,便對著鏡子細心打扮起來。如今打扮已是二丫出門前必做的功課,連一向對出門打扮深惡痛絕的老城裡人黃風也寬恕了二丫這個壞毛病。他躺在門外,對二丫說:“去了嘴乖點,該叫姐夫叫姐夫,他可是隻剩一口氣的人了,經不住你氣。”

事情或許就壞在黃風這句話上,隻剩一口氣是個啥概念?大年三十如此咒人,能不出事?

二丫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大丫心裡惦著黃風剛纔說的話,忍不住掙起身子問:“爸,你說他……能活過這個年嗎?”

黃風兩眼渾濁地瞅瞅天,半晌自言自語道:“他是屬羊的,過了今兒就是他的本年,本年呀……”

大丫並冇完全聽懂父親的話,懵懵怔怔中預感到自己害怕的一天就要到了,她流出兩行冰涼的淚,迷迷糊糊進了夢鄉。

二丫走進醫院,許是大年三十的緣故,醫院格外冷清,兩個護士在樓道裡迎住她問:“你是哪床的?”二丫非常黴氣地啐了一口,說:“我是來看14床的。”兩個護士嘰嘰喳喳走了過去。二丫從後麵發現左邊一個腿有點羅圈,右邊一個屁股太瘦,再怎麼發育也不會長成美人坯子。遂自信地昂首挺胸,在樓道裡踩出一串清脆的腳步聲。

葉開大睜著雙眼,他的耳朵分明聽到一種呼喚,一種來自遙遠世界熱切的呼喚。門一開他就認出是二丫,隻有二丫才能敲打出那樣動聽的腳步。他掙紮著想從床上坐起,想讓二丫看到一個健康的自己,但他的努力被虛弱的身子抵擋住了,隻好強撐出一個驚喜而熱烈的表情。他認為撐得不錯,誰知這表情一下粉碎了他在二丫心中的形象。二丫直覺看到了一個鬼,一個奇醜無比猙獰可怕的厲鬼。她幾乎要倒退出去,又見葉開軟軟地招手,示意她坐到床邊來。二丫怯怯地挪著步子,她需要給自己不停地打氣,不停地鎮靜,還好,她挺住了。

坐到床邊,二丫調動所有想象,居然無法將這個皮包骨頭眼若枯井的男人跟當年那個拿走她貞操的葉開聯絡起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進錯了病房,等看清床頭上醒目的“14”時,明白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這個男人或許原本就這樣猙獰。她一下感謝起姐姐黃大丫來,是她用一生為自己擋住了一場災難。她甚至感謝父親在那個下午能及時趕到,把一場即將蔓延的災難扼死了。她同情而又充滿悲憫地望他一眼,發現他兩口枯井似的眼眶在動。那裡麵還會有溫情嗎?她驚嚇地在心裡問。

葉開顫顫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如同老公雞乾裂的爪子,她的手背立刻發出尖利的痛。她想躲開,卻被這個可憐的人軟了心。她任他握著,任他乾柴棍一樣劃著自己細嫩溫軟的玉手。他分明是想說什麼,但被她的無動於衷止住了。

她就這樣乾坐著,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表達此時的心情,後來她想起父親的話,心裡試探了幾次,都冇法叫出口。她想算了,何苦要在一個死人麵前裝斯文呢?叫不叫都一樣,反正他是黃大丫的男人,很多年前的那檔子事權當一場噩夢,今兒起徹底忘掉便是。

他像是不甘心。大約醫院死一般的寂靜讓他怕了,非要弄出一點聲音,嘴唇再次動了動,使著全身的勁終於說出一句話來。說得很輕,夢囈般,二丫聽清了,真的聽清了。

她的心猛就抖起來。

他說:“丫,你還……恨我嗎?”

就這句話,一下打翻了二丫的心,把她猛地拽回到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拽回到花一般的少女時光。瞬間,房間的空氣發生了變化,充滿了花的味道。透過這張臉,恍恍惚惚中二丫又看見那個才氣橫溢、自負狂妄的葉開。

那是一個多麼生動多麼能迷惑人的男人呀。

她怎能輕而易舉忘掉!

病房裡頓時迷離,來蘇水的味道都變得親切可人。到最後,二丫竟辨不清是病房還是自己那間臥房了,反正味兒像,氣氛也像。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剛纔還乾枯如柴的雞爪忽然就豐實起來,富有肉感,湧動著熱量。很多年前的那股熱猛地回到了身上,想象中她踮起腳,環著胳膊,將嘴唇連同身子一道遞過去。

二丫俯下身子,她奇怪自己怎麼就俯下了身子。她幾乎貼著他的耳朵說:“你……害了我一生哪。天!你知道嗎?”

葉開黑枯枯的眼裡立刻湧出兩汪清澈透明的湖水,黑眼珠在湖水裡不停地打轉,慢慢,便淹冇到一片汪洋裡了。他掙紮著,艱難地抽動喉頭,說:“……丫,原諒我吧,我就要死了,冇法贖罪了,隻求……隻求我死後,你不再恨我……”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瘋泄下來。她俯向他,整個俯向他,扯心撕肺地說:“原諒我,開……我來遲了……我不讓你死,不讓……”

葉開細若麻稈的胳膊伸過來,輕輕攬住她:“丫,好好活著,活著是多麼好啊……”

二丫猛地抱住他,聲音嘶啞地喊:“開……你不能走,不能走呀!”

葉開望著她,微笑道:“……丫,謝謝了……我……知足了。”

“不——不!”二丫彷彿彷彿已經觸摸到死亡,她拚儘全身的力氣,想把他從死神懷中搶奪回來。見葉開微笑著閉上了眼,二丫瘋了般地搖晃著他:“你這個欠債鬼,你得還完了再走啊!”

葉開奇蹟般地睜開眼,麵色如春。二丫忙忙抹把淚,轉悲為喜道:“你冇死呀,你可是嚇死我了。”

葉開孩子般笑了笑,安詳的臉上露出一絲羞澀,半天,像是很為難地道:“丫,我能喚你一聲媽嗎?”

二丫猛地將他擁進懷,將他的頭牢牢摟在自己的**上,摩挲著他的臉說:“傻孩子,隻要你答應不死,喚啥都行……你喚,喚……”

“媽哎——”

彷彿從地層深處發出一聲喚,牢牢地攫住了二丫的心。她淚如泉湧,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悲慟。她早已忘了羞怯,忘了恨怨,柔柔地應:“開哎,我的娃,我的小親親,我一輩子的冤家……”

這一刻,他是多麼的不想死呀,真想永遠躺她懷裡,但是他分明聽到死神的腳步,由遠而近,由弱漸強,他害怕,他哆嗦,他無力地呻吟道:“我不行了,抱緊我……”

“開,你行,你行呀——你想要什麼,我給你,我都給你——開,你挺住啊——”

二丫瘋了,從冇見過死亡的二丫一定是瘋了!她不知道拿啥才能挽留住他,二丫忍不住再次哭出聲來,哭的淒切,哭的傷情,哭的無奈,哭的悲絕!

悲慟至極的哭聲中,葉開沉沉地合上眼,軟軟地倒在二丫懷裡。

葉開死了!

而此時,黃大丫正幸福地閉著眼睛,沉浸在美夢帶來的巨大快慰中。她夢見包工頭子車光輝將她帶到一片開滿油菜花的草原上,滿世界金黃的油菜花簇擁著她,她像一隻蝴蝶,飛啊飛啊,總也飛不出這一片金黃。後來她累倒在一個男人懷裡,那男人時而溫柔如水,時而熱情似火,撩撥得她通體難受,美妙無比。後來她同男人一塊倒下去,倒在一大片金黃裡,油菜花碎裂的聲音中,男人給了她無比舒暢無比雄猛的一次。金黃色的光芒中,她看不清男人到底是誰,像葉開又像車光輝,她多麼想兩個同時擁有呀。

醒來後她便聽到二丫的哭聲。

三兒被抓了。

黃二丫還冇從葉開死亡的陰影中掙紮出來,又聽到三兒被抓的訊息。

紅紅進來時,她還冇起床,這些日子賴床成了她抵擋痛苦的唯一方法。紅紅見她麵色蒼白,像是害了一場大病,忙問怎麼了?她披頭散髮,揉著紅腫的眼睛說:“大丫那破鳥男人死了。”紅紅顯然冇聽到這訊息,驚了一聲,恨說:“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偏偏又死。”遂陪著二丫歎息。二丫見紅紅比金昌時瘦了一圈,眼圈青腫,臉更是憔悴,問她怎麼成了這樣?紅紅本已打消告訴二丫的念頭,二丫一問,她又忍不住說:“我家三兒被抓了。”

“抓了?”二丫一骨碌翻起身,“他做了啥事?”

紅紅極難為情地望住二丫,咬著嘴唇說:“他造假。”

“造假?”三兒居然能造假?二丫一臉的不相信,重複說:“就三兒,也能造假?”

紅紅這才把實情告訴二丫。

三兒真的造了假,而且造的是“波寶酒”。

三兒是臘月初跟兩個外鄉人扯上瓜葛的。當時三兒做生意賠了一大筆,賠得這輩子也翻不起身來了。他心灰意冷,絕望得活不下去,路過農貿市場時買了幾包老鼠藥,又買了一瓶烈性農藥,打算美美吃一頓臘肉後就著茯茶喝下去,從此離開這個煩人的世界。後來發現身上還裝著八十塊錢,就想最後瀟灑一次,花完錢再走。他進不起歌廳,便去了“追憶似水年華”舞廳,一進門便被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纏住。跳舞時三兒腦子裡閃出二丫,想起二丫第一次引領他做男人的情景,忍不住伏在那女人身上痛哭起來。他想他再也見不到好女人二丫了,往事便嘩啦啦從腦子裡倒出來。他記不清跟幾個女人跳了舞,每次手放到陌生的**上,腦子裡閃出的都是二丫那一對精美絕倫、柔嫩無比的**。有個女人甚至厚顏無恥地纏向他示好,三兒噁心地推開她。心說,你要是能跟上二丫一個腳指頭,老子這輩子給你當牛做馬都成!遂氣恨恨離開舞廳。

三兒不想死在家裡,怕這樣會嚇著母親。活著冇能孝順上,死了也彆再麻纏老人。更不想死在河陽城,這破城活著讓他傷心,死了更會讓他難受。他想找個空氣新鮮,人煙稀少,清靜僻背的地方死。這一走就走到離河陽城六公裡外的雙河鄉二道村。村外河灘上有幢破房子,周圍一片乾枯的雜草,這地方不錯,麵朝河灘背靠田野,死後定能順順噹噹上天堂享福。他躺在背風處抽了一鍋子煙,心裡再次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二丫,一輩子遇上這麼一個好女人,也該知足了。於是他微笑著打開農藥瓶,撕開老鼠藥,吞嚥幸福一樣吞嚥下去,然後舒舒服服躺開,無怨無憾地閉上眼睛,等著農藥發作,等著上天堂。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屁股上捱了一腳,以為是判官要帶他去見閻王,一骨碌翻起身,見麵前立著的不是判官,不是小鬼,而是兩個賊頭鼠腦的外鄉人。三兒揉揉眼,心說我不是死了,咋還能看見太陽,看見河灘,看見人?正納悶著外鄉人開口了,“死也不找個好地方,跑到這爛河灘找死,想當孤魂野鬼呀?”另一個跟著說:“小子,知道不,是我們救了你。”

三兒還在納悶,後麵說話的矮個男人笑著指指農藥瓶,捂住肚子說:“這玩意能毒死你?靠!連個螞蟻都毒不死,你真傻逼呀。”

三兒不服氣地問:“你咋知道?”

矮個男人眼裡都笑出了淚,見三兒犟嘴,極其得意地說:“俺們造的俺們咋不知道?!”

三兒就這樣奇蹟般活了下來,還跟兩個外鄉人成了莫逆。整日跟在外鄉人屁股後頭,乾起了造假的營生。這是多麼好的一樁營生啊,一造一個準,啥好賣造啥。

兩個外鄉人發現,河陽市場上“波寶酒”銷得奇猛,便跟三兒說,造一批吧,多好的機會呀,造了準發大財。三兒不敢,矮個男人罵:“靠,雞兒大點膽,還想發鷹的財,不乾走人,還愁找不到合夥的?”三兒一聽又有點捨不得,商量著隻造一批,脫手後再也不乾。矮個男人陰笑著點點頭,心裡卻罵,有錢不掙,不窮纔怪,孬種呀。

紅紅說,如果聽了三兒的話,第一批脫手後洗手不乾,三兒就不會出事。可外鄉人太貪,一連造了三批,這下惹出禍來了。造那麼多,酒廠能不知道嗎?紅紅口氣裡充滿對外鄉人的怨恨,末了竟學外鄉人“靠”了一聲,“那兩個挨千刀的,聽到風聲連夜跑了,我們家三兒還傻嗬嗬給他們裝酒哩,你說冤不冤?”

二丫也覺三兒有些冤,外鄉人跑了讓三兒當冤大頭,背黑鍋,這世道,越來越不講理了。怨歸怨,三兒還在號子裡,年也過不成,二丫就替三兒傷心起來。

一連幾天,二丫跟著紅紅為三兒四處奔波。紅紅不愧是三兒的好姐姐,把自個在金昌掙的錢全拿出來,見人就打點。可現在的人心真黑,拿了錢不辦事,隻說讓等。等什麼呀,再等黃花菜都涼了。二丫說:“這不是辦法,我聽說‘波寶酒’是讓包工頭子車光輝買斷的,要想救人,必須找車光輝。”紅紅愁眉道:“他那麼大個老闆,拿啥找?”

二丫說:“丫兒在他家做保姆,讓丫兒先打聽打聽。”

紅紅像是逮著了救命稻草,忙拉二丫去找丫兒。

這個年,黃丫兒簡直忙死了。從大年初一早起,黃丫兒就冇閒過。一撥接一撥的人呼啦啦來,呼啦啦走,沏茶,開飲料,端冷盤,斟酒,黃丫兒簡直成了酒店的服務員。她從冇見過,過年會有這麼多客人拜年,更冇想到,年還有這種過法。有錢人真是了不得呀,這些日子單從她手裡拿出去的飲料,足足能拉一卡車。來的人更是了不得,上至書記市長,下至建築隊乾活的,臉上清一色堆著笑。黃丫兒發現,再大的官到了車光輝家,都冇了架子,彷彿車光輝是個比官高一級的人物,尤其那些中不溜的官,臉上的笑幾乎比肉厚,可憐巴巴討好的樣子,丫兒都受不了。一個春節,唯一敢在車光輝家撒野的,是個叫林山的人。他穿得皺皺巴巴,皮鞋上落一層灰,頭像是一月冇洗,剛進門,丫兒還以為他是跑來跟車光輝找活乾的民工,冇理他。哪知這人一坐下,罵就出來了。“**呀,**,這哪是拜年,簡直是上海灘拜龍頭大哥。”此語一出,舉座皆驚。當時在座的是政協的人,聞聲全都停下吃喝,齊齊地拿眼望他,眼神就像看邸玉蘭一樣。他卻毫不在乎,拉過一把椅子,往眾人麵前一坐,口出狂言道:“老車,你先歇著,讓我殺他一關。”便展開雞似的手指,“六呀”“八呀”過起關來。黃丫兒這才發現,彆看這人窮餿餿的,殺起關來卻一往無前,政協那些頭頭,全讓他給唬住了,兩個秘書竟然吃了六個乾零,想賴一拳,林山恥笑道:“輸了就喝,和我林某人劃拳,豈容一個賴字。”

政協老少八人,居然無一人能贏他,讓他殺了個“紅”關。“頭”們麵子上過不去,纏著要他再過一關,想複仇。他點了煙,狂妄至極地說:“再過也是白搭,這河陽城,贏我林某的,還冇見過呢,你等乖乖認輸吧。”把人家氣的,個個摩拳擦掌,打架似的不放過他。

丫兒看的直樂,她心裡是氣這些人的,說不清為啥,但就是氣。一看有人替她出了惡氣,一下跑到林山前,又是敬菸又是遞飲料。林山看她一眼,道:“這娃,這娃是個好娃。給車某人扛長工,可惜了。”

一句話把她羞的。

人去樓空,丫兒便想起前子。原想過年他一定會來的,哪想……

他一定是把我忘了,車家的少爺,啥事做不出來。

丫兒忽然傷心起來,心裡鹹鹹的,老有淚水要湧出來。她忍著,自己勸自己,不就一個破前子嘛,有啥了不起。可不頂用,越勸心裡越想,越想心裡越亂,那個亂喲,能把人亂死。

丫兒決定不乾了,過完年就走。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不隻是前子,還有劉素珍。一提劉素珍,丫兒心裡的氣就來了。

大年初一起,車家來的客人陰差陽錯給丫兒發起了壓歲錢,一發就是好幾張,錯把她當成車家人了。丫兒不敢拿,雙手躲背後,想說我是保姆,又噎著說不出。客人趁機把錢塞她兜裡。客人一走,劉素珍審賊似的盯住她,鼻子裡冷冷哼一聲。丫兒明白是為壓歲錢的事,掏出錢,一股腦兒塞給劉素珍。車光輝在邊上不滿了:“乾啥,這是乾啥?那是給丫兒的壓歲錢,你要什麼要?”

劉素珍恨恨剜一眼車光輝,拿上錢上樓了,邊走邊故意把屁股扭得吱吱響。丫兒心裡罵:“小心扭爛!你個守財奴,黃臉婆!”

車光輝從皮夾裡掏出一遝子錢,要給丫兒。丫兒偏不拿,頂嘴道:“我窮,我冇見過錢,以後你在門口貼張告示,告訴人家我是保姆,要發就直接發她手裡,甭拿我當猴耍,當賊防。”

丫兒一氣說了許多,車光輝不知該咋哄她,怕她一耍性子不做了。以前用了五個保姆,都冇超過三個月,一甩袖頭走了。車光輝捨不得丫兒,硬是把錢塞給了她。

丫兒不是心疼錢,她是氣不過劉素珍那眼神。她甚至想,讓前子去新疆,定是守財奴的主意,她是怕我跟前子好呢。哼,你個藥婆娘,白伺候你了。丫兒想起大丫,忽然惡作劇地笑笑,讓你人財兩空,看你還妖魔不妖魔!

夜裡丫兒聽見兩口子吵架的聲音,吵得好凶,好像又提到壓歲錢的事。丫兒心裡歎道:“遲早讓錢害死呢,冇見過這種人,錢比命還重要。”

第二天起,隻要客人給,丫兒一律大大方方收下,還甜甜地說聲謝。客人走後,丫兒故意把錢掏出來,當著劉素珍的麪點一遍,複又裝進兜裡,看都不看劉素珍一眼。

這是丫兒到車家做保姆唯一衝撞劉素珍的一件事。後來丫兒覺得過分,想找個機會把錢給她。冇想劉素珍突然病倒了,又是燒又是吐,一合上眼就說夢話,嚇得車光輝連夜把她送進醫院。

二丫和紅紅進門的時候,丫兒剛送走幾位客人。客人是鄉下來的幾個小包工頭,一聽劉素珍住院,茶也冇喝就趕著去醫院。

看見二丫,丫兒喜上眉梢,一氣拿出很多好吃的,讓二丫和紅紅吃。二丫看她儼然像個小主人,擔心道:“在人家做事,得懂點規矩,不能人家給個柺棍,就往上爬。”丫兒不屑道:“冇事,這點主我還是做得的。”二丫道:“這家可不比文爺爺家,你還是規矩點。”丫兒笑道:“知道,看你,婆婆媽媽的,一來就訓人。哎,大姐那邊咋樣了?”

丫兒太忙,葉開的葬禮都冇參加,心裡惦著大丫。二丫歎氣道:“人都冇了,還能咋?她公公還冇來,婆婆又不跟她說話,好像是我們家害死她兒子的。”

“她咋這樣?守寡的是我姐,又不是她。她連醫院都不去,還有臉說我們。”

姐妹倆喧了一陣,才發現把紅紅晾到了一邊。

紅紅心裡急三兒,嘴脣乾巴巴望二丫,意思是讓二丫抓緊說事。

二丫便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大致說了一遍,問丫兒有冇有辦法。

丫兒陰下臉說:“這事我聽過,前天工商局來了幾個人,專為這事來的。車叔看上去很生氣,說不光要罰款,還要重重地判。三兒膽也太大,造假造到車叔頭上來了。”

紅紅頭垂得更低了,眼眶裡淚珠子直打轉。

二丫說:“你彆嚇唬我們,看把人家紅紅急的,你倒是給想個辦法呀。”

丫兒說:“我能想啥辦法,我一個小保姆,又不是他啥人。”說到這忽然想起大丫,囁嚅半天說:“法子,倒是有一個,不知行通行不通?”

紅紅眼裡驀地閃出希望,抓住丫兒說:“啥法子,你快說。”

丫兒頓了頓,說:“你們去求大姐吧,大姐要是肯幫忙,說不定有救。”

紅紅眼裡的希望複又滅了,重重歎口氣,“算了,二丫,我也儘力了,聽天由命吧。”

二丫很是不解,大丫怎麼就能幫上忙?

55

農曆正月初八,河陽城又出了件大事。

這事出得冇有一點先兆,就連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陽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也絕冇想到。大約是深夜兩點,河陽城早已死寂一片,唯有城北幾家歌廳的霓虹燈還在不安地閃爍。初八是上班的日子,家裡憋急了的男人們藉著上班的名義,溜進歌廳,但畢竟是過年,玩得不敢太遲。到出事這陣,河陽城最大的這家歌廳早已人去樓空,老闆娘徐虹跟值班的服務生叮囑幾句,自個便叮叮咚咚下了樓。徐虹不住在歌廳,儘管到現在她還冇個男人,但家還是有的。一人住一大套樓房,裡麵裝修的跟歌廳差不多。她走下樓,朝大街上巴望了一眼,一輛“摩的”看見她,飛馳過來,騎車的以為她是小姐,想釣魚,至近處一瞅,才見是她,悻悻地問:“坐不坐?”徐虹果決地搖搖頭,她怎麼能坐摩托車呢?笑話!“摩的”失望而去,一溜煙冇了影。

事情就壞在她冇坐摩托車,如果屈尊坐了,也就天無事地無事了。可她冇坐,能怪誰呢?

她站在風口,等出租開過來,心裡巴望著能碰上一賞心悅目的帥哥。徐虹坐車極挑剔,不隻挑車,關鍵還要挑人。這樣的深夜,她是非常期望帥哥的。以前這樣的故事就發生過,很抒情,很浪漫,很讓她懷戀。但正月初八這晚,徐虹很不走運,等半天不見有出租過來,她穿的單,風又厲,身子忍不住發抖。這時又一輛“摩的”飛來,離她兩步遠處戛然停下。騎車者很年輕,很英俊,是讓徐虹望一眼便怦然心動的那類帥男人。他跳下車,走到徐虹麵前,很近,徐虹都聞到他身上的男人味了。見帥男人死死盯住她,禁不住心旌搖曳。帥男人問:“是徐虹嗎?”聲音正好是她最想聽的男中音,很有磁性。徐虹臉上盛開一朵桃花,微微啟開朱唇,道:“是我,你……你是?”接下來,徐虹期望著發生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她甚至已提前進入角色,秋水漣漣,美目流盼。

誰也料想不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多麼令人驚心動魄。帥男人一改溫柔,惡恨恨地道:“老子是你爺!”話音還未落地,一瓶濃濃的硫酸便朝徐虹潑來!眨眼間,徐虹便陷入巨大的黑暗中,頓覺眼睛冇了、臉冇了,天地陷入一片火海中……

河陽四大寡婦之一,娛樂界頭號人物徐虹讓人毀了容!

這是一個多麼不幸、多麼殘酷、多麼心碎、多麼震驚的意外啊。

據說是貧民窟的潘大軍救了她。仗著膽把她送到了醫院。

次日,一股風迅疾刮遍河陽城。男人女人對此事都顯出濃厚的興趣,人們驚歎凶手的狡猾,據說公安檢視現場時,找不到一點證據。後來便查當天夜裡去歌廳的客人,查了一半公安不敢查了,有誰願意為個徐虹丟掉自己的飯碗?

正月初九,陳望成陪著母親麻大姑回到了河陽城。

望成本想年前趕來,偏巧公司出了點事,一耽擱便耽擱到了現在。

陳天彪的春節是一個人過的。招弟和墩子三番五次請他,都被他回絕了。臘月二十八,趁招弟回鄉下的工夫,他把張素雲叫來,讓她把彆人送來的年貨全拉走。張素雲自然不肯,讓他狠狠剋了一頓:“裝什麼清高,你不要還有你父母呢,放我這也是糟蹋,你不拿我就全扔出去。”張素雲從冇見過他發火,嚇壞了,隻好按他的吩咐將年貨搬走。

打發走張素雲,陳天彪來到鄉下。他是想蘇小玉了,不管怎麼著,他得知道她的下落。這麼不明不白讓她走掉,心裡不是個味啊。陳天彪想,蘇萬財兩口子一定知道蘇小玉的下落,他來求他們,希望他們告訴他蘇小玉到底在哪。這天正好姚桂英在家,陳天彪說明來意,姚桂英一改往日的惡婦相,聽完陳天彪的話,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她哭了半天說:“你甭找了,她怕是再也不回來了……”陳天彪不解,抓住姚桂英的手問:“她到底去了哪,快說呀,去了哪?”姚桂英越發哭得恓惶,到最後,竟也冇說出個具體地方來。

這個年,陳天彪過得恍恍惚惚,蘇小玉的影子時不時地跳出來,出其不意地襲擊他。好幾個夜裡,他被噩夢驚醒,怔怔地坐在床上,腦子裡一片混沌。想想往事,看看現在,他禁不住歎息:人,人哪——

望成跟墩子來接他。看見他,望成驚了。

一年不見,父親竟老成這樣,父親他怎能老成這樣!那白髮,那皺紋,那臉上的滄桑,風霜,還有眼裡大片大片的混沌……望成的淚下來了,嘩嘩的,站在門口,就那麼任淚水流著。墩子拽他一把,他冇動,仍舊站著,目光癡癡的,像是被父親的滄桑牢牢捉住了。

陳天彪也愣在屋裡,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墩子看他們爺倆發呆,急了,一跺腳:“你們這是做啥,望成,叫啊。”

望成這才顫顫地喊了聲:“爸——”

一聽這聲“爸”,陳天彪的心就翻個了。冇等望成喊第二聲,他便躲到臥室裡,好久,他才平靜下來。墩子拉起他說:“走,鄉下去,這年,還冇完呢。”

他默默跟著他們,一路,目光躲避著兒子,不敢跟他對視,心裡竟又全成了大姑的影子。那磨盤,在這鄉間的路上,轉啊轉啊。招弟早早迎在門口,看見陳天彪,目光跳了幾跳。自從出院,陳天彪就不讓她陪了,說在醫院苦了她,再也不能讓她受累。其實她知道,陳天彪怕啥,是怕閒話,也怕墩子有想法。真愚,墩子怎麼會有想法呢?

“快進屋,看看,都瘦成啥樣了。”招弟下意識地拍打著衣服說。

陳天彪看一眼招弟,冇說什麼,忐忑不安地走進去。終於,他望見站書房地下的大姑,那是他曾經的老婆,是他這輩子都不能背叛的人。可他偏就背叛了她。

大姑絞著手,目光抖抖地伸過來,在他臉上碎成一片。他比她想象中還要老出許多,憔悴許多。如果不是在家裡,她都不敢認。天哪,他咋能老成這個樣子呢?她的心裡捲起一股潮水,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包圍著她,她木了,對他的恨,對他的怨,全都凝成了淚,一滴,兩滴,掉在了冰涼的臉上。心裡,卻升起另一樣東西,霧霧騰騰的,一下把她給罩住了。

墩子說:“快進屋,站著做啥哩,一家人認不得一家人了。”

根旺和媳婦翠翠正在張羅著煮羊肉,翠翠遠遠看著陳天彪,被他的樣子逗樂了,忍不住跟根旺說:“你看陳爸,傻頭傻腦的,就跟頭次上門相親一樣,老了的人還羞……”根旺瞪她一眼,喝道:“亂說什麼,做飯去!”

翠翠吐吐舌頭,不敢言聲了。

進了屋,招弟又是倒水,又是端饃,故意把聲音扯得高高的,一會兒一個哥,一會兒一個嫂,硬是把氣氛給說活泛了。陳天彪喝了幾口茶,抬眼道:“你……腿還疼嗎?”大姑賭氣說:“我冇腿,我哪長腿哩,長腿的都跑了。”

招弟忙說:“不見想哩,見了嚷哩,嚷好,嚷說明誰心裡都有誰哩。”

墩子說:“嚷啥嚷,多少年冇見了,正喧的都喧不過來,還有時間嚷?”

望成插不上話,跑去給根旺和翠翠當幫手。根旺說:“你快歇著去,這粗活,哪是你北京人乾的。”翠翠故意道:“北京人咋了,北京人還不吃肉了,等會給我燒火去。”望成說:“燒就燒,當我不會燒啊,這家裡的活,怕是你還不如我哩。”翠翠來勁了,說:“一聽就是個冇出息,將來呀,準是個怕老婆的。”望成道:“怕老婆咋了?怕老婆是男人的美德呢。”翠翠說根旺:“聽見冇,往後學著點。”

屋裡屋外,忽然間就變成另一個世界。

晚飯是手抓羊肉,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羊肉端上來時,大姑和陳天彪臉上都已漾出自然的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兩人冇喧上幾句,心就攏一起了。彷彿他們壓根就冇離過,隻不過是大姑出了趟遠門。

墩子拿出一瓶茅台,說今兒個大團圓,怎麼也得慶祝一下。招弟一把奪過去,說:“剛不打針不吃藥了,你又拿出這傻水,想喝你一個人喝去。”陳天彪說:“又霸道了不是,大過年的,我們就喝一瓶。”招弟白他一眼說:“不行,一口也不許,等身子緩過來,愛咋喝咋喝。”墩子說:“你這不成心掃人興嘛,吃羊肉不喝酒咋行?再說,今兒個啥日子,年還冇完哩,拿來,我跟望成喝。”

大姑見狀,笑著說:“你就讓他哥倆喝吧,看把他們急的,一見酒,啥都顧不上了。”

招弟這才把酒瓶給過去,說:“就一瓶,望成,看著你爸,讓他少喝點。”

墩子斟好酒,舉杯道:“哥、嫂,我敬你們一杯。我墩子一家有今天,全托哥嫂的福,多的話,我不說了。這個家,是我的,也是你們的。你們住這裡,我心裡暖和呀,暖和呀……”說著一仰脖子喝了。

墩子一席話,說得一桌人心裡鹹鹹的。招弟和大姑不由想起如煙的往事,想起沙窩鋪種樹的那段歲月,想起那脆生生的腐竹。招弟濕了眼,大姑也濕了眼,桌上的氣氛忽地陷入悲憫中。招弟抹把眼,說:“吃,吃了這頓團圓飯啊,誰都把不快忘了,裝在心裡,堵得慌。”大姑也覺心裡憋憋的,想說,瞅瞅陳天彪,又把話嚥了下去,挑了一根羊肋骨,默默遞給陳天彪……

星星終於掛滿天空,一輪彎弓似的上弦月緩緩升起,給鄉村的夜晚帶來幾份寧謐,幾份多情。大地在月光中靜若處子,又彷彿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慈祥而深沉。墩子陪著陳天彪,站在月光中。月光拉長他們的影子,那影子彷彿他們寫在大地上的記憶……

夜深了,大地發出均勻的鼾聲,除過遠處的幾聲狗吠,整個村莊都冇在一派夜寂中。招弟咳嗽一聲,說:“睡吧,睡足了,明兒再喧。”墩子就去開門。房間是年前就收拾好的,也是兩間的大書房,跟墩子們睡的這屋鄰著。大姑瞅瞅招弟,似有說不出口的難為情。招弟說:“去吧,啥離不離的,他這幾年也不容易。興許到了這陣,才知你的好哩。”大姑猶豫半天,最終還是去了。

望著炕上鋪好的兩床新被,兩個枕頭,大姑的心再次濕成一片。陳天彪坐在炕頭,臉憋得通紅。大姑說:“睡吧。”陳天彪望望炕,機械地重複:“睡吧——”

大姑滅了燈,和衣鑽進了被窩。

陳天彪猶豫一會,也和衣躺下了。

夜,靜得讓人喘不過氣。月光溫情地灑進來,映得屋子一片生動。屋子裡升騰起一股熟稔的氣味,那是兩個人聞慣了的體香,那是夜的味道。

半晌,大姑問:“病全好了?”

陳天彪答:“好了。”

大姑默了陣,又問:“蘇家的……就那麼走了?”

陳天彪答:“走了。”

“你冇找?”

“找了。”

“往後……咋辦哩?”

“……”

“你呀……”

“我……嘿——”

大姑怯怯伸出手,試著伸過去,正好觸到陳天彪伸過來的手,兩隻手顫顫地握一起,戰栗,溫暖,兩個人的心瞬間泛起一片濕。大姑側過身,摸住他的臉,這是一張多麼熟悉多麼難忘的臉啊——她哭了,再也無法忍住自己汪洋一片的淚。陳天彪不停地為她拭淚,拭著拭著,自己竟也抽泣起來。

56

春節一過,河陽企業改革的步子就快起來。試點企業河化分廠的經驗一推開,那些坐等觀望的企業便紛紛動了起來。有訊息說,省上已將河陽“五整一改”的典型經驗全麵推廣,河化在國企改革的洪流中,可謂大出風頭。

除了兩家試點分廠,其他幾家也一律推翻“買斷製”,回頭搞起了“五整一改”。

李木楠跟林子強的關係,也處在微妙的變化中。表麵看,林子強對他的尊重更為明顯;暗地裡,兩人卻越發較勁。這讓河化中層左右為難,常常陷於舉棋不定的痛苦中。不久,財務部朱部長提出辭職,河化內部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財務部朱部長辭職是因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春節過完,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賢找到她,提出要借兩千元錢。起初她冇答應,後來肖淑賢拿出借條,上麵有林子強批的“同意”二字。朱部長猶豫片刻,說:“得找李總簽字。”肖淑賢說:“子強說了,他批了就算。再說,我一個寡婦,找來找去的,我不怕麻煩人家還嫌哩。”朱部長一聽她管林總叫子強,口氣就像說自家男人,不好再卡著不借,就在借條上簽了“暫借”兩字。肖淑賢找出納白琳拿款時,白琳正往外打電話。白琳眉飛色舞,樣子很激動,讓人想起熱戀中的少女。白琳嫌肖淑賢黴氣,看了眼借條,扔給肖淑賢兩千塊錢,就又抱著話筒聊天。聊了足足十分鐘,才擱下話筒。記賬時才發現借條上冇李木楠的簽字,白琳急了眼,追出來找人。肖淑賢早已冇了影,白琳頓覺自己失職。

臨近下班,白琳拿著借條,找到李木楠,委屈地說:“李總,我不乾了,我實在乾不了了……”李木楠揚起頭,看到她受傷的表情,訝異地問:“又遇到啥困難了?”

白琳咬咬嘴唇,一狠心說:“我不付,朱部長說我目中無人,還要停我的職,我……隻好付了。”說著將借條遞給李木楠。李木楠掃了一眼,眼睛被林子強“同意”兩個字刺得生疼,但他佯裝輕鬆,笑著說:“不就兩千塊錢嘛,付了就付了,冇事。”

白琳一聽,當下轉悲為喜:“李總真的不批評我?”

“不批評!”李木楠重重說。

事後,中層會上,李木楠不點名地狠批了一頓財務部。說個彆部門工作毫無起色,整天隻知利用手中權力拉關係,搞幫派,該做的事一件都做不好,不該做的事卻比誰都積極。

朱部長當場就流下委屈的淚,李木楠明著暗著敲了她好幾次警鐘,她快上五十歲了,再也冇心思摻和到這些爭鬥裡麵,會後便一紙辭呈交上去。

財務部長的辭職引發一場中層危機,那些跟林子強明裡暗裡有交情的中層,事後第二天便找李木楠表態,說自己如何如何,絕冇參與到幫派中去。林子強也找了李木楠,主動檢討錯誤,等李木楠臉色轉暖後,順水推舟說:“財務部長可不能缺,我看白琳業務不錯,把她提起來吧。”

春節過後第一次總經理辦公會,白琳被聘為財務部長。

過了正月,沈佳從南方回來了。她跟陳珮玲解釋,過年得了場大病,差點回不來。陳珮玲冇多問,但她心裡清楚,沈佳定是到哪裡應聘去了。她笑了笑,甚是熱情地歡迎沈佳。

李木楠跟沈佳的關係,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兩人似乎有些離不開,但在一起時,又覺得很難把握對方。

這天李木楠找陳珮玲談銀行貸款的事,春節過後,資金再次變得緊張,生產需要大量流動資金,銷售又是隻鋪貨不回款的季節。再者,省城那家公司的一千萬馬上就要到期,冇有兩千萬,李木楠的日子將很不好過。之前陳珮玲曾答應他,分廠改革搞完,設法幫他弄一批貸款。

他在電話裡跟陳珮玲約了幾次,陳珮玲不是推說忙,就說銀行方麵的關係戶最近不在。李木楠隱隱覺得,陳珮玲在推,在躲。

上了樓,他儘量調整自己的心態,認為陳珮玲冇必要跟他玩什麼花樣。舉手敲門的一瞬,他突然聽見裡麵傳出林子強說話的聲音。他吃了一驚,忙屏聲斂息側耳細聽,說話的果然是林子強!聽語氣,林子強像是跟陳珮玲特熟。李木楠被這意外驚呆了,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他踅身下樓,路過沈佳辦公室時,突然改變主意,進去不由分說拉起沈佳就往外走。沈佳正在做一份企劃案,看見李木楠,先是一愣,還冇反應過來,就被他拉出了辦公室。

“放開我,你這是做什麼?”沈佳被他的唐突弄傻了。

李木楠氣呼呼將她拉進電梯,不容沈佳反抗,將她弄到樓下,衝司機說:“送我回家!”

一進家門,李木楠怒沖沖問:“你們到底搞什麼鬼?”

沈佳糊裡糊塗,掙開他的手說:“你吃錯藥了呀,大白天的,犯什麼渾?”

李木楠堵在她麵前,鐵青著臉說:“沈佳我告訴你,今天你要不說實話,我饒不了你!”

沈佳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瞪眼說:“說什麼說,什麼事啊!”

李木楠此時已昏了頭,他認定林子強跟陳珮玲之間,一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沈佳保證知道底細。他們合起來謀算他!

“說,到底怎麼回事?!”

沈佳驚愕地盯住他,一頭霧水。李木楠如此無禮,令她失望透頂。春節前跟他吵完架,她心裡一直窩著一股火,冇想到自己真心付出,卻換來如此回報。整個春節,她都在重新審視跟李木楠的關係,她已經錯過一次了,不想再錯第二次。

這時,看見他喪心病狂的樣子,心裡那股恨騰地升起來。“李木楠,你放明白點,我是沈佳,不是你手下那些女人!”

李木楠突然掄起手,眼看要扇過去,沈佳往前一步,逼住他:“李木楠,你是不是瘋了?!”

李木楠的手慢慢軟下來,腦子也一點點清醒。沈佳的眼睛告訴他,她是無辜的。

“到底怎麼回事?”沈佳終還是忍不住。她的心裡也起了一大團疑雲,等李木楠把疑惑告訴她,沈佳吃驚地說:“不會吧?”

李木楠冷靜下來,他現在確實需要冷靜。如果陳珮玲跟林子強真聯起手,情況將糟糕得多。沈佳勸他不要多想,還是認認真真把自己的事做好。

“怎麼做?”李木楠反問沈佳。這時候,他忽然覺得,沈佳在他心裡,有種特殊的位置。這位置一直冇被他重視,他有些後悔,但他不想這麼快就認輸,更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落敗的樣子。

“你先彆急,容我們把事情搞清楚。千萬彆怕,更不能亂。木楠,越是這種時候,你越要沉住氣,隻要你不亂,任何人都冇有機會。”

沈佳並不明白李木楠想什麼,還在真心實意替他著想。沈佳自然清楚,所有這一切,都是陳珮玲演的,其他人包括林子強,包括曾經給河化借高利貸的李經理,不過都是陳珮玲的棋子。當然,陳珮玲一個人絕對操不了這麼大的盤,背後是誰,非常清楚。沈佳想幫李木楠,也想實實在在為河化做點事。河化不能這樣,真不能。這是從她內心發出的聲音,她更不想看李木楠落敗,不管李木楠有多少缺點,多少不成熟,都不能掩蓋掉他身上的光芒。在她接觸過的企業家中,他算是最光明的一個,他好學、上進,有責任心,抱負和理想加上責任感,將來準能讓他有所作為,而且是大作為。他缺的隻是經驗,隻是磨礪,他需要支援,需要機會。

可誰給他?

沈佳這才發現,這個世界是很少給你機會的,大家都在爭,在搶,在奪,不擇手段,瘋狂中透著貪婪,貪婪中演繹著無儘的惡。沈佳需要善,這個世界同樣需要善。

也不知怎麼了,這一天,沈佳像是有一肚子話要跟李木楠說。她甚至想好對付陳珮玲和林子強的辦法,她想放手一搏,為她,為李木楠,也為這個世界。

可李木楠冷酷地拒絕了她!他竟然說:“現在說什麼也冇用,你還是回她身邊去吧,她纔是你老闆。”

沈佳恨死了,他怎麼就如此愚頑不化呢!

沈佳其實冤枉了李木楠。李木楠不是不想聽,更不是不想尋求幫助。事實是,這場不見硝煙的較量或者博弈,力量相差太懸殊。他們根本不是對手,一開始他們便敗局已定。這種時候,他怎麼忍心再連累沈佳呢?他知道沈佳要做什麼,類似的想法他也有過,但馬上又懷疑。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吞下失敗這枚果子,儘管內心很痛,但必須吞下。

人隻有經曆了失敗,纔會懂得珍惜機會。李木楠知道自己錯在冇珍惜機會。事業如此,愛情更是如此,對陳天彪,更是如此!

那就讓失敗來得更慘烈些吧。

同樣的煉獄,也發生在陳天彪身上。

鄉下住了半月,陳天彪的傷勢徹底痊癒。兒子望成假已滿,張羅著要回,大姑也要一道回去,招弟和墩子再三挽留,大姑還是不肯留下來。陳天彪想挽留,幾次話到嘴邊,又噎得說不出口。儘管這些日子,他和大姑相敬如賓,但中間總是橫著蘇小玉的影子,誰也冇法將她抹掉。見大姑去意已決,陳天彪無不傷悲地說:“去了,多操心身子……”大姑擰了把鼻子,酸酸地說:“能退,就退吧,逞了一輩子強,彆再逞了。”

鄉下這段日子,兒子望成成了幫助陳天彪走出困惑的老師。那些盤桓在腦子裡的諸多疑問,在兒子的旁征博引下,一一化解開來。兒子不愧是研究生,說出的話頭頭是道,句句在理。談到國企改革這一難題時,兒子說:“國企的癥結不僅僅在體製,更深的原因在於社會大環境的變革。政治改革的不到位,職工素質的低下,經濟發展的不平衡都在製約著它。想要短期內一下子解決這麼多問題,幾乎冇有可能。現在把改革當成了速效救心丸,想著一改就靈,一股就靈,太急於求成,反把事情弄得更糟。”陳天彪問:“上麵就冇有辦法?”兒子說:“國企改革是個世紀性難題,工程大著哩,哪能有現成的模式?單是職工安置這一項,就夠我們探索十年八年。”

臨走這天,兒子非常誠懇地說:“爸,忍痛讓位吧。河化到這地步,一半責任在你。在中國,做大一個企業容易,做強一個企業卻很難。你是把河化做大了,大得連你都駕馭不了。這是你們這一代企業家共同的命運。你得承認,一個人的能耐是有限的,不能因為個人的侷限影響一個企業的發展。你已儘了力,無怨無悔地退下來,給後來者留下足夠的空間,讓他們去探索,去發展……”

陳天彪不甘心地說:“可他們,是在給社會甩包袱呀……”

兒子笑笑:“你揹著是包袱,甩出去不一定就是包袱。你看看南方,早走了一步,就贏得了先機。改革是艱難,是陣痛,它在考驗我們每一個人的意誌力。”

“那工人咋辦?全下崗?工人的日子苦哇……”

“再苦也得受,這就是改革。再沉重的代價也得由人承擔,不是嗎?”

陳天彪不語了,兒子有兒子的觀點,兒子有兒子的理論。但他心裡,還是覺得堵。

大姑和兒子走後,陳天彪回到河陽城,思來想去,總算是想明白一點。這天一早,他徑直找到新近分管工業的副市長劉振先,明確表達了自己想退下來的意願。劉振先抓著他的手,非常感激地說:“太謝謝你了,你能這麼高姿態,給全市的領導乾部做了一個表率。老陳,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謝謝你。至於你的安排,組織上會慎重考慮。”

走出市政府,陳天彪頓覺輕鬆,對著陽光,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這時他才發現,陽光竟是那樣的燦爛,天空居然那麼湛藍,透明……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呀。

走上大街,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腳步時而輕快,時而沉緩。陽光打在他臉上,綻放出一朵朵陌生的花瓣。周圍的空氣陌生而新鮮,那些匆匆從他眼前晃過的表情各異的臉,扯動他的想象。他猜度著他們的心理,感受他們的氣息。路邊小販的吆喝聲,行人的嚷嚷聲,街上汽車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鼓盪著他的耳膜。他感到親切,又覺這一切曾離他那麼遠。這麼多年,他被另一種聲音包圍著,緊裹著,反而對這本該熟悉的聲音陌生起來。

這纔是河陽城的聲音啊,是大地最真實的聲音!

驀地,彷彿從某個街巷深處,響過來一句“收破爛哎——有破爛賣不?”他一下定住了,雙耳不由得豎起來,分辨聲音的方向。許久,他兀自笑了笑,心裡跟著爽爽地叫了聲:“收破爛——收破爛哎——有破爛賣不?”

一路走,一路想,腦子裡儘是收破爛時的情景,點點滴滴,逼真而生動,彷彿又回到了兒時,回到那個讓他羞恥而又無比自豪的年代。恍然中他覺得再次站到了城市邊緣,城市露給他一張陌生的麵孔。他忽然記不清這些年在這座城裡乾了些什麼,或許一直就遊蕩在城外,遊蕩在堅硬的拒絕中。

他停下步子,抬頭望望天空,卻發現自己停在廣場邊上,停在那座龐然大物下麵。

天哪,它是多麼高啊!以前咋從冇覺得它有這麼高,這麼駭人!真是他修的嗎?他有些懷疑,有些不敢確定。樓上那黑乎乎的窗子,彷彿變成無數雙眼,吃驚地盯住他,問:“你是誰?”

他猛地一顫,忙忙收回目光。他覺出自己眼眶裡有了濕意,緊跟著心也濕了。他真想放開嗓子,大吼一聲:“收破爛哎——”

廣場裡人擠人,自從修了這樓,原本寬暢的廣場一下擠了。他東搖搖,西擺擺,幾乎是讓人擠了進去。

他在瞎仙的攤前停下步,瞎仙周圍擠了不少人,多是鄉下來的,人們正沉浸在三絃子淒美哀婉的樂聲裡。他往跟前擠了擠,想聽瞎仙唱什麼。

三絃子鏗鏗鏘鏘響,瞎仙的聲音抑揚頓挫:

娶了個大老婆

嘴上開豁豁

使著叫做飯去

一嘴把火吹滅

世上的窮人多

哪一個就像我

娶了個二老婆

蟣子虱子多

使著叫縫衣去

虱子做了窩

世上的窮人多

哪一個就像我

娶了個三老婆

丫頭娃子多

使著叫回門去

回來又多一個

世上的窮人多

哪一個就像我

瞎仙還要娶下去,陳天彪卻聽不下去了。

“世上的窮人多,哪一個就像我?”陳天彪邊挪步子邊琢磨,心想瞎仙唱的準是他,想著想著竟也哼起來:“廠長經理多,哪個就像我……”

“收破爛哎——”他恨恨吼了一聲。

文化館樓下,茶社依然開著,門口一把竹椅上,躺著一位老者。陳天彪認出那是老城裡人黃風。在河陽城,陳天彪最怕碰到的就是老城裡人黃風。今兒偏偏又碰上了。黃風也看見了他,把目光伸過來,躺竹椅上一動不動盯住他。要在往常,陳天彪一準扭身走了。他知道,關於自己的種種傳言,都是經這人的嘴傳播開的。可今天,他卻突然來了勁,直直地視著他,走過去,兩人麵對麵時,老城裡人黃風突然合上眼,不跟他對望了。

一絲蒼涼湧來,陳天彪頓覺失落。

他剛轉身,老城裡人黃風那雙眼又睜開了,一股灼痛刺著他的背,他恨恨跺了一下腳,想抖落芒刺一樣的目光。

陳天彪的辭職很快得到批準。不久,市上重新調整了河化的班子,李木楠被任命為董事長,奇怪的是,他心裡竟冇一絲兒驚喜。林子強被任命為總經理。宣佈第二天,《河陽日報》便打出整版套紅廣告,上書:河化集團董事長李木楠、總經理林子強攜全體員工向河陽人民問好。新一屆班子提出“一年脫困,三年發展,五年再創輝煌”的戰略目標。

汪小麗是李木楠正式上任的這天早上提出辭職的。當時李木楠正在翻看白琳抱來的一大摞報表,汪小麗將辭呈遞給他,冇等他發話,便走了出來。她已跟望成聯絡好,不日將赴北京。

57

車光輝如願當選為政協副主席。當著全體委員的麵,他立下軍令狀,今年無論如何也要將陽光工程建設好,要讓老百姓趕在入冬前搬進新居。此態一表,大會有關貧民窟的提案便落到實處。

“兩會”不久,河陽市任命了一批領導乾部。名記林山正式任命為河陽電視台副台長,《河陽文學》的何主編被任命為《河陽日報》副總編。訊息公佈當天,文化圈幾位新官便聚到二層小洋樓,共同慶賀。

這一天他們喝得很儘興,直喝得車光輝舉著酒杯,半天咽不下去,眾人這才作罷。

人去樓空,車光輝跟林山躺在床上,興致勃勃談下一步。林山道:“廣場的事,你要抓緊,這不比貧民窟工程更重要。”車光輝道:“差不多了,過兩天資金就能到位,市長跑省上要的,方案也快定了。”

林山說:“這就好,今年要是把這兩件事辦好,你可就……”

車光輝忙打亂語:“不談這事,不談這事。”

其實,車光輝想跟林山談的,是他的家務事。這陣子,他讓家務事弄的,煩啊。老婆劉素珍居然上塔兒寺當了居士,事前他一點覺察都冇。等發現後,劉素珍已跟著蘇萬財老婆姚桂英一同走街串巷,化起了緣。車光輝再想攔擋,晚了。

據丫兒講,劉素珍跟姚桂英是在姚桂英上門化緣時認識的,這兩個女人,彷彿前世有緣,一認識便分不開了。以後姚桂英隔三間五找上門來,一來就關上門喧半天。丫兒見不慣僧道之人,姚桂英一來,她就躲樓下看碟片。前子走時忘了鎖自己的碟片,被丫兒找見了。那些碟片看起來真過癮,怪不得前子一看就是半天,神神秘秘的,原來是看這玩意呀。

河陽塔兒寺本不是一座名寺,隻是跟青海塔兒寺重名,才得以保留下來。寺的規模不大,年久失修,木塔搖搖欲墜。不知咋,這些年香火突然旺了起來。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紛紛前來燒香拜佛,香菸嫋嫋,古刹聲聲,反倒讓寺興旺起來。

劉素珍遁入空門,給車光輝致命一擊。他冇想到老婆會變得這樣愚鈍,這樣頑冥。這事要在河陽城傳開,他還怎麼做人?他讓親朋好友給劉素珍做工作,不料劉素珍吃了秤砣鐵了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整天早出晚歸,家裡的飯不吃,水不喝,有時索性睡在寺院裡。車光輝去過寺院,正是下午吃飯時分,不大的院子裡,擠滿化緣歸來的居士。車光輝粗略數了數,竟有上百人。個個穿戴的乾淨整潔,給人一塵不染的感覺。劉素珍正端一碗齋飯,蹲院裡吃。望見車光輝,也不打招呼,臉上漾著佛家的光輝,以前那病怏怏的臉色早不見了,彷彿換了個人。

車光輝無奈地歎口氣,算是死了心。人各有誌,誰能勉強?

林山聽完,卻哈哈大笑:“佛祖保佑你啊,快上香,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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