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微不至的愛 第1章
被趕出軍區大院後,我蜷縮在巷口等死。
暴雪夜意識模糊之際,一個廚子把我撿回家,給我做了滿滿一桌子菜。
不久後,我們領證了。
他從不問我的過往,我也善待他亡妻留下來的體弱多病的兒子。
我本以為能這樣安穩度日,直到有一天,孩子在學校和軍區少將的兒子起了爭執,打破了對方的頭。
麵對我的哀求維護,小少爺咬著牙問:「你要代他賠不是,你是他的誰啊?」
我回答,是母親。
小少爺眼眶通紅,狠狠道:「好,賠不是,站著賠嗎?」
老師辦公室內,我毫不猶豫跪下。
頭磕在地上,發出“砰砰”的悶響。
溫然立馬撲過來,抱著我的頭放聲大哭:“媽、媽媽你不要這樣!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對麵的小少爺似乎也愣住了,站著沒有反應。
老師急忙來拉我:“溫然媽媽,你這是做什麼?陸銀星也是在氣頭上,一時嘴快而已!快起來……”
陸銀星?
這個名字……
難道是——
地上有碎玻璃渣,刺進了我的額頭,黏稠的血流下來模糊了眼睛,所以我一直沒看清那個叫“陸銀星”的孩子。
我也不想去多想,見他們沒多為難,我起身牽過抽泣不止的溫然,低眉順眼道:“醫藥費那些我們會賠的。”
“不用。”男人冷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聽到這個聲音,我原本無風無浪的心猛然停滯。
男人大步流星走進辦公室,沒有先去看自己的孩子,而是耐心地問我:“知道疼了嗎?”
老師把我扶到椅子上,識趣地出去找醫生過來為我包紮了。
聽到男人的聲音,又把我的思緒拉回了很久之前。
他叫陸景塵,京圈的少將。
我有些恍惚,離開那裡太久,久到我險些以為自己已經能夠無動於衷了。
但陸景塵的名頭誰聽了不心驚?
他像一頭狼,無時無刻不在狩獵他的對手。
年近三十,他身邊卻怪異的乾淨,不結婚,也沒有情人,更不用說孩子。
直到某次任務後的休整期,他和一個在酒吧駐唱的女人春風一夜。
那個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
所有人都認為是女人貪圖陸家軍功世家的地位,偷偷生下孩子,是想要攀附陸家的權勢。
結果陸景塵並不在乎女人,女人生下孩子後,將她關在軍區大院裡,就把孩子抱走了。
後來不知女人觸碰了陸景塵什麼底線,在一個寒冬臘月被扔出軍區大院,險些凍死。
那個女人,就是我。
如果不是深夜店鋪打烊,溫言發現我在垃圾桶旁邊猶豫,帶我回家,給我衣食,我決計活不到今天。
整整兩年,陸景塵都沒有想起他丟棄的那個無關緊要的女人,如今陡然撞上,我心裡懼怕得緊。
我抿了抿唇,一言不發,隻微微低頭,任憑溫然為我擦拭頭上的鮮血,低聲安撫:“媽媽沒事,彆擔心。”
這母慈子孝的場麵讓陸銀星冷笑出聲,他忍不住說:「你對個野種也這樣,若微阿姨說得沒錯,你真是下賤!」
這種話當年我聽得多了。陸銀星生下來便被陸景塵的青梅撫養,痛恨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一向視我為恥。
我被關在軍區大院,每每親手一針一線做出鞋子、護膝,連著從小戴的護身符也摘下來托管家轉交給陸銀星。
終究是自己的骨肉,怎能不牽念。
但他從來不肯見我,把那些東西通通燒成灰,讓人送了回來。那一刻,我望著滿地灰塵,想:【大概親生的,總比不過養大的。】
我沒什麼反應,誰知溫然憋紅了眼,衝陸銀星大聲顫抖道:「我媽媽纔不下賤!」
我連忙捂住溫然的嘴,他委屈望著我,淚珠子啪嗒滾落。
「你沒自己的媽媽嗎,再亂叫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陸銀星傾身過來威脅。
陸景塵冷眼訓斥:「銀星。」
陸銀星氣憤難平坐回去,側過頭。
「沒想到吃了這些苦,你還是不改。」陸景塵麵無表情望向我,「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看在銀星的份上,接你回家了。」
這是放過我了?
我心下驀地一鬆,連忙起身,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子上:“謝謝您。這裡麵有八千塊,密碼是八個八,如果不夠,我再托老師轉交給您!”
說完,我便拉著溫然急匆匆往外走。
陸景塵在我身後忽然說:「你踏出這一步,往後哪怕三跪九叩,我也不會心軟。」
我還以為陸景塵又要來折磨我,沒想到隻是來說這些莫名的話。看起來他要徹底和我劃清界限,我心裡甚至如釋重負起來。
於是我趕緊拉住溫然退出辦公室,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走了幾步,身後似乎模糊有人慌神喚我。
但風雪太急,我忙著趕路,便當作沒有聽見了。
溫言這半月在外省挑貨,所以家裡隻有我和溫然兩人。
溫然顯得悶悶不樂,細致為我塗好傷藥後便抱著膝蓋坐在窗邊。
冬天,雪籽打在窗玻璃上,啪啪作響。
「會著涼的。」我走過去,伸手關緊窗。
溫然抬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強忍的淚,他哽咽問我:「他們是不是要把你搶走?」
我說不會。溫然顯得不相信,我笑著說我又不是什麼香餑餑,不會有人來搶。
溫然搖頭:「您那麼好,給我熬中藥,接我上下學,爸爸把你帶回來,我才體會到有媽媽的溫暖。你總覺得我是小孩子,很多事不懂。
「但我分得清好壞,今日那些人雖然有錢,本根卻是壞了的。媽媽,你清清白白一個好人,不要跟他們走。」
從前所有人都說我貪慕虛榮,不自愛,連我的親兒子也這樣認為。
隻有溫言和溫然不同。
溫言把衣衫不整的我帶回家,不顧外界眼光,毅然和我結婚。
「一個人好不好不是看人的出身,聽流言蜚語,而是要用心去辨。」
那晚他看我在垃圾桶旁邊徘徊,卻把手裡乾淨的食物分給了橋洞下的老人和小孩。
他說:「那一刻,我就覺得你很好,比雪還要乾淨。」
而溫然,聽著這小小孩童的清明話語,我大為驚訝。
他聰明我是知道的,學習經常第一,奧賽成績也是前茅名列,不然也不會免學費進了陸銀星所在的貴族中學。
可他在我麵前一直都不愛多話。
或許是因為他年幼失母,父親又是個幾棍子也打不出一句閒話的悶葫蘆,所以很多心事,他都藏在心裡。
直到今天出了這檔子事,他好像一下子從內心的圍牆裡走出來。樣子還是孩童的樣子,心卻比一些庸俗的大人還看得透。
我感到欣慰,摸了摸他烏黑柔軟的發頂:「我們溫然將來一定有出息。」
溫然認真睜大眼,點頭保證:「我一定出息,讓媽媽風風光光。」
我笑了。
「在此之前,平安長大就好。」
溫然破涕而笑,抬起手:「擊掌為誓,媽媽要永遠陪在我和爸爸身邊。」
牆上的影子溫柔晃動,兩隻手輕輕相靠。
原來世上沒有血緣的人,也能牽連出一段不忍捨去的掛礙。
最近常有陸家的人在小區外徘徊。
王嬸看見,忐忑縮回頭:「彆是溫然上次得罪了人,要來找你母子倆麻煩吧?」
我也不明白,那晚陸景塵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陸銀星看我目光雖然憤恨,但也不至於糾纏不放。
難不成是溫然給人打壞了?
心裡不安,我晚上愈發將門鎖緊,溫然去上學也親自接送。
起初,陸家的管家上門,好聲好氣道:「小少爺自從見了您,回去就病了,稀裡糊塗叫你的名字,林小姐不忍,想請您去陸家探望探望。」
陸銀星從來都不認我這個媽媽,怎麼可能思念我。想著那位和陸景塵一樣麵柔心狠的青梅,後背就像有蛇在冷冷地爬。
早年在陸家,陸景塵的青梅林若微便視我為眼中釘,我生下陸銀星後被關在軍區大院的四年,她明裡暗裡多少次想悄悄置我於死地。
要不是陪護的保姆有幾分善念,我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下定決心與陸家劃分界線,搖搖頭拒絕了管家:「陸傢什麼樣的醫生找不到?我身份尷尬,不方便接觸他。」
後頭幾天管家連續來,我也如此回複。
到最後,深更半夜,管家慌忙忙來敲門,看上去是真急了。
「您就去一趟吧,小少爺死活不肯喝藥,已經燒兩日了,他可您親生的呀!」
真是奇了。我又不是什麼靈丹妙藥,陸景塵和林若微那麼多手段,讓一個小孩子乖乖喝藥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我本想客客氣氣回絕,誰知管家看向我身後被動靜吵醒,揉著眼睛跟出來的溫然,語氣一轉。
「您既知道不能得罪陸家,難道就不怕小少爺有什麼閃失,陸景塵和林小姐怪罪在某些人身上嗎?」
我倏然擰眉。
不敢拿溫然冒險。
想了想,對管家點點頭:「等一會。」
我回神牽過溫然,走到右門鄰居家,很不好意思叫醒了王嬸,請她明早幫忙照顧一下溫然。
王嬸睡眼蒙矓虛著往我身後看了一眼,陸家的一群保鏢把她嚇一激靈,她忙點頭,也不敢多問。
走前,我細細囑咐了溫然一番,他揪住我袖邊,神情不安,我柔聲道:「媽媽明天就回來。」
溫然失落嗯了一聲,看著我的背影在雪光下越來越遠。
沒想到管家的話不是虛言。
陸銀星病得不輕,屋外圍著不少醫生,站在門外,聽見林若微柔聲細語哄:
「銀星你聽話,好不好?」
另一邊,陸景塵沉聲道:「再喂不下去就直接灌。」
林若微嗔怒:「哪有這樣對小孩子的。」
話音落,管家帶著我進了房間,屋裡靜了一瞬。林若微坐在床邊,渾身華貴,上下輕飄飄打量了我一眼。
「真是菩薩難請呀。」
陸景塵手撐椅靠,有些疲憊,溫聲對林若微說:「你也累了幾天,回去歇息吧。」
「我不累,我們都要結婚了,也該學著照顧銀星了。」林若微柔婉笑著。
陸景塵斂眸,擺擺手,雖然依舊溫和,語氣卻不容置疑:「去吧。」
林若微麵色有些僵,轉了轉手鐲,嫋嫋起身,走過我身邊時頓了一下,目光隱晦,猶如刀刃。
屋內人走得差不多,床邊藥碗徐徐冒著熱氣。陸景塵看我杵在一邊,狹長眼眸輕眯。
他要我哄陸銀星喝藥。
可我過去,陸銀星隻是把頭埋在被子裡,一聲不吭。
陸景塵指骨不耐煩捏響:「怎麼哄你養在外頭的那個小子,就怎麼哄你兒子,有那麼難嗎?」
話雖如此,然而我麵對陸銀星,卻怎麼也哄不出口。大概因為他父親從前將我當工具,而他也從未叫過我一聲“媽媽”。
於是說出來的話乾巴巴,我端著藥碗勸道:「小少爺,良藥苦口。」
被子猛然掀開,陸銀星氣衝衝瞪著我,小臉通紅,僵持半晌,他滿不情願湊過來:「餵我啊。」
藥還沒碰到嘴,他抱怨燙,要我吹。
抿一口,他叫苦,要含蜜糖。
磨磨蹭蹭,一小碗藥喝了大半天。還是溫然乖,再難喝的藥都不吭聲。
見這祖宗消停了,我鬆了口氣,心想能在天亮時回家了。陸銀星卻要我唱童謠哄他睡覺。
我說不會。他反駁:「以前你都給我唱過。」
陸景塵若有所思看過來,我心裡一緊。
那時陸銀星三歲落水生病,我被關在軍區大院,按陸景塵的命令不能外出,但我實在擔心,便偷偷爬牆出來,摔得腿一瘸一拐。
隔著窗,林若微敷衍讓保姆照料陸銀星,自己走了個過場就離開了。誰知保姆打瞌睡,陸銀星燒得糊塗,險些翻下床。
我嚇了一跳,悄悄進去。陸銀星睡不安穩,我便小聲唱歌哄他。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能夠抱他。
沒想到陸銀星竟然記得。我掩眸撒謊:「小少爺記錯人了。」
見我推三阻四不情願,陸銀星狠狠推了我一把:「不願意就滾!誰稀罕!」
事發突然,我沒防備,人連著碗一起摔在地上,掌心撐地,紮進一手碎瓷渣子,血流不止。
這兩年在溫言身邊我沒那麼能忍了,下意識抽氣,疼得差點流淚。
「陸銀星!」陸景塵起身,眼神淩厲。陸銀星似乎被嚇住,無措望著我手上的血。
陸景塵把我扶起來,俯身就要把我抱在膝上,給我止血。
我忙隔開距離,胡亂在衣服上擦了擦血,說:「隻是小傷,我自己回家弄就好。」
氣氛陡然凝滯,僵持了片刻,陸景塵扯唇,神情不明放開了我。
他是多驕傲的人,不會開口挽留我。
天矇矇亮時,我如願出了陸家。我去家邊的小診所包紮,紮在肉裡的碎瓷片疼得我額頭冒汗。
到了家,我還慶幸此刻溫然已經早早去上學,不必為我又受傷而難過。
結果一轉眼就看到溫言倚在門邊,高大身軀立在晨輝中,風塵仆仆。
他一聲不吭抱起我,往家走,受傷的手搭在他肩膀,開始痛。我眼眶泛紅,輕輕將頭埋在他懷裡。
窗外的霧慢慢散開。
看著溫言蹲在地上,給我洗腳。我怕忍不住哭,便轉移注意,問他:「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采買的事完了嗎?」
溫言沉默了一會,說我們家的飯店可能要換個地方了。
“為什麼?開在這兒不是很好嗎?”我擔憂地問。
溫言諱莫如深,他不好對我說明,隻說這事可能和陸景塵有關。
但我略微琢磨,倒也猜得**不離十。
陸家不止陸景塵一個接班人,陸家老爺子多得是私生子,這回應當是他們自家矛盾影響了外界。
溫言擔心的倒不是這些。
他擔心的是,一旦換了地址,客流量不如之前,給不了我和溫然好生活。
溫言看著我手上和額上的傷,濃眉緊鎖。
我知道他擔憂什麼,告訴他:「我不怕吃苦的,溫然也是好孩子。」
再苦,有他護著我,我不怕。
溫言深深望著我,忽然展臂把我緊緊抱住,堅實寬闊的胸膛,沉沉發出低悶的聲音。
「抱歉。」
娶我時許諾的安穩富貴,他沒有說到做到。
我搖頭,要是沒有他,我早死在了兩年前的雪夜。是他給了我一隅能遮蔽風雪,不會害怕被趕走的家,如此,就夠了。
傍晚溫然知道我們要搬家,他高興極了,日期還沒定,便急忙翻箱倒櫃,嘀咕著要帶哪些東西走。
和鄰裡玩伴在外麵分彆時也開朗道:「爸爸媽媽和我要走啦,以後我不能幫你罰抄了。」
我輕輕笑,走出去,想叫他回來吃飯。
身後忽然被人扯住袖口,我詫異回頭。
早春落幕的傍晚,陸銀星隻穿著單衣偷跑出來,頭上還有草屑,聽到溫然的話,蒼白著臉,病得泛紅的眼睛裡隱隱含著水光。
「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陸銀星是怎麼躲過陸家的層層防護,繞過大街小巷的曲折道路,走到我家時,鞋都沒了一隻。
我有些為難,他還病著,站不穩,摔在我懷裡,也不好立刻叫車送回去。
溫言聽到動靜出來,陸銀星敵視望著他,溫言沒什麼表情,伸手過來:「我先把他抱進去。」
「走開!」虛弱成這樣,陸銀星還死活不肯讓溫言碰。
還是溫然在旁邊板著臉,說:「你懂點事吧,媽媽的手受傷了,抱不動你。」
陸銀星身體一僵,垂頭從我懷裡起來,揪住我衣擺,悶聲:「我自己走。」
陸家風波不斷,陸景塵忙著穩固權柄,林若微派人來接陸銀星,但是這小霸王除了陸景塵的話誰也不聽。
他拖著病在我家賴著不走。
院子裡陸家送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全是陸銀星平時喜歡的玩具,本來還跟來一群保姆,陸銀星嫌煩,統統轟走。
溫然悶悶不樂,話比平常更少,陸銀星霸占我時間要我喂藥,溫然就經常夜讀。
我做了元宵,讓溫然吃了早睡覺。
「要學習也要保重身體,功夫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來。」
溫然問我:「媽媽,我們什麼時候走?」
溫言在院子裡磨刀,瞥來一眼。我還沒開口,陸銀星在房間裡喊頭暈。
看似平靜的氛圍下,暗暗洶湧著波濤。
第二天溫言出去找新店麵,我在廚房,忽然聽到陸銀星哭。
院子裡,溫然倔強握緊拳頭,臉側有劃痕,陸銀星則攥著金項圈,扯住溫然的平安符。
「你為什麼非要跟我搶,我和你換還不成嗎!」
溫然指骨泛白,不退讓,固執道:「我的。」
「給我!」陸銀星凶巴巴掛著淚去搶。
我上前隔開兩人,彎腰檢視溫然臉上的傷。溫然無聲委屈望著我。
陸銀星生氣,來拉我:「那個符本來就是你給我的,我拿回來有什麼錯。」
三番五次胡鬨,我已疲憊至極,轉身躲開手,輕聲道:「給你的那枚早就被你剪壞了,你忘了嗎?」
陸銀星似乎眼睛一酸,哽咽道:「可你也不能給彆人。」他執拗重複,「我不要的你也不能給彆人。」
他還一口一聲溫然是野種,沒媽媽就來搶彆人的媽媽。
滿口臟話,令人刺耳。
我失望斂眸,看著他:「你在陸家到底有沒有人教?」
院門被推開,吱呀一聲,來人語氣不善。
「我兒子如何,還輪不到某些毫不自愛的人置喙。」
陸景塵才下班,身上還穿著西裝,麵色雖然憔悴,但依然俊美。
就是這副皮相,讓曾經的我誤以為他和彆的人不一樣。
那時他在酒吧見到我,清雅得和酒吧格格不入,因我緊張唱錯,回首輕笑。
見我衣衫單薄,凍得瑟瑟發抖,他脫下大衣,問我的名字。
「蘇念。」我怯生生回答。
他笑。
眉目流光婉轉,無端憐憫似的。
「念念。」他這樣喚我。
「願不願跟我走。」他這樣問我。
我望著他伸過來的手,以為這便是我一生的歸宿了。
結果到了陸家,他一改柔和態度,半是威脅半是誘哄,要我做另一個他的私生子弟弟和他之間的棋子。
就這樣,我被推出去,在他弟弟來聯絡時,假意投誠,傳了許多真假不明的訊息。
後來那人被陸景塵整倒,逃去了國外,我也就沒用了。
孩子是他被人下藥,神誌不清纔有的。他是個多疑的人,由此認為他弟弟暗中和我勾連,才使他栽這個坑。
兩年前林若微偽造證據,說發現從前我和他弟弟往來的證據,陸景塵勃然大怒,徑直把我從床榻拖到大街上。
他丟開我。
任由我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光著腳孤立,受路人冷眼指點。
他們一口一聲說我不自愛,下賤,可我翻來覆去自省,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如今陸景塵再次睥睨而視,我卻不像從前那樣無措了。
我忍住退縮的本能,握緊溫然的手,直視他:「說到底,我自不自愛,也輪不到你管。」
陸景塵目光定在我身上,久久沒有說話。
半晌後,他麵無表情開口:「陸銀星,過來。」
陸銀星有些怕,也有些踟躕,揪住我衣袖不動。
「滾過來!」陸景塵加重語氣。
陸銀星一抖,挪步過去,被陸景塵拽住往外大步走。陸銀星踉蹌了一下,回頭望我。
我沒有看他,默默垂頭,安撫摸了摸溫然緊張的臉。
溫言回來得越來越晚,眉間凝重。
「城中心幾個店麵的租金漲了一倍不止。」
京市的天怕要變了。
外麵雪停了,無風,靜默化著雪。
街上被人踩得泥濘臟汙,我去接溫然的路上,看到不少店鋪都關門了。
溫然從學校出來,在門口和老師告彆,看見我,眼眸微亮,跑著過來。
他牽住我的手,邊走邊說:「最近街上好冷清呀,媽媽喜歡吃的烤腸店也沒有賣了。」
我失笑,點點他的鼻頭:“是你喜歡吃吧?”
溫然害羞,又困惑弟問:「媽媽,大家都到哪裡去了呢?」
腳下的雪越踩越汙濁,濕了鞋麵。
我凝神看向遠處,有成群黑漆漆的鳥,遠飛,消失在薄霧混沌的暮色下。
「找新的出路去了。」
溫然仰頭看我。
「媽媽知道的真的好多。」
這日,家裡來了不速之客。
不大的小院裡,幾個黑衣保鏢擋在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身前,溫言握著菜刀,眉眼森寒。
我牽著溫然,在門前頓步。
陌生男子擺手,讓保鏢退下,抬起臉,薄唇輕勾:「蘇念,你這挑丈夫的眼光江河日下呀。」
我知道,這一天終於到來。從前總是膽戰心驚,真到此時,反倒平靜。
鴨舌帽下抬起一雙深沉的眼,正是陸景塵的弟弟,陸承宇。
關上門,陸承宇坐在沙發上,舉目打量著屋內,摸著杯壁的手輕緩。
他歎:「當初你若聽我的話,站對位置,何至於被陸景塵趕出來,他也真夠狠的,你怎麼也為他生了個孩子不是。」
我垂下眼皮覷著指尖,不語。
「你不說話,好,我不也拐彎抹角裝著可憐你。」陸承宇扯起一抹淡笑,「你在京市也看得明,陸景塵離倒台也就差一把火了。」
越到此時,他弟弟的眼線越發難接近陸景塵,他要我借著與陸銀星的母子關係,潛入書房,替他藏些東西。
想來那東西便是能讓陸景塵引火燒身的「罪證」。
「隻有你,才能讓這把火燒得漂亮。」陸承宇攤開手,眼中閃著殘忍的愉悅。
我看著他,搖頭。
「當年我沒做過的事,現在也不會做。」
陸承宇屈臂,撐著下頜,慵懶道:「當年是當年,你也吃過苦頭了,難道不恨他嗎?」
從我明白自己為棋子的那一刻,就再不相信這些人的輕言細語。陸承宇讓我在酒吧駐唱,給我活路,是恩。
恩,我會報。所以我答應為幫他在達官顯貴中周旋。
陸景塵帶我到陸家,起初也放下身段陪我過了一段堪稱溫情的日子。陸承宇失利後,陸景塵投桃報李,替我擋了他弟弟的報複。
一盤隻有利益糾纏的棋局,隻有輸贏,怎麼談得上恨呢。
見我油鹽不進,陸承宇眉峰一凜,森森道:「彆忘了,是我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
我靜靜望著他:「您也彆忘了,我們一家是為了你,才踏進鬼門關。」
茶杯裡的水蕩漾。
陸承宇一怔。
曾經陸承宇還是陸家最被看好的接班人,年紀輕輕便被授予少將軍銜,性格剛烈,作風強勢。
父親生前是軍區高層,也是陸承宇最信任的副手與導師,從小看著他成長,為他鋪路搭橋,儘心竭力。
可陸承宇鋒芒過露,終遭人算計,被捲入一樁重大泄密案中,軍方高層震動,連一向支援他的陸家老爺子也萌生了放棄他的念頭。
千鈞一發之際,是父親站了出來,把手足無措的陸承宇護在身後,攬過所有罪責,留下一封遺書自殺身亡。
他這一支因此敗落。
「你當時沒有做到,如今心有不甘攪動風雲,又能如何?」
我直言:「再多的詭譎心計,陰謀手段,你也做不成“陸少將”了。」
茶杯擲地,四分五裂。
陸承宇麵色陰沉站起身,到門口時,他停步,側了側臉。
「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猛然推開門走出去。
冷冽砭骨的寒風刮進,吹亂我鬢發,心難平。
眼見與陸景塵有關的人漸漸都遭了牽連,我讓溫言帶著溫然回家鄉避一避。
他們不走。
我拖著行李推溫言,他巋然不動,我著急跺腳:「走呀!」
「要走一起走。」溫言握住我手腕。
「你不明白,」我搖頭噙淚,「從前我」
「從前如何我不管,我隻管你現在。」溫言堅定道:「蘇念,你說過,我們一家人總要在一起的。」
他是個秉性剛毅的漢子,寡言少語,不會哄人,但一字一句都錚錚。
「你是我的妻子,我溫言再無用,也不做拋妻求安的懦夫。」
溫然更是死死抱住我的腰不放。
但禍事終究來臨了。
陸承宇一朝發難,舉報陸景塵貪汙受賄並挪用公款,出賣商業情報,部隊裡被陸景塵壓製許久的人也紛紛聲援,不管是不是陸景塵所做,通通將惡事扣在他身上。
一時大廈將傾,陸景塵被帶走調查。
很多與之有關的人都被帶去問話。
更有買兇殺人者,對陸景塵的心腹們展開打擊報複。
風聲鶴唳下,我知道不能再與溫言父子僵持,隻好答應和他們走。
我們買了第一班機票,天還沒亮就出門了。
院子外停著一輛熟悉的邁巴赫,身形高大的保鏢靜默站立在四麵。
溫言擋在我麵前。
車裡是陸銀星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爸爸說,送你們走,保鏢會保護你們。」
安穩到了機場,我腦子裡亂糟糟,回頭看著邁巴赫,心中驀然升騰一絲說不清的情緒。
雖然大家都認為陸景塵要完了,可其實我總覺得陸景塵不可能輸,他那麼心狠的一個人,教出的兒子也和他一樣。
我現在應該頭也不回地離開,纔算徹底與他們父子一刀兩斷。
但也就是那一刻的一點遲疑,一點心亂,我跑回去,溫言和溫然驚愕在後麵喚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隻是憑本能,跑到車邊,彎腰朝裡伸手。
「銀星,跟我一起走!」
陸銀星怔愣望著我。
他沒有說話,沉靜注視我。
陸銀星望我的眼,有淚,有悔。但他輕輕搖頭,手小心放在我身上,往外推。
車門關上。
這次,小少年依然下令。
「帶她走。」
開春,塵埃落定。
陸家倒台,陸景塵被判死刑。
他鋃鐺入獄。
陸景塵給家人留了後路,林若微卷跑大半家產逃亡。
卻不想出了車禍,林若微屍骨不存。
我默默放下報紙,起身走到小院裡。
外麵天光淨明,溫言和溫然等在前邊。
腳下的陰影往後退,我往前。
番外:
高考結束,溫然拿了省狀元。
同學們圍在光榮榜前,紛紛羨慕。
「溫然那腦子怎麼長的,就這麼聰明!」
「是啊,欸,他人呢?」
「早走了,給他媽媽報喜信去了!」
人群鬨熱,最邊上有個清瘦學生仰頭,靜靜看了會兒,斂眸悄然離去。
那學生瘦得可憐,左邊腿有些問題,走起來肩膀一高一低,但要是湊近看,誰都會驚豔於那雙穠麗凜寒的眼睛。
他就住在學校旁邊的小區。
小區裡的人隻知道他隨母親姓溫,家鄉在江南,性情孤僻,也沒個家人朋友來往。
坐在涼亭裡的老人看著他回來,笑問:「考得怎麼樣啊?」
學生上樓,半張臉在昏暗陰影裡,沒說中,也沒說考了多少,隻是淡淡疏離笑了下。
老人看著他背影消失在二樓,納悶搖頭,嘀咕:「真是個怪小子。」
天色轉晚,小區裡忽然來了救護車。
老人探出看熱鬨,發現被抬出來的正是白天那瘦弱的小子。
醫生搖搖頭:“病得太久了,怕是不行了。”
學生愣愣睜眼,忽然說:「下雪了啊……」
醫生一愣,這六月的天,怎麼可能下雪?
但他沒有多說。
學生渾身冰冷,又閉上雙眼,喃喃低聲。
「媽媽,再給我唱一唱那支歌謠,哄我睡覺吧」
這一次,他夢裡的媽媽沒有拒絕,抱著他輕輕搖晃。
低柔妙音,吳儂軟語。
【月光堂堂,照見汪洋,小儂娃娃,快睡覺,好長大
【長大渡過汪洋水,早歸家】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