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影山前對合同 第10章 10-萬重聲
10-萬重聲
他這一聲在滿場寂靜中實在突兀,眾人皆聞聲看去。等到看清楚是失蹤多日的商白景,不免都沸騰起來,紛紛喚一句“大師兄”。商白景撥開人群,朝義父師叔們奔去。向萬聲和羅綺繡俱是一怔,向萬聲看著他,腳下踉蹌,忽然流下淚來:“景兒!太好了……太好了!”
薑止一早便得到了商白景平安的訊息,因此雖也關切地上下打量他,卻並未如旁人一般震驚。商白景上前執過弟子禮,去扶向萬聲:“師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薑止喝道:“景兒過來!那不是你該站的地界!”
溫沉跟過來,朝向萬聲草草行了個禮,卻並不敢擡眼去看師叔的眼睛,直去扯自家師兄。他原是跟著商白景一路奔來的,隻是眾人目光都聚集在商白景身上,並沒人留意到他。溫沉扯扯師兄衣角,小聲道:“師兄,你彆……”
向萬聲道:“好孩子,去罷!去罷!是我對不起你!”
薑止眉心擰得更緊:“景兒!”
溫沉望向自己的眼神滿是懇求,向萬聲又自己朝後退了幾步,商白景無法,隻得快步來到義父麵前,衣袍一撩跪下請求:“義父,無論何故,但我已平安歸來,求義父饒向師叔一條性命吧!”
羅綺繡亦道:“景兒安然無恙,又何來抵命之說?”
“叛閣就是叛閣!他自已認了,你們百般為叛徒開脫,究竟意欲何為?!”果然當著眾人的麵,薑止愈發怒不可遏,“我淩虛閣不能再饒第二個叛徒,你說是不是,羅峰主?”
羅綺繡一怔。她方纔與薑止爭執許久,尚且不亂陣腳,此刻麵上卻浮起憤然之色。向萬聲歎道:“是我作孽,閣主又何必胡亂牽連他人?且不說繡繡當年是為俠義之道,她已將功補過,你又何必舊事重提,要她難堪?”
商白景心中匆匆掠過一個疑問:“什麼舊事?什麼難堪?”一麵又意識到,“義父是真的生氣了,果如小沉所說,是我惹惱了他。義父如此倔強固執之人,恐怕今日不好收場。這可怎麼辦?”
羅綺繡冷道:“如此,若是向師兄肯將功補過,閣主便肯饒他一命麼?”
薑止道:“當日墜佛湖上我已給過他機會!是他自己不肯,寧死也不肯要了那賤人的命。”
羅綺繡還想再說什麼,但向萬聲阻了她。日暮已至,落日如一圓巨輪,將烈焰從天際燒到眾人身前。向峰主仰天長笑不止,笑聲隱帶悲愴。他忽然強運內力,震碎身上繩索,自己卻也沒有站穩,單膝跪在岩上。薑止喝道:“你做什麼!”
但向萬聲沒有理他。向萬聲向兩個孩子投去視線,顫聲道:“景兒,小沉,你們到師叔身邊來。”
商白景眼中一熱,急忙奔去攙他。溫沉本欲挪步,但轉眼瞧見薑止極陰沉的臉色,最終沒有敢像師兄那般前去。向萬聲嗬嗬一笑,也不責怪,扶著商白景的手撐著身子站起。商白景比他高得多,所以向萬聲仰著臉端詳他。
他一生沒有娶妻,亦沒有子嗣,素來將師兄的兩個弟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他還記得自己剛聽說師兄收了個天資奇絕的弟子時十分好奇,興衝衝地跑去玉玄殿瞧熱鬨。他第一次見到商白景的時候後者還是個小豆丁,在彆人隻敢低頭叩拜的玉玄殿上商白景卻扒在梁上向下探望。向萬聲一擡頭看見那張稚氣小臉時便被他逗樂,哄他下來後發現孩子還沒自己腿高——如今卻已需要仰頭來看他啦。
他本想囑咐兩句什麼,又想自己害這孩子險死還生,想再道一聲抱歉。但看著商白景悲傷的臉,最終什麼都沒說出來,隻拍拍商白景肩膀,說:“好啦,好啦。”運力將他推回薑止身邊。
“閣主……師兄。”他背後的落日愈大,紅得灼人,他輕聲道,“我叛閣已是事實,沒什麼好推脫辯解的。師兄幾次要我去殺三娘子,是要我將功贖罪……可我辜負師兄,實在做不到。”
“師兄你天資聰穎,武藝奇絕,自來眾星捧月,受極師父倚重。我卻是師門裡最平庸無用的人,混了半輩子,靠資曆和師兄你才熬到了一個峰主。旁人都隻看得到你,何曾有人記得淩虛閣還有個向萬聲?”
薑止冷冷看他,沒有說話。羅綺繡卻苦澀道:“不是的,師兄。”
向萬聲衝她笑笑,但沒有接話,而是繼續對薑止道:“師兄,到年底我便五十又一歲啦。我長了這麼大年歲,日日在守竅峰上,看著流雲飄來又飄去,候鳥去了又歸,孩子們一茬茬地長大。人人都當我是向峰主,但……但隻有三娘子,她當我是向萬聲。師兄,你對師嫂何等深情厚誼,又如何不能體察我今日的心情?若換是我逼你殺了師嫂,難道師兄就能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嗎?”
薑止冷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向萬聲搖頭:“我說了,事情是我做下的,不必推脫辯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師兄,情字太難解。今日是我為情落得自斷生路,師兄比我更重情萬倍,也要小心莫被浮雲遮望眼,將天地蒼生都拋諸腦後了。”
薑止眉頭更擰了幾分:“你死到臨頭,還說這些廢話作甚麼!”
事已至此,恩斷義絕。向萬聲大笑道:“是!是!不勞師兄動手,我自替淩虛閣清理門戶罷!”
話音既落,他彈身而起,踩著淩虛閣代代相傳的離塵步法飄然而退數步,在不妄台邊稍稍站定,向眾人深揖一禮。幾人還未及相阻,他已向後倒去,倒進落日萬裡餘暉,長笑猶自在山間激蕩起伏,久久不絕。
千丈長焰,萬重回聲。
守竅峰壁立千仞,人摔下去必定屍骨無存。處置已畢,溫沉忙吩咐人教圍觀弟子散去,很快不妄台上隻餘了他們幾人。商白景心中酸楚苦澀不已,未曾料想自己剛剛回閣,不僅得知自幼疼愛自己的師叔是害己險死的罪人,還親眼看著他自裁於此。其中驚怒悲痛,直衝得少閣主胸前舊傷隱痛,哇得反嘔出一口血。溫沉撲將上去:“師兄!師兄你怎麼樣?”急向羅綺繡叫道:“羅師叔,請你看看師兄吧!他、他的傷才剛好啊!”
在場數人,唯有羅綺繡精通醫理,但麵對溫沉的請求她恍若未聞。與商白景不同,她不悲也不怒,麵色複歸平靜,像一口枯死的泉。半晌,朝薑止道:“閣主倒是大公無私,教人佩服!景兒平安歸來,閣主莫不是像我一樣直到今日才知?”見薑止緊咬槽牙,兩頰肌肉顫動,又冷笑一聲,“原來如此。閣主如此憤恨向師兄,究竟是為著景兒,還是為著劍譜?閣主執意要向師兄抵命,究竟是抵景兒的命,還是師嫂的命?!”
“師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薑止憤然道,“劍譜是因他所丟,難道景兒不是因他遇襲?你何必巧立名目,混肴視聽!”
羅綺繡道:“原來閣主想要追根究底。若你不執意要取什麼無影劍譜,景兒好好在閣中待著,難道斷蓮台會無緣無故殺到淩虛閣不成!”
溫沉扶著商白景,央求道:“羅師叔,求你不要再說了!先來看看師兄吧!”
“你師兄是你師父的心頭肉,難不成你這手眼通天的師父還會放任他死了?有沒有我老婆子都無關緊要。”羅綺繡不再看他,轉向薑止:“薑閣主!你口口聲聲道理公義、規矩閣訓,難道你自己就不是為了私情?”
“羅師叔!”溫沉又央告道。
“咳……羅師叔。”商白景道,“還請師叔……不要錯怪義父。師娘昏迷多年,我們為人弟子的都牽念掛心。無影劍譜若能使師娘醒來,不必義父囑咐,白景也會自去的。”
聞聽他言,薑止臉色稍好了一些。羅綺繡聽完,連說了三個“好”,道:“自來風雲秘籍現世,都不是什麼吉兆。我百般勸說過你,你隻不肯聽。你們老的情深,小的義重,隻我老婆子不是好人!罷了罷了,生死榮枯,各安天命罷!”
她說罷拂袖而去,幾個縱躍已消失在眾人視線裡,不妄台上便隻剩了薑止師徒三人。薑止此刻終於露出疲憊傷懷之色,擡手按按眉心,將罰惡收回鞘裡,過來探看商白景:“景兒,你怎麼樣?”
“我沒事的。”商白景道。他扭轉頭,又看了一眼向師叔墜崖的方向,“向師叔他……”
“你不要管這些。”薑止斷然道,“正是他鬼迷心竅,將咱們當日圖謀告知了那雲三娘子,才使得胡冥誨直奔你而去,奪走劍譜,還險些要了你的命。景兒,為父的指望、淩虛閣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他這是要斷了淩虛閣百年的氣數,你可憐他作甚麼!”
商白景低下頭,沒有應答。薑止歎了口氣,捉了他的手看脈象。武林中人行走江湖常有災傷,大多都會一點簡單的斷脈法門。因此薑止探了脈,奇道:“你運道倒很好,大難不死,竟還進益了些。方纔吐血,應當是急火攻心所致。哼,為個叛徒,何至於此!”
“義父……”
“罷了罷了,你彆說了,省得又氣煞我一條老命。”薑止橫他一眼,“我叫人再給你選些補藥,弄些滋補飲食,萬萬不敢留下隱症,壞你日後前程。其實急著回來作甚麼?何不慢慢地走?小沉,這是你的不是。你師兄性急縱意,你不多勸,還助著他。”
他這時才將視線從商白景轉到溫沉身上,頗有怪責之意。溫沉垂眼說了聲“是”,商白景忙道:“與師弟何乾?是我心裡掛念義父,怕家裡擔心,才拖著小沉速速回來的。”
薑止眉心舒展了些,讚許道:“還是你懂事。好了,此處風大,彆在這站著,一起回吧。等回去了咱們再商量商量如何送那群南方水鬼下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