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鄧曉陽我叫李朝陽 第1134章 周海英致電省城,於偉正東洪遞刀
「丁哥,慌什麼?」周海英轉過身,臉上努力維持著一種刻意的平靜,聲音卻比平時低沉了幾分,「偉正書記新官上任,總要燒幾把火立威嘛。你這點事,說到底也就是個程式瑕疵、溝通不當的問題,未必就能一棒子打死。火候還沒到下定論的時候。」他走到辦公桌前,手指在冰冷的按鍵上摸索著號碼,似乎在給自己爭取思考的時間,「這樣,你彆急,這次我親自出馬,我給省上打個電話,這事……得自上而下才能疏通。」
聽到「省上」、「自上而下」這幾個字,丁剛緊繃的神經似乎鬆弛了那麼一絲絲,是啊,市委書記已經是東原最大的乾部了,能壓住於偉正的,除了省裡的大領導,還能有誰?市長張慶合?他丁剛心裡清楚,張慶合對自己向來不感冒,這條路走不通。他滿懷希冀地看著周海英:「大周,您看……這電話是打給老爺子?還是……」他試探著,心裡盤算著周鴻基秘書長的分量。
周海英的手頓了頓,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和煩躁。他當然知道找自己父親最直接,但周鴻基對子女要求之嚴格在省城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這種風口浪尖上,他周海英剛因為龍投集團的事情惹了一身騷,父親會不會為了一個「外人」丁剛去插手一個地級市新任市委書記的「三把火」?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歎了口氣,帶著點無奈:「丁哥,你周叔叔……這個時候未必方便直接插手,或者說,他不會允許我插手這種事。你知道的,他一向要求嚴格。」他把「不會允許我插手」幾個字咬得很輕,卻透露出他在父親麵前的無力感。
丁剛的心又沉了下去,臉色比剛才更難看。周海英一時也想不起更合適的人選,氣氛有些凝固。旁邊的商晨光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大周哥,要不……給趙主任打個電話問問?上次咱們的貨在你東海被海關查了,還是趙主任疏通的。」
商晨光指的是省委組織部辦公室主任趙東,於偉正擔任組織部長時的秘書,算是「自己人」。
「趙東?」丁剛搖了搖頭,聲音裡帶著失望和無力,「大周啊,趙東現在隻是省委組織部的辦公室主任,正處級,這個……分量怕是不夠吧!他雖然是偉正書記的老部下,關係好,但這種事,找他……怕是說不上話啊!」丁剛又頗為不滿的道,「孃的,我這事真不是什麼大事,可要是被這麼處理了,我以後在局裡還怎麼立足?我還不是為了……為了咱們這邊的事情方便嘛!」他刻意模糊了「集團」二字,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周海英心裡當然願意幫丁剛。丁剛這個市公安局常務副局長的位置,是「圈子」裡極為關鍵的一環,平日裡為「集團」處理了多少棘手問題?沒有丁剛的保駕護航,龍投集團的許多「業務」根本玩不轉。幫丁剛,就是在維護這張利益網路的穩定。他拿起大哥大,翻找著通訊錄:「丁哥,你的難處我明白。這樣,我先找趙東探探口風,摸摸上麵的意思。晨光,你先去忙。」他揮手示意商晨光迴避。
電話很快接通,周海英臉上瞬間堆起熱情熟稔的笑容:「喂?趙大主任啊!是我,海英啊!方不方便說兩句話?」
電話那頭傳來趙東平穩的聲音:「哦,是大周哥啊。你好你好。有什麼事嗎?」語調是標準的機關腔,聽不出太多情緒。
「哎呀,趙主任,你這當了大官可不能忘了咱這些窮親戚啊!」周海英打著哈哈,「怎麼著?在省城樂不思蜀了?領導都回東原掌舵了,你這位老部下,真不打算考慮考慮回來發展?給新書記當個市委辦主任,下一步接秘書長,那可是順理成章啊!」他丟擲誘餌,試探趙東的口風。
趙東在電話那頭笑了笑,回答滴水不漏:「大周哥說笑了啊。我們個人的想法不重要,一切都要服從組織安排。我剛到省委組織部工作不久,還在學習階段,需要沉澱的地方還很多。」這種冠冕堂皇的套話,周海英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周海英笑容不變,語氣卻認真了幾分:「東子,我啊癡長你幾歲,說句實在話。在機關裡,跟對人、站準位置,比什麼都重要。於部長現在回東原當書記了,正是需要貼心人幫襯的時候。你在組織部門曆練過,視野開闊,回來接市委辦最合適不過了!這可是實打實的副廳台階!」
趙東心裡自然清楚於偉正可能對自己的安排,但副廳級?以他現在的資曆,可能性不大。他依舊打著太極:「大周哥抬舉了。我的事,還得靠你多提點關照呢。」他巧妙地把球踢了回來。
周海英知道鋪墊夠了,話鋒一轉:「提點不敢當。東子啊,今天找你呢,主要是東原這邊有點小麻煩,想請你幫著參謀參謀,看能不能在合適的時候,跟書記遞個話……於書記剛來,很多情況不瞭解,不是外人啊,丁剛,咱們丁哥,你也很熟悉了。他在市公安局任副局長,工作能力很強,就是前段時間在協調曹河縣案子時,可能溝通上出了點小誤會,被書記在會上點了名。這事吧……其實性質沒那麼嚴重。你看,能不能找個機會,跟書記稍微解釋一下?或者……瞭解一下書記具體的想法?」
電話那頭沉默了,丁剛緊張地盯著周海英的表情,大氣不敢出。終於,趙東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大周哥,」趙東的稱呼又變回了最初的疏離,「這件事,我恐怕……真的不方便直接向書記彙報。」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首先,書記剛到東原,正在樹立威信、開啟局麵的時候。他親自在會上點出的問題,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作為曾經的部下,現在又是組織部的乾部,於情於理,都不該去乾擾書記的決策,更不該去替具體當事人說情。這不符合組織原則,也是對書記的不尊重。」
「其次,」趙東的語氣更加嚴肅,「大周哥,恕我直言,這件事的性質,恐怕不是『小誤會』那麼簡單。我已經聽說了,書記在會上定調是『造成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領導責任不可推卸』,這個措辭的分量,你我都清楚。曹河縣的事情,李顯平在紀委把這個當籌碼,爭取寬大,現在鬨的影響太壞了。這個時候去觸碰這個雷區,不是明智之舉。」
他話鋒一轉,似乎給了一絲微弱的希望,但更像是一種無奈的指點:「如果真想爭取點空間,我覺得唯一可行的路徑,是去找直接經辦這件事的部門——市紀委。書記雖然態度強硬,但他非常尊重程式,尊重專業部門的意見。最終處理意見的形成,紀委那邊的報告至關重要。如果能在紀委層麵,把事情梳理得更全麵一些,把丁哥的具體責任邊界和過往貢獻闡述清楚,讓紀委拿出的初步處理意見相對……中性一些,那麼最終結果或許還有轉圜餘地。書記一般會尊重紀委的專業判斷。這比直接找書記本人……更實際,也更穩妥。」
趙東最後加重了語氣:「大周哥,我真心勸你一句,這件事上,彆再想著找更高層的關係去『壓』了。書記現在的位置和決心,不是靠打個招呼就能改變的。除非……是省委主要領導發話。但那可能性有多大?代價有多大?你比我更清楚。抓緊時間,找對路數吧。我這邊馬上要開會,先這樣。」
「嘟嘟嘟……」忙音響起,電話被結束通話。
周海英慢慢放下大哥大,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鬱的凝重。辦公室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喇叭聲。
「他……他怎麼說?」丁剛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最後一絲僥幸。
周海英重重地將大哥大拍在桌麵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沒直接回答丁剛,而是煩躁地拉開抽屜,拿出那盒精緻的雪茄,抽出一支,用雪茄剪狠狠地剪掉茄帽,動作帶著一股狠勁。他點燃雪茄,狠狠吸了一口,濃烈的煙霧在辦公室裡彌漫開來。
「聽見了吧?」周海英的聲音透過煙霧傳來,帶著一絲自嘲和無力,「趙東……他不敢,也辦不了!他讓我們去找市紀委,林華西不可能,找侯剛、鄒新民!隻有這條路可能還有點門!」
丁剛的心徹底沉到了穀底,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旁邊的真皮沙發上,雙手捂住了臉:「紀委……找紀委有什麼用?華西書記咱們不熟,那個鄒新民又是林華西點過將的硬骨頭!侯剛……侯剛能頂什麼用?」
「頂什麼用?死馬當活馬醫吧!」周海英吐出一口煙圈,眼神變得凶狠起來,「趙東有句話沒說錯,現在隻有這條路了!侯剛怎麼說也是紀委副書記,冉國棟也是反貪局長,是咱們這個圈子裡的人!他們在擬定處理意見的時候,能不能筆下稍微留點情?能不能把『極其惡劣』寫得輕一點?把『不可推卸』的責任寫得……有點客觀原因?這都看他們怎麼寫報告!隻要報告寫得『客觀』一點,給偉正書記一個台階下,或許事情就沒那麼糟!」
他拿起電話,再次撥號,這次是直接打給市紀委副書記侯剛。電話接通,周海英的語氣恢複了些許的強勢:「侯書記嗎?我,周海英!晚上有空沒?出來坐坐,老地方,迎賓樓!……對,還有丁局和冉局!……沒什麼大事,就是哥幾個好久沒聚了,敘敘舊!……嗯,我知道現在風聲緊,但吃個便飯總可以吧?……新民書記那邊?嘖,你侯大書記這點麵子還沒有?就說我周海英請客!……好,就這麼定了,晚上七點!……什麼?他不來?你告訴他,是我周海英請他!就說……朋友聚會嘛,等你訊息!」
放下電話,周海英看著癱軟在沙發上的丁剛,自己也深深吸了一口雪茄,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咳嗽了幾聲。他望著窗外還未融化的雪花,喃喃自語,更像是在說服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這盤棋,現在是越來越難下了。連自己的路在哪兒,我都看不清了……」
丁剛抬起頭,看著周海英略顯蕭索的背影,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帶著討好的意味安慰道:「大周……你也彆太擔心。周叔叔畢竟還在位置上,樹大根深。你……你想繼續從政也好,或者找個清閒衙門過渡一下也好,路子總比我寬……」
周海英沒有回頭,隻是夾著雪茄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以前總覺得於偉正來了,東原就是「自己人」的天下,一切都好辦。現在他才真切感受到,權力的更迭和運作,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要冷酷。他用力摁滅了雪茄,那一點猩紅的火星熄滅在昂貴的水晶煙灰缸裡,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與此同時,東洪縣政府大院,我在縣政府小食堂匆匆扒了幾口飯,心思卻全然不在飯菜上。於偉正書記下午就要來的訊息,像一塊石頭壓在心頭。飯後,張叔應該是空,我第一時間給市長張慶合撥了電話。
「張叔,是我,朝陽。」
「朝陽啊,聽說了,偉正書記下午要去你那兒?」張叔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帶著長輩特有的沉穩。
「是,張叔。剛剛接到市委辦通知。我這心裡……有點沒底。您看,書記剛到任第二天就直奔東洪,這訊號……」我斟酌著措辭。
張慶合在電話那頭笑了笑:「朝陽,領導調研是好事,說明書記關注東洪,也關注你個人。沉住氣,按部就班做好接待,把情況彙報清楚就行。彆想太多,是好事。」
「張叔,我明白。就是……書記這次來的主題也沒明確,我這彙報重點不好把握。總不能真讓書記『隨便轉轉』吧?」我道出心中疑慮。
張慶合沉吟片刻,透露了一點資訊:「上午市裡開了個整治整改的專題會,書記在會上特彆強調了平水河大橋和石油公司的問題,對情況他是掌握的,態度非常堅決,要求徹底解決曆史遺留問題。我猜,他這趟去,很大可能是衝著平水河大橋和平穩解決石油公司劃轉的後續去的。這是省裡都關注的重點難點,也是你們東洪繞不過去的坎。偉正書記的風格是快刀斬亂麻,你要在這方麵做好充分準備。」
張叔的回答印證了我的猜測。結束通話電話,我立刻讓政府辦主任韓俊把平水河大橋和平水河石油公司相關的所有材料,包括事故調查報告、責任認定、後續處理方案、工程修複進展、石油公司劃轉後的整合情況等等,全部整理好送過來。我沒有紅旗書記那種過目不忘的本事,隻能臨時抱佛腳,把關鍵資料和脈絡再捋一遍,力求彙報時心中有數,言之有物。
剛翻開厚厚的卷宗,桌上的電話又響了。是曉陽。
「朝陽?聽說於書記下午要去東洪?」曉陽的聲音帶著關切。
「你這市委大院的訊息還不如我們縣裡快啊?通知早就到了。」我故意輕鬆地說,想緩解一下氣氛。
「少貧!書記剛來,都是郭秘書長在直接服務,我剛在食堂吃飯聽人議論才知道。怎麼樣?都準備好了嗎?」曉陽的語氣認真起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書記來是關心,不來是放心。我們做好自己該做的。」我儘量顯得輕鬆。
曉陽卻沒那麼樂觀:「三傻子,你彆不當回事!這是新書記第一次外出調研,意義不一樣!出不得半點岔子!郭秘書長那邊……有沒有特彆交代什麼?」
「交代了,說不要到縣界迎。不過……該去還得去,這是規矩,也是對領導的尊重。真不去,怕反倒顯得我們不懂規矩。」我無奈道。
曉陽歎了口氣:「唉,這分寸確實難拿。我也幫不上你什麼,郭秘書長現在直接服務書記,口風緊得很。誰也不知道於書記具體什麼脾性。穩妥起見,去了總比不去好,挨罵總比失禮強……你自己把握吧。」正說著,辦公室門外傳來敲門聲。
辦公室主任韓俊推門進來,臉上帶著慣常的沉穩,聲音不高不低:「縣長,時間差不多了,現在出發去縣界,時間剛好。」
「好。」我應了一聲,放下電話,心裡那根弦繃得更緊了些。曉陽的提醒猶在耳邊,新書記第一次調研,分量非同小可。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藏青色呢子大衣穿上,對韓俊道:「走吧。」
縣政府門口,兩輛半新的桑塔納已經發動。常務副縣長曹偉兵、分管工業、交通和城建的副縣長馬立新、分管農業和水利的副縣長黃修國,以及交通局局長楊凱,都已經等在車旁。看到我出來,曹偉兵臉上堆起笑容。」
我徑直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擠一擠吧,輕車簡從,就兩輛車,偉兵、立新、修國,你們仨坐後麵。」桑塔納的後排空間有限,三個大男人擠進去,確實有些侷促。曹偉兵和馬立新體型都不算瘦,黃修國稍好,但也得側著點身子。車子啟動,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駛出縣委大院,拐上了通往縣界的東光公路。
車內氣氛有些沉悶。曹偉兵清了清嗓子,試圖活躍氣氛:「縣長,於書記這次第一站就來咱們東洪,這可是天大的麵子啊!說明書記心裡裝著咱們東洪,重視咱們的發展!」
我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覆蓋著薄雪的田野和光禿禿的楊樹,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偉兵啊,書記來調研,是工作,是責任。麵子是虛的,把工作乾紮實了纔是實的。書記沒明確調研主題,但咱們心裡得有數,平水河大橋、石油公司劃轉後續,這些硬骨頭,繞不過去。」
馬立新坐在中間,身體微微前傾,指著窗外說道:「縣長您看,接到通知後,沿線鄉鎮都組織清掃了,這路看著乾淨多了。」他指的是公路兩旁,確實比平時整潔,積雪被掃到路溝裡,露出黑色的柏油路麵和清晰的白線。偶爾能看到穿著臃腫棉衣的群眾,還在拿著掃帚在路邊清理殘餘的雪堆和垃圾。
車子經過前營鄉劉李莊村口時,我注意到村道旁堆著一大堆碎磚爛瓦和土坯塊,像個小山包,旁邊還散落著幾塊斷裂的水泥預製板,顯得格外紮眼。「立新同誌,」我指著那堆雜物,「你看那邊,是不是堆了不少垃圾?」
馬立新趕緊探頭往後看,臉色微微一變:「哎呀,縣長,您眼尖!這……這可能是村裡哪家翻蓋房子拆下來的老屋廢料,還沒來得及清走。我馬上聯係前營鄉,讓他們立刻組織人清理乾淨!」說著就要掏他那個磚頭似的大哥大。
「算了,」我擺擺手,「現在清理也來不及了。記下來,回頭讓鄉裡督促村裡處理好,彆堆在路邊影響觀瞻,也影響交通。」這種細節,在貧困縣太常見了,倉促間難以儘善儘美。
車子很快抵達縣界。拱形鐵架子上掛著「東洪人民歡迎您再來」的紅色橫幅。宣傳部部長劉誌坤帶著幾個人正在忙碌,更換路邊宣傳欄的展板。看到我們的車,劉誌坤快步迎上來:「縣長,您來了。展板馬上換好,昨天全市乾部大會的照片和南巡講話的核心精神都放上去了。」
我走近看了看,展板內容詳實,排版清晰,照片也選得不錯,能看出宣傳部是用了心的。「誌坤同誌,效率很高嘛,辛苦了。」我點點頭表示肯定。
劉誌坤臉上露出笑容:「縣長指示得快,我們就是抓緊落實。市委宣傳部那邊也很支援,照片是他們第一時間提供的。」
正說著,韓俊小跑過來,壓低聲音:「縣長,市委辦郭秘書長電話,書記的車還有五分鐘就到。」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腳上的皮鞋,蹭了蹭鞋幫上的浮塵。曹偉兵、馬立新他們也都不自覺地整理了一下衣領和袖口。氣氛瞬間變得更加肅靜,隻有寒風刮過光禿禿樹枝的嗚嗚聲。
五分鐘後,一輛黑色的皇冠轎車平穩地駛來,在拱門前穩穩停下。車門開啟,市委書記於偉正身著深灰色呢子大衣,圍著一條深色圍巾,麵帶溫和的笑容走下車。市委秘書長郭誌遠緊隨其後。
我連忙帶著眾人迎上前去:「於書記,歡迎您到東洪檢查指導工作!」
於偉正目光掃過我們一行人,最後落在我臉上,笑容依舊,語氣卻帶著提醒:「朝陽同誌,不是說了不用到縣界來迎嗎?秘書長沒傳達清楚?」
我立刻解釋道:「書記,這裡是東光公路的,也是我們縣交通建設的一個重要彙報點位。我們想請書記從這裡開始,看看我們東洪交通的變化。」這個理由雖然有點牽強,但也算站得住腳。
於偉正笑了笑,沒再深究,目光轉向旁邊的展板:「哦?宣傳工作抓得很緊嘛,昨天大會的精神今天就上牆了。很好,貫徹市委部署就是要這樣雷厲風行。」他走到展板前,仔細看著上麵的內容和照片。
馬立新立刻上前一步,開始彙報東洪縣交通建設的總體情況,資料流利,重點突出。於偉正聽得很專注,雙手自然地垂在身前,不時微微點頭。
「朝陽啊,」於偉正忽然轉過頭問我,「東洪現在的高標準公路裡程有多少公裡了?」
我立刻回答:「報告書記,目前建成並通車的高標準公路是171公裡。」
於偉正點點頭,語氣平緩卻帶著分量:「171公裡……這個數字,放在全市來看,是偏低的啊。我記得全市平均水平接近230公裡了吧?特彆是平水河大橋斷了之後,等於東洪的交通主動脈被掐斷了,影響太大了。」
「書記說得對,」我介麵道,「平水河1-4號橋成為危橋後,我們東西向的主通道基本癱瘓。現在能正常使用的,主要是連線市區的這50多公裡東光公路。交通瓶頸,確實是製約東洪發展的最大短板。」
「大橋修複進度怎麼樣?」於偉正追問,目光銳利。
「1號橋和2號橋主要是加固,工程相對簡單,我們爭取在今年汛期前完成主體工程。3號橋和4號橋損毀嚴重,需要重建,工程量更大,預計要到92年底才能完工。」我如實彙報,不敢有絲毫誇大。
於偉正聽完,沉默了幾秒,看著遠方灰濛濛的天空,緩緩說道:「朝陽,工程建設有它的客觀規律,不能盲目追求速度,安全質量永遠是第一位的。行政命令代替不了科學施工。但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加重,「你們要深刻認識到,這座橋早一天通車,東洪的發展就早一天擺脫束縛,全縣的交通網路就能早一天盤活!這是關係到幾十萬群眾切身利益的大事,要有緊迫感,要千方百計往前趕!」
「是,書記!我們一定全力以赴!」我鄭重表態。
介紹完東光公路的情況,於偉正說道:「走吧,去平水河大橋現場看看。聽說旁邊還有個平水河水庫?順路也去看看。」
我心裡鬆了口氣,明確了調研地點就好辦。剛準備招呼大家上車,於偉正卻對我招招手:「朝陽,你上我的車吧。路上再聊聊。」
郭誌遠秘書長立刻會意,對我使了個眼色:「朝陽縣長,你陪書記坐後麵,好好彙報工作。」說著,他主動拉開了皇冠轎車的後座車門。
我趕緊應了一聲,在於偉正上車後,也彎腰坐進了後排。郭誌遠則坐進了副駕駛。車內空間寬敞,但氣氛卻因書記的存在而顯得格外凝重。
車子啟動,沿著東光公路向平水河方向駛去。於偉正的目光一直投向窗外,看著公路兩旁稀疏的行道樹和遠處蕭瑟的田野。我注意到路邊每隔一段距離就豎著一根水泥電線杆,上麵架設著線路。
「書記,您看這些電線杆,」我主動介紹道,「是我們提前規劃預埋的。縣裡和曹河縣正在合建一個熱電廠,建成後會有部分富餘電力需要輸送到光明區。為了節約耕地,減少重複建設,我們規劃電網時就沿著公路走線。」
於偉正點點頭,目光中露出一絲讚許:「嗯,這個思路對頭。電力是工業的血液,能源是發展的基礎。中央現在高度重視能源基礎設施建設,你們有前瞻性,很好。不過,」他話鋒一轉,「東洪目前的電力供應,能滿足發展需求嗎?特彆是鄉鎮企業這塊?」
「壓力很大,」我坦誠回答,「現有電網負荷接近極限,尤其是用電高峰時段,拉閘限電的情況時有發生。這也是我們下決心要建電廠的原因之一。」
「能源問題不解決,工業化就是空談啊。」於偉正總結道,語氣帶著理論高度,「馬克思講生產力三要素,勞動者、勞動資料、勞動物件。能源就是驅動勞動資料的核心動力。沒有穩定充足的能源保障,再好的專案也落不了地,落地的也轉不起來。你們抓電廠建設,是抓住了關鍵。」
在車上,於偉正又問了不少關於東洪產業結構、農業基礎、鄉鎮企業發展的問題。他問得很細,也很專業,從農業種植結構、畝產效益,到鄉鎮企業產值、利潤、吸納就業情況,再到市場銷路、麵臨的困難,都一一問及。這讓我有些意外,他展現出的對經濟工作的熟悉程度,遠超我對一位「政工乾部」的預期。看來這位新書記,絕非隻會講原則的「空頭理論家」。
車子顛簸著駛近平水河。遠遠望去,曾經橫跨兩岸的大橋隻剩下幾根孤零零的橋墩矗立在冰冷的河水中,像幾根巨大的斷指,訴說著曾經的災難。橋的兩頭,碗口粗的圓木橫亙在路中央,上麵掛著醒目的木牌:「危橋改造,施工重地,禁止通行!」
車子在警戒線外停下。眾人下車,寒風裹挾著河水的濕冷撲麵而來。於偉正站在斷橋邊,麵色凝重,久久不語。我上前一步,詳細彙報了大橋損毀的原因、程度以及目前的修複方案和進度。
聽完彙報,於偉正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聲音低沉而有力:「觸目驚心啊!怪不得省委領導震怒!這哪裡是橋斷了?這是民心斷了!是發展的希望斷了!沈鵬之流,為了一己私利,置國家財產和人民生命安全於不顧,死不足惜!處理他,不是重了,我看是依法依規,罰當其罪!」他頓了頓,語氣帶著深深的痛惜,「一座橋的損失,何止是幾百萬的鋼筋水泥?它耽誤的是東洪幾十萬群眾脫貧致富的時間!這個教訓,太深刻了!」
離開斷橋,車隊轉向平水河水庫工地。水庫大壩已見雛形,但寒冬臘月,工地上冷冷清清,隻有幾個看守工棚的工人裹著棉大衣在遠處張望。我們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俯瞰著已初具規模的水庫庫區。
這時,一個戴著破舊棉帽、穿著臃腫棉襖的老漢,牽著四大兩小六隻山羊,慢悠悠地從堤下走來,羊兒低頭啃著堤坡上枯黃的草根。
於偉正目光被吸引,抬手指了指:「走,過去看看。」說完,便率先邁步向老漢走去。曹偉兵下意識地想喊老漢過來,被於偉正抬手製止了:「彆喊,我們過去。」
一行人走到老漢跟前。老漢約莫六十多歲,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飽經風霜。看到我們這群乾部模樣的人走近,他停下腳步,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沾在棉褲上的草屑,眼神裡帶著農民特有的樸實和一絲警惕。
於偉正蹲下身,儘量與老漢平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老哥,放羊呢?這幾隻羊,長得不錯啊,過年能賣個好價錢吧?」
老漢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旱煙熏黃的牙齒:「托政策的福,今年光景比往年強點。公糧交得少了嘛!以前要交三成,現在頂多交兩成。一畝地少交幾十斤,俺家五畝地,一年能多落下一二百斤糧食呢!」他語氣裡帶著滿足。
我適時補充道:「書記,之前東洪的提留統籌比例偏高,去年我們按省裡要求,統一調整到了20以內,和全省基本持平了。」
於偉正點點頭,又問老漢:「老哥,你覺得現在日子咋樣?有啥難處沒?」
老漢搓了搓粗糙的手,憨厚地說:「日子嘛,隻要人不懶,肯下力氣,餓是餓不著。有地種,有糧吃,閒了喂幾隻羊,年底賣了換點零花錢。家裡再喂頭豬,過年殺了吃肉,手頭就寬裕些。」他頓了頓,似乎想起什麼,又說道,「就是……就是這『攤派』還是有點多啊。挖河要錢,修路要錢,像俺這歲數大、出不了力的,隻能交錢。這也要捐,那也要捐,一年下來,也得幾十上百塊,負擔也不輕哩。」
老漢的話很樸實,卻像針一樣紮在我心上。我知道他說的是實情。農村「三提五統」和各種公益事業集資攤派,在90年代初的貧困地區是普遍現象,也是農民負擔的重要來源。
我立刻解釋道:「書記,按照政策,農村義務工和勞動積累工製度是並行的。能夠出工的,可以頂替部分集資任務。像這位大爺這種情況,確實存在,我們也在想辦法通過發展集體經濟、拓寬農民增收渠道來逐步減輕負擔。」
於偉正聽完,沒有立刻說話。他站起身,目光投向遠處蒼茫的田野和尚未完工的水庫大壩,神情凝重。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農民負擔問題啊,中央三令五申要減輕。我們發展經濟,搞建設,最終目的是什麼?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如果我們的發展,是以加重農民負擔為代價,那就背離了初衷,走偏了方向!朝陽同誌,」他轉向我,語氣嚴肅,「東洪是農業大縣,農民占了絕大多數。減輕農民負擔,保護農民種糧積極性,是穩定農村、發展農業的頭等大事!這方麵,你們縣委縣政府要深入研究,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既要保障必要的公益事業投入,更要堅決把不合理的負擔減下來!要讓老百姓真正感受到改革開放帶來的實惠,而不是負擔!」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縣鄉乾部,語重心長地說:「同誌們,我們下來調研,不是來聽歌功頌德的,就是要聽真話,看實情,解難題。這位老哥的話,很樸實,也很真實。這就是我們工作的鏡子。大家都要好好想想,我們製定的政策,推進的工作,是不是真正符合群眾的利益?是不是真正得到了群眾的擁護?任何時候,都不能忘了黨的根本宗旨——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啊!」
凜冽的寒風中,於偉正的話語擲地有聲,帶著深刻的理論思考和沉甸甸的責任感。在場的乾部們,包括我在內,都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更是一種鞭策。
離開水庫,車隊駛向東洪縣城。最後一站是劃轉後新成立的縣石油生產公司。公司黨委書記、廠長田利民早已帶著班子成員在廠門口等候。廠區裡,巨大的儲油罐和鏽跡斑斑的煉化裝置無聲矗立,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石油味。
田利民是個精乾的中年人,彙報起來條理清晰:「……報告於書記、李縣長,按照市裡部署,原石油公司銷售業務和部分人員已整體劃轉省石油公司。我們保留了鑽探大隊和煉化廠,成立了新的東洪縣石油生產公司。目前……公司經營比較困難。」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苦澀,「主要是國際油價波動大,國內成品油價格偏低,而我們開采和煉化成本高,加上裝置老化……去年一年,賬麵虧損……四十三萬元。」
「四十三萬?」於偉正眉頭微蹙,目光銳利地看向田利民,又轉向我,「朝陽,我記得胡玉生案,給國家造成的損失,查實的是多少?」
我心中一凜,知道關鍵問題來了,沉聲回答:「報告書記,經公安機關查證和審計確認,胡玉生利用職務之便,在裝置采購、原油盜竊等方麵,給國家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在五百五十萬元以上。這還不包括因管理混亂、裝置損壞導致的間接損失和國有資產流失。」
於偉正的目光掃過那些略顯陳舊的裝置,最終停留在遠處高聳的煙囪上,沉默良久。寒風吹動他大衣的下擺,他的身影在空曠的廠區裡顯得格外挺拔。
「五百五十萬……」於偉正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靜的廠區裡回蕩,「同誌們,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數字。這是一筆沾著國家鮮血、浸透人民汗水的巨額財富啊!它足夠我們建多少所學校?修多少公裡路?解決多少貧困戶的溫飽?」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電,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語氣陡然變得無比沉痛和嚴厲:
「一個人!一個利慾薰心的腐敗分子!就這麼毀了一個廠!毀了一個產業!毀了我們黨在人民群眾心中的形象!毀了一個地方的發展根基和聲譽啊!這能隻算經濟賬嗎?我看不能啊!」
他停頓了一下,彷彿在積蓄力量:「看來是處理輕了啊,這樣的敗類,這樣的罪行,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正黨紀國法!不殺,不足以震懾後來者!」
我聽完之後,心裡暗道:「看來,胡玉生死罪難逃!」
「殺一儆百,除惡務儘啊!同誌們,我來東洪,就是定調子,就是遞刀子,就是得罪人的。東洪的教訓,必須成為全市黨員乾部特彆是國有企業領導乾部的一麵鏡子!誰敢把權力當作謀取私利的工具,誰敢再把手伸向國家和人民的財產,黨紀國法的鐵拳,就一定會讓他身敗名裂、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