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甚歡恨兩難 011
拖拉機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上顛簸了整整兩天,揚起漫天黃塵。
江若溪裹著那身刺眼的紅嫁衣,蜷縮在堆滿雜物的車鬥角落,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木偶。
身體的傷痛和心靈的疲憊早已麻木,她隻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越來越荒涼的景色。
城市的輪廓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連綿的土山和稀稀拉拉的莊稼地。
終於,在第三天的黃昏,拖拉機喘著粗氣,停在了一個被群山環抱、看起來貧窮而閉塞的小村莊——
大灣村的村口。
幾個穿著打補丁衣服、麵板黝黑的村民好奇地圍攏過來,指指點點。
司機跟一個像是村乾部的人交接了幾句,便指了指江若溪,然後發動拖拉機,頭也不回地開走了,留下她一人在陌生的土地上。
那村乾部是個五十歲上下的漢子,姓李,看著江若溪蒼白的臉和一身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綢緞嫁衣,歎了口氣,語氣帶著同情:“閨女,跟我來吧。”
江若溪默默地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坑窪的村路上。
土坯房低矮破敗,空氣中彌漫著牲畜糞便和柴火混合的氣味。
幾個光屁股的小孩追打著跑過,好奇地看著她。
最終,李村長在一處位於村子邊緣、相對獨立的院子前停下。
院子很簡陋,泥土夯實的圍牆,三間低矮的土坯房,但打掃得還算乾淨。
院門敞開著,可以看到裡麵有一個用籬笆圍起來的小菜園。
“就是這兒了。”李村長朝屋裡喊了一嗓子,“老三!人接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正屋的門框裡彎身走了出來。
彼時夕陽正好,橘紅色的餘暉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背和勁瘦的腰身。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沒有領章帽徽,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
古銅色的麵板,五官輪廓深邃硬朗,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緊抿,下頜線如同刀削般清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深邃,沉靜,像兩潭不見底的深水,看過來時,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沉穩和洞察力。
他隻是站在那裡,就有一股不容忽視的、如同山嶽般沉穩強大的氣場散發開來。
這就是她要嫁的人?那個資料上隻寫著“成分不好、回鄉務農”的糙漢?
江若溪的心微微一提,這和她想象中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形象,相去甚遠。
霍震霆的目光落在江若溪身上,很平靜,沒有好奇,沒有審視,更沒有她預想中的嫌棄或貪婪,就像看一件尋常的物品。
他幾步走到拖拉機旁,一言不發,直接伸手將她那個不大的行李箱拎了下來,動作輕鬆得像拎一片羽毛。
“路上辛苦。”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點沙啞,像磨砂紙擦過,沒什麼溫度,卻奇異地並不讓人感到害怕。“先進屋。”
他拎著箱子走在前麵,背影挺拔。江若溪遲疑了一下,默默跟了進去。
正屋比外麵看起來更簡陋,泥土地麵,牆壁斑駁,隻有一張舊方桌,幾條長凳,角落裡堆著些農具,但異常整潔。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陽光曬過乾草的味道。
霍震霆將箱子放在牆角,轉身走到灶間,端出一個粗陶碗,裡麵是冒著熱氣的糖水,臥著兩個白嫩的荷包蛋。
他遞到江若溪麵前,眼神依舊沒什麼波瀾:“先吃點,墊墊。以後,這裡就是你家。”
沒有甜言蜜語,沒有虛假客套,甚至沒有多餘的眼神交流。可就是這樣一句平淡至極的話,和那碗在寒冷旅途中顯得格外珍貴的糖水雞蛋,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江若溪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她低聲道了謝,接過碗,小口小口地吃著。
糖水的甜味和雞蛋的暖意滑過喉嚨,蔓延到四肢百骸,驅散了些許寒意和疲憊。
夜裡,江若溪被安排睡在唯一一間勉強算是臥室的裡屋,炕上鋪著乾淨的舊褥子。霍震霆則抱了床薄被,在外間臨時搭了個地鋪。
也許是環境驟變,也許是身體到了極限,後半夜,江若溪發起了高燒。
白天的燙傷、舊傷,加上跳湖落下的寒氣,一起發作起來。
她渾身滾燙,意識模糊,陷入了光怪陸離的噩夢之中。
傅時樾冰冷厭惡的眼神,江聞舟毫不留情的推搡,林晟令人作嘔的觸碰,滾燙的熱油澆在身上的劇痛,監獄裡竹夾子的酷刑……畫麵支離破碎,交替出現。
她痛苦地蜷縮著,無意識地囈語,破碎的字句從乾裂的唇間溢位:
“不要……傅時樾……彆過來……”
“哥……我好痛……為什麼……”
“媽……媽……”
外間,原本躺著的霍震霆悄無聲息地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