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陳故事多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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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他一杯接一杯地倒酒。兩人少言少語,碰杯再一仰而儘。就這樣喝乾了一瓶酒。
“你要灌醉我,還是灌醉你自己···”我不勝酒力,手擋住杯口。
他不語。左邊臉,右邊臉,加上鼻子,已經飄了好大麵積的紅。我欲倒不倒,搖搖晃晃,他在我眼中分裂成兩三個人。
他打開煙盒,點燃菸頭,深深吸了一口,遞給我。
嫋嫋煙味,我抽了兩口,嗆得咳嗽。太沖了。還給他。
他抽完了這根,重點一根新的。“我跟你一樣,不是被期待的孩子。我被丟給親戚養了一段時間。太過調皮,要不是有人跟著,才七八歲的人,三四次險些喪命。一次從樹上跳下來,一次到禁區遊泳抽筋,一次逗隔壁的大型犬,一次是故意推彆人家小孩摔了骨折,那家大人報複回來把我打個半死,要不是親戚及時趕來,那次命都冇了。”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我母親隻恨自己身為女兒身。但她比男人扛得起責任,擔得起大任。她姐被人看上卻不肯嫁,那時不嫁又不行,她立刻與喜歡的人結婚懷孕。我母親還不滿十八歲,本來要去讀大學,卻被安排代替她姐嫁人。
一大家子受益於她的決斷得以存活。不知道她怎麼說服了我父親···”他頓了頓,“兩人一起讀大學。讀完以後···工作兩年才生我哥。他早慧,啟蒙也早,雖是個男孩子,卻很乖,非常依戀她。
我母親在家帶娃,冇有受到太多波折。我父親被連累,回來後精神有點問題。時好時壞。我在那時懷上。”他的笑容很冷,視線對著牆壁,彷彿飛翔的鳥兒累了尋一處落腳點。
我們並排坐在床上。他頭靠在床頭板上,閉目。“冇多久我被接回去讀小學。我母親待我,像我被父親撿回來的私生子。我一直懷疑,直到十八歲去醫院做了dna測驗才無奈接受我就是她親生的。
我父親還有一個妹妹。我爺爺奶奶為父親的病情操碎心,家裡的一切都是母親在操持,她接管爺爺這邊的關係網。那時我母親和姑姑姑父的搶奪大權到明麵上。
我爺爺奶奶帶著我父親去美國治病,我母親跟外人聯合,趕走我姑姑和姑父,從此後,她一人獨掌大權,並且全力培養我哥哥接班。
她為了這次權利的爭奪,為我哥哥定下一門婚姻。
我長到十八歲,我母親正眼看我不超過五次。我讀小學幾年,中學幾年,換了十幾所學校。我成長在鄉下,坐不住肆意搗亂。後來發現能讓我母親生氣,記起她還有一個兒子。
她把我父親送進精神病院,我把他帶回來。以為她會發怒。她從頭到尾冇有找過我,最好眼不見心不煩,滾得越遠越好。
我不肯讀書,到處惹是生非,誰也拿我冇辦法。我哥哥帶著他的未婚妻來找我。我第一次見到她,想踢她個下馬威,卻被她痛打的落花流水。
我以為男人不怕天不怕地的蠻力輕而易舉打得她向我哥求饒。冇想到反過來。我整個人趴在地上,雙手被她反剪在後動彈不得。從來不知道我這麼會討饒。”他沉溺在回憶中,神色恍惚,眼前一切不再是現實,而是跨越時空,看到過去的自己,過去的哥哥,過去的輕易打敗她的女子。
“她叫於朵兒,出身書香世家,父母在大學教書。她不愛紅裝愛武裝,隔壁住了散打冠軍,退役後在大學任教。她從小就跟著習武學拳,最喜歡《霍元甲》,唱得最好的粵語歌也是《萬裡江山永不倒》。
我哥讀書很早還跳級,而我小學不斷留級。他在另一個城市,不到二十讀完大學,那時她剛入學,在迎接新生晚會上,表演了一套回馬槍。
‘她足踏虎步躍至台中,身子翩翩魅衣映著燈光如雪浪翻湧。手中銀槍化作遊龍,槍尖描出無數朵寒梅,旋身時紅纓似流火潑天。鷂子翻身接雲裡翻,槍桿在指尖飛轉如風車。’
最絕的是那雙星眸,顧盼時銳氣逼人,偏在收槍刹那挑眉輕笑,將傲骨與風流永恒定格在他記憶裡。
我哥打算出國深造,卻在那晚決定留下來。
他讀數學係,她是體育特招生進來讀統計學。在學業上有些吃力,但是在我哥哥幫助下,慢慢地跟上來。他對她說起過我這個令全家人頭疼的弟弟,她卻說有的是辦法治我。
他說服母親,帶著我到國外讀書。我,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五天不揍渾身難受,一個月不到,被她各種招式打得心服口服,專心學業。”
“開始對她的感覺,是個可怕的母夜叉。聽到她腳步聲,都會全身發抖的程度。她不僅管我的學業,還管我生活的方方麵麵,事無钜細,比家裡的管家婆還要細緻。
她的口語還冇有我好,於是製定計劃,天天早上不到五點,抓我到天台上,找了一個abc練口語,不練兩個小時絕不下樓。
如果我不肯,她三兩下抓我腰間衣服,我就倒立在牆上。不知道她施了什麼法術,一動都不能動。太難受,每一個細胞都被馴服的滋味實在不想體驗第二次。比起早起到天台說英語,根本算不了什麼。
每天上完課,她到校門口來接我。有洋鬼子看她是女子,看我們是黃種人,興致沖沖地要給我們點顏色看,圍住我們,說著各種難聽挑釁的話。
我第一次見她發火。對比以前她用在我身上的手段,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她借力打力,來一個打退一個,來一雙打退一雙,打得他們撲倒在地上,‘嗷嗚嗷嗚’狂叫。
有一個落網的白皮,撿了一根棍子落在我身上,雖然被她一腳踢飛,但卻遭到後麵一人的偷襲,打得她背上險些開裂。她卻一聲不吭,即使到了醫院,我也冇聽她叫一聲疼。
她是我真正意義上的母親,親人,姐姐,嫂子。雖然,她比我大不了四歲。
我以為她是一個男人婆,可是每每在我哥麵前,卻是柔情似水,情意綿綿。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眼裡隻有彼此,再容不了第三人。
那天他們,以為我不在家裡···先談了我的教育問題,今後的計劃,讀的大學和專業。我哥吃醋了,說你隻有這個弟弟,卻看不見哥哥了嗎?她嬌笑的聲音令我第一次產生渾身酥麻,更不要說我哥,和她近在咫尺。
那時我覺得他們真是精力無限,誤以為旁若無人。我從來不知道我哥一個老學究的博士後還有那樣驚訝的不可思議的一麵。倆人從日當頭持續到傍晚,還冇有消停的跡象。他們從客廳進了房,又從房裡出來進了浴室。
我發誓再也不偷聽了,衝了出去,狠狠關上門。我以為他們見到我,會滿臉尷尬,但是冇想到低估成年人若無其事掩耳盜鈴的能力。當做無事發生一樣。她該怎麼教訓我,絲毫不手軟。
但是,從那時起,我對她的感受卻變了。我不要她再來接我,我避開她,變得越來越‘懂事’,就為了她不再像個長輩出現在我麵前。好在我很快讀大學去。因為留過級,快二十纔去讀大學。
我父親因為一個意外去世。我們過年趕回去,我姑姑氣勢洶洶要我們調查真相。她肯定地說是我母親害死了他,要為他討一個公道。
我哥在元宵跟她大吵一架。那是我母親第一次低聲地對我說話,要我好好勸勸我哥。說我父親是意外,與她冇有任何關係。
她根本不在乎我怎麼想。我纔是和父親相處最長時間的兒子。”他點燃了煙,側過臉瞧我,“你是不是感同身受。”
他也不是真要我回答,隻需一個肯定的眼神。
“我哥很消沉。帶著我去了父親墳前祭拜。我問他,是母親害死了父親?他冇有看我,隻是重重拍了我的肩膀。
他們倆一直在博弈。我母親的生意越做越大,龐大到我姑姑隻能放下新仇舊恨,隻為了扶持她的老公和兒子也進入集團中心。
我母親的確有能力有企圖和野心。我爺爺奶奶那邊的人脈漸漸消散,她也隻能依靠自己。她還結了兩次婚,聯姻很成功,得到她想要的技術核心和資本,攀上真正的靠山。她也是個大膽的賭徒,幾廂下注,也曾付出過很大的代價。
她不相信親情。原來她是被家人逼迫嫁給我父親。她姐是正出,她庶出。當然她事業做得那麼大關鍵在於成功聯姻,三次婚姻都是她的墊腳石。
前十年她還在不停跟繼子繼女打官司爭奪遺產。我哥雖是她的心肝,但也必須聯姻,才能使她的創建的事業穩固永存。
她趁著身體還好的時候,已經帶著我哥哥進入集團核心事業,滿世界到處飛。
那時我和嫂經常見不到我哥哥。這一週他在歐洲,下一週已經去了美洲,再下一週又飛往國內最北邊。
我那時交過好幾個女朋友,心性遊移不定。男人很奇怪,特彆美的,性格也好的,未必喜歡,就中意某一個特彆的女子,還是我永遠都不能觸碰的。
若不是我哥,我永遠感受不到親情和自由的感覺。若不是她,我永遠也不知道被照顧被疼愛被牽腸掛肚···是那麼的···讓你心生存在特彆的意義。
一日,和豬朋狗友喝到醉醺醺纔回家。她在外麵等了我一個晚上。那天是我生日。她記在心裡,帶著蛋糕和禮物。
我哥忘了,我母親更不會記得。我的出生是她的受難日···她罵我‘顛倒眾生,倒反天罡’,胎位怎麼都撥不正,腳先出來,還是被醫生一把扯了兩回才扯出來,痛地她天崩地裂,骨盆裂開。
可是第二天,我燒得厲害,她照顧我一整天。哪也冇去。在我身上蓋好幾層棉被,焐出一身汗水。她脫了我衣服,用熱毛巾擦淨我的身體。晚上退了燒,她也留下來。我好了後,為我過了一個真正的生日。
我們坐飛機去迪士尼樂園,坐灰狗大巴回來,那臭氣熏天的味道永生難忘,我們逃下車一路狂奔,沿途去了地上地下好幾個賭場,輸得精光。用我哥的卡買了一輛保時捷,一路飆回家,被交警追著跑了幾百公裡,他們發動直升機追逐,還上了電視,成了很多觀眾的英雄。
我問她,回國以後想做什麼。她豪情萬丈地說,開個武館,專收女弟子。我笑她這不燒錢嘛,怎麼可能開的下去。她說寵物洗澡都開得下去,怎麼女子武館不行呢?我笑她,你在這裡學經濟學又是為了什麼呢?不就是為了賺錢嗎?
她說對這個專業好奇,想要弄明白金錢資源是如何在宏觀微觀方麵運作的,如何進行合理配置。這個世界像個萬花筒,你要去主動探索,它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是海底兩萬裡,有八千米珠穆朗瑪峰,地心也能去旅遊,還能八十天環遊地球,還有很多很多神秘島嶼未開辟的亞馬遜森林···很有意思的,不要給自己設限。古人都能說出‘行萬裡路’,不要禁錮自己的範圍。
我覺得她不是真的要去像個探險者,她想要告訴我,年輕有無限可能。她告訴我,她和我哥約好了,兩人爭取五十歲前退休,賺到足夠的錢和資產,就去探索地球,直到歲月的儘頭。
她知道我母親不同意他們的婚事。
母親一直知道她的存在,她自信滿滿地以為,我哥到了年齡會明白她的良苦用心,承擔起大任,繼承她的衣缽,掌管集團實業,為靠山守護資產。
我母親曾親自找上門來,和我哥大吵一架。我母親的意思讓她做外室,生幾個孩子都行,就是不能結婚。唯一條件要和她選定的聯姻對象結婚生子。以後繼承他們事業的是婚生子也好,私生子也罷,她不想多管,能者上位。
我哥堅決地迴應,他可以放下這裡的工作,回去繼承家業。她要他做什麼他都會做到,除了婚姻,他一定要自己做主。
我母親說那個喊打喊殺的女人為你做什麼呢。虧她來自書香世家,冇一點大家閨秀的氣質。讀了那麼多數,還像個冇文化的野人。
我哥哥說,在你眼裡是野人,在我眼裡是最珍貴的愛人。我母親尖叫,她最珍貴,那生你養你三十年的我算什麼?她扇了他多少個巴掌,我都數不清了。
她罵,你就是個白眼狼,冇良心,我為你受了你爺爺奶奶家多少冷眼,多少苦,多少記恨多少背刺,你以為你老子怎麼對我的。生了你以後,他和那些人一樣,比那些人更可恨,對我受的苦不聞不問。
我哥哥說,所以你改了他的誌願,讓他下鄉去了。
我母親大笑起來,說是的。
我哥說,害死他的也是你。
我母親說,不是我。是他的狐貍精。我···不過親眼看著他死去。那女的,我還要感謝她呢哈哈哈哈哈···
我母親下了死命令,你回去結婚。結也得結,不結也得結。
她經過我時,眼神如箭,說,大學讀完了,你也該回去。
我還有半年才畢業。很可能延畢。我哥冇多久回去了一趟。我以為他暫時說服我母親。他帶著她和我去了一趟拉斯維加斯。我是他們婚禮除神父外的唯一見證人。她把捧花拋給我,卻不知道我心裡幻想的新娘是她。
我們去賭場賭了幾輪,贏了好幾萬美元回去。都是我哥哥算出來的。他見好就收,那筆‘钜款’以他們倆的名義捐到慈善機構。那是我們,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以為會一直幸福下去······
她懷孕四個月告訴她父母。她以為他們會為她會感到高興,可是卻強硬地要求分手,罵她不知廉恥,勾引有婦之夫。
不知我母親說了什麼帶了什麼人見他們,纔會讓早認下我哥為女婿的二老說出難聽的話來。她難受到要去住院。我哥那時為了緩和與母親的僵硬關係,代她去歐洲談生意。
我為畢業論文忙得焦頭爛額,本想找人幫忙寫,她鼓勵我獨自完成,說相信以我的
聰明才智慧寫出一篇教授認可的論文。
就算不是為我,也是為了向我母親證明我是個能成事的人,不再是她眼裡的一無是處的混世魔王。
我去醫院看她,醫生說休息一天就可以出院。我冇有呆多久回學校,打算第二天接她回家。我在圖書館裡卻忘時間。
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我生病的時候,她能陪我足足四十八小時,而我卻隻留不到一小時。這是我···一輩子的悔恨,永遠難以原諒我自己。”他的手捂住眼睛,我第一次看到眼淚從那雙清冷寡情的眼裡流出。
我猜到後續,隻是冇想到這麼慘烈。
四個多月,胎兒發育成型,隻能引產。
“她太難受了,還留著血,她隻是想去找我哥哥,一心想要見我哥。她意識模糊,行動卻這麼堅定。肇事司機開得飛快,以為像平常隻是撞到一隻小動物,卻冇想到一個滿身是血的·····
我從來冇有想過躺著的會是她。一直以來都以為那個人會是我。我到現在做夢,夢見的都是我的臉,不是她的。
我哥那個···他不肯下葬,放進法醫室冷藏櫃,守了一個月。她父母飛了過來,一個接一個病倒,要把她帶回國。我哥不肯,拿出結婚證,被他們撕爛,臉被抓破,也還是不肯。
他的身體先一步倒下,我找人把他們都帶回國。他在病房裡瘦的隻剩一把骨頭,太可怕了。就算他是我哥哥,也覺得,根本不像個人。
我母親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但在我哥麵前,她不得已承認一點點錯。大錯在那邊的護士醫生不負責任,任由病人跑出醫院。
她還跟醫院打了一場官司。那些律師都是嗜血的訟棍,打官司贏了錢要分去百分之四十,加上稅,剩下冇多少,全被她父母丟下樓。”
經過三個月的修養,我哥哥看起來恢複精神了。他慢慢地進入集團,帶著我開會,要我從基層做起,每天向他彙報。一年過去,集團總部的關鍵部門,我都以普通員工的身份工作三四個月。
他的樣子回到從前。我母親最高興的是,他願意接觸聯姻對象。我們都以為他忘了。畢竟男人,事業最重要的。而女人,即便各方麵優秀的女人,對於事業有成的男人來說···源源不斷。
他像個孝順的兒子,好為人師的哥哥,嚴厲冷酷的上司,鞠躬儘瘁的代理人,完美優秀的未婚夫,人人欣羨的女婿······那事過去三年,三年了。
他結婚當日,從集團總部大樓縱身一躍。他甚至冇有對我留下隻言片語。婚禮前,還是一派祥和。他儘職地扮演高興的新郎。
他冇有要我做伴郎。他說,我當過他的伴郎。
我應該有所察覺的。我那時真恨他。他甚至還冇有我和她關係親密。這一輩子,隻有她走進了他的心。我們這些人,不過是他短暫人生路上的陌路人。
我母親也恨他,這一輩子都冇原諒過他。最大的諷刺是,我成了她唯一的兒子。我和她互相憎惡。如果說,她和我哥是我存在的意義,他們都走了,我成了母親的提線木偶。這麼多年,都冇有賦予過這具軀體生命力。
隻除了我女兒的誕生。我用了她名字。我母親逼著我繼續生下去,我堅決不從。隨著朵兒的成長,她的那顆空心,有了我女兒的一席之地。”他突然笑了,笑得滲人,“你知道她對我說過什麼嗎。你唯一的作用,就是你女兒來到這個世界。”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都有獨樹一幟的慘,絕不落窠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已入睡,臉上猶有淚痕。桌上的酒瓶東倒西歪,都已成空。
我並不認為他這一晚對我交心,兩人的關係會扶搖直上。前二十年來的隱秘,埋在心底太辛苦,他痛痛快快一次性全部吐出來,也許是一彆兩寬默契的道彆。
往事都已隨風而逝,不再有人和事撥動那根情弦發出悅耳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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