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梅 003
第
3
章
就這下台階的兩三步路,脖……
程荔緣手機息屏時間設定得很長,李婉鏵動她手機可能性很大。
李婉鏵曾經是錢友讓帶過的學生,出國留學了幾年,靠家裡關係回來任教,和錢友讓重新成了同事,一場師生婚外戀,鬨得人儘皆知,大學把她開了。
錢友讓看真愛為了自己,丟了工作、背負罵名,內心愧疚,想用物質彌補。
巧的是,甘衡母親董芳君也在這個大學,同樣正高階職稱,還是博導加學科帶頭人。
她是程攬英多年閨蜜,和程攬英一樣底層奮鬥上來,自然不待見錢友讓和李婉鏵,直接切斷了社交聯係。
清楚內情的領導們,也婉拒了李婉鏵和她父母送的人情禮,表示不是不想幫忙,是幫忙的代價太大。
開玩笑,人家董教授的愛人是誰。
臨海市混得拔尖的,哪個沒聽說過甘家,一路世代簪纓,民國也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人物,族譜能追溯到明代。
他們家分成了兩支,一支為官一支經商,甘霸原經年投資,拓張商業版圖,上過全球福布斯榜,用的不是本家的姓,不妨礙資源共通。
反正領導們得罪不起。
甘董的夫人不喜歡誰,就算不主動整對方,對方也會四處碰壁。
於是李婉鏵在臨海市內一圈好大學都找不到工作。
可淹死她的洪水,也能成為托舉她青雲誌的好風。
隻要能在甘霸原那邊留下好印象,化解了這場矛盾,李婉鏵能比之前混得更風生水起。
錢友讓愧疚,李婉鏵比他更急。
小時候一直去甘衡家玩,接觸了很多人情世故,每天聽董芳君和程攬英閒坐聊天,程荔緣把其中關竅都想通透了。
她去了洗手間,關上門,點開本地行為記錄工具。
這個工具能記錄螢幕點選、應用開啟時間等,生成日誌檔案。
看了微信點選記錄,還有截圖記錄,程荔緣嘴角微微抽搐。
李婉鏵截圖了甘衡的微信二維碼。
通訊錄,G開頭的列表,某頭像靜靜躺在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紅框,上麵有TIME字樣,戴白色麵具的人,眼孔凝視鏡頭。
麵具覆蓋了整個頭顱前方,表麵光滑,挖有圓孔,位置對稱,中線部分隆起,下緣長過下巴,切割線條乾淨鋒利,正麵絕對防禦,不可穿透。
眼孔空洞,抹去個人特征,帶來幽靈般非人的壓迫感。
防護與暴力,神性和恐懼。
程荔緣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房間,坐在地上,對方並肩和她分享好玩的東西,聲音柔和清澈,有點變聲期的低啞。
“……Bernie
Parent,費城飛人隊,1975年2月24日,季後賽MVP,我收藏了這期,你看是不是很酷。”
小少年的聲音情緒明顯,他高興的時候,聲音會比較愉悅,沒有平時那麼毒舌。
十一歲的程荔緣不想說錯話,就點了點頭,希望他保持久一些。
程荔緣眨眨眼,回過神,點進頭像,聊天界麵異常乾淨,因為清空過。
李婉鏵截圖了甘衡的微訊號,想也知道要乾什麼。
沒想到她再次和甘衡在微信上聊天的契機,會是這個。
程荔緣手指懸停在那個使徒一樣的頭像上,心想她真是傻了,根本不用和甘衡聊啊。
程荔緣果斷打了董芳君的電話。
“喂,董阿姨,是我……”程荔緣簡單把事情解釋了下。
董芳君聽完很意外。
“這個人怎麼好意思的,”涵養不允許她說太過,唯聲音聽得出喜怒,“彆擔心,岑岑不會加陌生人,你奶奶家是不是在新年廣場那邊?”
“是的。”岑岑是甘衡的小名,他爺爺給他取了字,孟岑。
程荔緣再聽到這個小名,恍惚感覺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阿姨剛好在這邊跟人喝茶,待會來接你。”
董芳君知道程攬英出差去了,很關心程荔緣,程荔緣推拒不了,跟董芳君約了個時間。
吃飯時,桌子是大圓桌,她左邊是嬸嬸右邊是堂妹,倒和二叔一家像一家四口。
姑媽給奶奶戴了生日皇冠,大家一起唱生日歌,吹蠟燭,許願,拍照,流程走完就兩點了,老人家回臥室睡午覺,保姆麻利地收拾殘局,姑媽和嬸嬸在聊天,二叔在掃地拖地。
程荔緣把自己的書放進包裡,依次去跟長輩道彆,錢美萍沒有多留她,隻叮囑:“你李阿姨懷了孩子,如果她來惹你,不要跟她起衝突,找我,找你姑媽叔叔都行,等她生完再說罷。”
程荔緣:“好的奶奶,我知道。”
兒媳婦對婆婆來說,其實都一樣,但錢美萍不是那種老糊塗的,不會對孫女說“再怎麼樣你不能不喜歡她”,也不會說,“她生的孩子是你弟弟或妹妹”。
在程荔緣心裡,錢友讓已經不是“父親”了,而是一個生物學上和她有血緣關係的人,僅此而已。
她走到樓下花壇,看了看時間,後麵響起一聲:“緣緣,等一下。”
程荔緣回過頭,錢友讓和李婉鏵居然一起下來了。
程荔緣表情淡定,看著他們。
錢友讓拿出一個鼓鼓的紅包,走到她麵前:“買點喜歡的東西,或者跟同學出去玩。”
李婉鏵撩了下頭發,似乎很不耐煩,雖然挽著錢友讓,眼光卻看向他處。
程荔緣拿了紅包:“好。”
李婉鏵目光一下子轉回來,她大概沒想到程荔緣居然真的收,高中小孩子一般臉皮薄的。
她和錢友讓結婚後,錢友讓花在女兒程荔緣身上的錢,她尤其盯得緊。
程荔緣:“我走了。”
錢友讓:“等等!”
程荔緣詫異:“又怎麼了。”
錢友讓:“那件事,你幫爸爸一個忙,不和你甘叔叔聯係也行,我請你董阿姨吃個飯。”
程荔緣沒忍住,紅包擋住嘴角笑了起來,她覺得錢友讓可太有招式了,討好甘霸原尚有一絲理論上的可能,討好董芳君,那是自取其辱。
程荔緣還有奶腮,生動的笑容落在李婉鏵眼裡,異常刺心,腦子一激,話就出來了:“你女兒和她董阿姨關係這麼好,是奔著當人家兒媳婦去的吧。”
她聲音大,花壇邊有散步的老年人推著兒童車上的孫女經過,投來一瞥。
錢友讓到底還是個要臉的知識分子,扭臉嗬斥:“你在說什麼!”
李婉鏵以為程荔緣會變臉色,沒想到程荔緣不反駁,也沒生氣,鬆鬆咬著下唇,嘴角卻是壓不住的上揚,淺笑盎然,明明長了一張乖乖臉,卻露出這樣隔岸觀火的神態,殊異於同齡人。
李婉鏵作為過來人,那副表情落入眼裡,比綠茶還綠茶,直讓她應激。
她輾轉打聽過,程荔緣和甘霸原的兒子,確實是實打實的青梅竹馬。
就算結不了婚,光這層關係,就能讓一個未成年的社會地位淩駕於她一個成年人之上。
李婉鏵知道,程荔緣知道,李婉鏵知道程荔緣知道她知道。
此時,程荔緣笑而不語,讓她的話直接掉在地上,李婉鏵高高的自尊也像落在了地上一樣。
李婉鏵衝錢友讓提高聲音:“我怎麼,我說的不對嗎?人家一門心思要嫁豪門,人家媽媽培養來就是釣金龜的,你讓人家幫忙,人家還看不起你這個當爹的。”
錢友讓厲聲:“閉嘴!”
懷孕激素不穩定,被錢友讓一喝,李婉鏵的矜持徹底被打碎了。
看程荔緣閒閒站在旁邊,眼波微轉還在笑,想起自己在學校遭的白眼,她一口惡氣堵在胸口,恨不得上去抓撓兩把。
可她懷著孕,不敢冒風險,索性指著程荔緣的鼻子罵:“笑什麼笑?小小年紀,就仗著和人家兒子關係好,想當童養媳,可惜你媽媽生不出兒子,老錢家以後掙的錢都是我兒子的!就樓上這套房子,那也是我兒子的!”
錢友讓不敢大動作阻攔她,怕她情緒激動肚子出事,發急道:“你冷靜點!越說越離譜,你跟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麼!”
李婉鏵長期積壓的委屈,一旦開了口子,就收不回來,神經啪嚓斷裂,情緒徹底崩了:“都跟了前妻了,算你哪門子孩子,你把紅包給我拿回來!那是我的錢!”
附近業主經過,停在原地開始圍觀。
李婉鏵是個孕婦,錢友讓文質彬彬的,看著卻比她大一輩,程荔緣一看就是個弱弱的乖巧中學生,李婉鏵衝人家一小孩子大吵大鬨,想也知道是什麼情況,年紀大的搖頭,年輕的皺眉。
李婉鏵大有“你不把紅包拿回來,我今天就要流產在這兒”的氣勢,錢友讓頂不住了,不得不向程荔緣伸手:“緣緣,先把紅包給爸爸,改天給你再包。”
程荔緣後退半步,音量不大卻讓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那是我學雜費……”
眾人靜了一瞬。
旁邊一個大媽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說:“唉喲,你是老錢老張的兒子吧,太久沒來都沒認出來,這是你小囡?管管你這老婆,怎麼好意思要人家小姑孃的學費啊!趕緊扶上去吧!”
當初程攬英和錢友讓離婚,雙方在這兒撕過,鬨得不可開交,老鄰居也都知道這檔子事。
其他路人也附和起來:“對啊。”“這不合適吧。”“彆吵了,快扶上去。”
李婉鏵快氣炸了,她萬萬沒想到程荔緣居然有這樣四兩撥千斤的心機。
才十六歲的小孩子,一句話挑唆得她成了惡人,以後等她自己孩子出生,這還了得?
李婉鏵生出一股寒意,裹著心口那道毒火,不管不顧發泄:“彆以為我不知道,甘霸原的兒子出過事故,腦震蕩失憶了,一醒來壓根不記得你,人家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是他那個表姐,人家那才叫青梅竹馬呢,你裝什麼嗲,麻雀還想當鳳凰!”
程荔緣一怔,她沒想到錢友讓居然把這麼秘辛的事,說給了李婉鏵聽。
甘衡當初滑雪出事,差點丟了半條命,昏迷了一個月,董芳君天天以淚洗麵,這是他家的傷痛和隱私。
眾鄰居沒聽懂李婉鏵說的什麼,純粹看不下去,她一提高嗓門,就引發了眾怒。
那些剛剛還安靜圍觀的人,也提高了聲音指責,其中有一對年輕人,罵罵咧咧聲音最響亮,“是小三嗎!”“就是小三!”“豁,小三還這麼囂張,欺負小孩兒!”“當爹的也不配。”
中老年人也歎氣,“造孽喲……”“算了算了,給肚子裡那個積點德吧。”
錢友讓怕鬨出亂子,開口懇請鄰居彆看熱鬨了,體諒一下孕婦,這是他們家事。
李婉鏵一點不在意,她就想激怒程荔緣,彷彿程荔緣是她母親的象征符號,讓程荔緣破防,就是讓程攬英破防,她盯著程荔緣,捕捉到了程荔緣臉上的怔忪。
李婉鏵胸口一陣快意起伏。
程荔緣開口了,聲音很輕,這個距離隻有他們能聽得見。
和李婉鏵預想的不同,程荔緣表情語氣都很正常:“你把甘叔叔家裡的隱私都說出去了,待會董阿姨來接我,我會轉告她的。”
董芳君會來接。
就這一句話,如一盆冰水潑在李婉鏵臉上,她表情一空,後知後覺清醒過來,她的名聲和事業,還係在董芳君這個解鈴人手上。
董芳君要是提前打聲招呼,可以讓整個臨海市的私立幼兒園和私立中學,都不收她孩子。
李婉鏵張了張口,嗓子就像被掐住了一樣,急怒攻心,尖銳的耳鳴襲來,讓她一陣頭暈,整個人臉色發青,卻僵硬不動,能看見額頭繃起的血管。
李婉鏵色厲內荏:“你敢!”
程荔緣抿嘴笑了笑:“阿姨兒子繼承的這房子,還沒董阿姨家裡狗狗的廁所大,聽說試管挺疼的,試了那麼多次,我爸也是不心疼,阿姨給奶奶傳宗接代辛苦了,奶奶肯定會把房子留給你的,阿姨還是回家好好休息吧。”
程荔緣從來沒開口叫過李婉鏵,她倆年紀隻差十多歲,其實輪不上叫阿姨,可是程荔緣今天這冷不丁一聲尊稱,殺傷力之於李婉鏵,比任何稱呼都大。
還有她慢條斯理說的每句話。
李婉鏵的耳鳴驟然升高到極點,她忘了思考,本能地撲了過去,要打程荔緣。
孕婦爆發的力氣是巨大的,錢友讓居然也沒拉住她,反而被她推得向後摔倒在地,眾鄰居發出驚叫,伸手想阻止,距離太遠來不及。
一條手臂從程荔緣腦袋旁邊伸出來,撥開了李婉鏵,李婉鏵腳脖子一歪,狼狽地往旁邊傾倒,差點摔在了草叢裡,扶著樹乾直喘氣。
程荔緣聞到清澈幽微的淡香,比黃秋騰和陳汐溪身上的還好聞,但並不甜,還有些微苦。
這香味包圍她,像兒時的房間。
來人站到她前方,很高,側影完全擋住前麵,隔出安全範圍。
程荔緣反應了過來:“你的手——”
剛剛李婉鏵好像是衝毀她容來的,五個指甲直接往她臉上抓,甘衡手臂正麵擋了一下,程荔緣清楚看見那一下劃拉得又重又狠。
“你沒事吧?”甘衡沒回頭,看著李婉鏵,好像對方是條亂咬人的狗,隨時會竄過來。
“沒……”程荔緣目光落在他放下的手臂上,眼皮一抖心口一跳。
“緣緣!”“姐姐!”姑媽和二叔穿著拖鞋就下來了,堂妹也跟著。
估計是老鄰居給他們打了個電話。
二叔過來確認了程荔緣沒事,過去扶起錢友讓,姑媽去扶起李婉鏵,一向和氣的臉也怒氣衝衝,數落著李婉鏵,李婉鏵看到了甘衡手上四道血痕,嘴唇抖了起來。
甘衡穿著一件質感軟糯的灰棉T,做舊工裝長褲,簡單到沒有款式,卻讓一個磚石牆的普通小區花壇角落,彷彿成了大洋彼岸的上等街區。
錢友讓顧不得尷尬,過來道歉:“甘衡,傷口嚴重不,叔叔去樓上拿點創口貼,你等等。”
甘衡禮貌地說:“不用了,我媽車還停門口的,我來接程荔緣回去。”
程荔緣不可避免的聽見了自己名字從他嘴裡緩慢念出來。
錢友讓:“我去跟你媽媽打個招呼——”
甘衡:“不用。”
他說話並不用力,也沒什麼情緒,聲線什麼時候都是柔和的,這兩個字出來,卻帶著一股涼侵侵,錢友讓一個長輩,也語塞了,無法再厚著臉皮提議。
不論之前多少心思,此時都在甘衡一句“不用”之下,消停了。
“錢友讓!你過來!”二叔回頭叫他,鬨出這種事,要是不好好解釋道歉,平息公憤,左鄰右舍不知道要怎麼看他們家。
甘衡看向程荔緣,目光落在她臉上,身體向外轉:“走。”
“姐,你真的沒事嗎。”堂妹擔憂地壓低聲音。
程荔緣拉了下堂妹的手,朝她露出安撫的笑容,肩膀不小心輕擦到甘衡的短袖,激起一片雞皮疙瘩,本想落後半步的,甘衡卻和她保持了一個步速,輕輕按著她肩膀,幫她隔開眾人的視線,一路走出了小區。
他的手隔著純棉衣料,熱度沿著肩頭,向她耳朵和脖頸輻射。
程荔緣看到前麵有藥店,順勢掙脫了他:“你等下,我馬上。”
她背著挎包小跑過去,用醫保卡買了消毒水和創口貼,提著塑料袋匆匆出來,一眼看到甘衡站在太陽底下,頭發被微風吹動,睫毛茸茸都變淡了,眼睛黑得像水,陰藍藍倒映出完整的天空,看著她。
就這下台階的兩三步路,脖頸涼爽,風輕天淡,他們之間好像什麼都沒改變。
最後一步落在水泥地上,現實的燥熱氣也回來了。
程荔緣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剛剛甘衡是什麼時候來的,站在那邊看了多久,聽了多久。
尷尬一瞬間湧上心頭。
她視線打飄,平視前方,落在甘衡肩膀旁邊,有些詞窮:“董阿姨在哪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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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瓜]收藏,藏藏,[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