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潭山沒有天文台 034
65.沉船將沒
陳挽沒有接到趙聲閣的電話。
宴廳的樂聲很大,人聲嘈雜。
陳秉信六十九大壽,逢七開頭的最後一個壽辰,半個海市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捧臉到了場。
陳挽算是首次被允許在陳家正式的場合露麵,著了身低調白色西裝,發梢微長,溫文俊秀。
海市年輕一派大多對宋清妙在上世紀末的風月秘聞隻是隱約聽聞,瞭解不深,是以憑空天降的陳挽顯得神秘,不少人來與其攀談,陳挽逢場作戲,穿梭於光鮮亮麗的男男女女間,在高杯噴泉後被廖全攔住。
“陳挽,你耍我?”
不過大半個月,廖全臉上多了肉眼可見的疲態,整個人顯得蒼老猙獰。
陳挽沒有分出半分眼神,隔空不知和誰舉了個杯,才轉頭看他,一言不發。
廖全眼神凶惡,咬著牙關:“你唆使我收購散股,趁股價下跌抄底,和莊家聯手操控股市。”
“還有北貿的貸款,你騙我是融資,其實是變相的挪用公款和套取資金。”
陳挽放下酒杯,調整了下腕錶:“你有證據嗎?字是你簽的,股份是你自己收的,也是你親手轉的,讓我搭線,我搭了,但明隆選擇誰,我無權左右,你自己的決定,你也要負責。”
廖全胸口起伏:“我要負責,你也彆想逃,你知不知道北貿和黑九他們有聯係,昨天他們十幾個人抄著家夥去砸榮信頓利街的分店,還闖入我度假的私宅!”
並且揚言這筆錢還不上就砍掉他的右手,寄到他家姐和姐夫麵前,讓陳秉信看看他吃裡扒外的嘴臉。
陳挽點點頭,事不關已道:“那希望廖總儘早把這窟窿填上,保住這隻不乾不淨的手。”
廖全驚愕:“你知道!”隨即,眼中露出一絲驚恐,“你、你跟他們串通好的,你是想讓我死嗎?”
陳挽眼中露出很淡的、憐憫的笑意。
廖全脊背生涼,對方的記仇和睚眥必報遠遠超乎他的想象:“你還記著當初……我不過是碰了你的腳一下…我也沒真的對你做什麼吧。”
“但這隻手就是讓我覺得惡心。”陳挽歪了歪頭,目光平靜但陰冷,聲音輕得詭異叫人心慌膽寒:“我能剪你一個手指,也能讓人砍掉你一隻手。”
廖全慌了:“你就不怕我把那些照片——”
“你發吧,”陳挽抬了抬腕,看錶,“不過發之前建議你閱覽一下今日下午七點的《港岸晚間》。”
雖然隻有很小的版麵,不過那些照片已經變成了啞炮。
葛惜因為陳挽辦事得力,以及額外的股份轉讓,甚至願意邀請宋清妙重新拍了一些照片,放在版麵。
男人對她來說,遠沒有錢重要,孟元雄在她們葛家,什麼也不是。
“你耍我!!”
陳挽平靜看著他,如看無力迴天的將死之人。
心中湧上遲來的暢意。
平靜點點頭:“說了講話要講證據。”
“你惡意誘導交易,泄露商業機密,坐莊操縱股市,一件就夠你吃一壺的了,陳挽,你等著收證監的罰牌吧!”
“不勞煩,”陳挽氣定神閒,內心毫無波瀾,“他們的黃牌我已經收到了。”
無所謂。
擾亂市場經濟秩序犯罪的證明標準太高了,陳挽被請去喝茶也不是第一次,深諳其中的灰色地帶,他是一百二十分確定了自己能全身而退才冒的這個險。
陳挽特意找卓智軒請了他國外的同學幫忙操盤,隻要交易地點不在國內,那這就是個擦邊球,證監不可能找到任何實質性的破綻和證據,最多是提醒警告。
否則就不隻是去問話而已了。
況且,陳挽是在為葛惜辦事,葛惜就算不想保他也要等最後那一手股權到位。
陳挽願意費工夫同廖全周旋不過是為了連同陳家斬草除根。
藏弓烹狗過河拆橋,陳挽出類拔萃,無人其二。
廖全目光錚錚胸口起伏,說不出話來,陳挽勾唇一笑,優雅轉身,重新換上一副如沐春風的完美麵具,如翩躚蝴蝶潛入花花燈火之中。
“五少,老爺請您過去一趟。”
陳秉信還沒有正式承認陳挽的身份,但下麵的人是最會見風使舵的,連稱呼都很及時地改了。
陳挽端著酒杯過去,陳秉信由大房和二房姨太一左一右攙扶,身後跟著一片二三房的子侄。
這些天榮信在陳挽的暗中操盤下,股價持續走高,陳秉信可謂滿麵春風。
陳挽對他仍是從前那副不冷不熱的態度,陳秉信叫他做的事,做一些,也推脫一些。
陳秉信約定過了今晚,就將原來說好的最後一部分股權轉讓給陳挽,一步步引著這艘早已千瘡百孔的輪船沉入大海深淵竟然讓他有種無法形容的亢奮。
他垂下眸,掩下眼底的瘋狂。
幾房子侄都來奉承陳秉信,說了好些吉祥話,甚至有人綵衣娛親,陳寶盈演奏了提琴,陳裕寫了長長一篇祝賀詞,唯得陳挽不冷不熱。
陳秉信從前小瞧了這個一直冷落的兒子的能耐,如今不滿於他的不受控製,敲了敲柺杖吩附,今晚的賓客很重要,等會宴席開始,你先去敬許叔一杯,酒倒滿。”
雖然榮信近來勢頭不錯,但後勁不足,陳秉信一直想拿下煙草出口貿易這張長期飯票,許繼名是個關鍵人物,陳裕一直搞不定。
陳挽平靜不帶感情地看過去,眼底染上涼意。
許繼名的癖好在海市是出了名的,六十好幾的人,前不久剛進了一方男妾,比他小四十來歲的大學生。
此人陰險油滑,和許多企業的高層都關係不清因此手上資源不少,陳秉信這時候讓陳挽去敬酒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許繼名喜歡陳挽這個型別,陳秉信也存了借機馴化陳挽的心思,在隆重盛大的場合建立自己的威嚴是每一個中老年男人的本能,且陳挽如今插手榮信事務,如不可控,後患無窮。
幾房姨太投來微妙的目光,旁的後生間傳出輕蔑的竊笑,這些天陳挽搶了他們不少風頭,也拿了他們不少東西,但到頭來,還不是個以色侍人的東西。
和他的母親一樣。
陳挽胃裡翻攪,巋然不動:“原來榮信已經至於此了麼?那您就是讓我典身賣命,怕是也無法起死回生。”
“胡說什麼!”陳秉信低斥,他最不喜人提榮信受創,不肯正麵直視自己一手締造起來的基業已是明日黃花江河日下的事實,柺杖重重打在桌角,“不過是敬個酒,普通的人情往來,就與我扯這些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二姨太圓場:“阿挽,今日是你爸爸的生日,你不要氣他,不過喝個酒,你媽媽年輕時候也陪你許叔喝過的,”她精緻的臉上有種海市有錢太太特有的精明與惡毒,話說一半,不清不楚,故意惹人猜想,“那會兒,可不隻喝喝酒呢——”
知情的人臉上都露出曖味的笑,陳挽心頭像被大火燃過。
陳挽自認為這些年來心理素質日被磨煉得尚算強韌,但在這一刻仍是像被當眾撕去衣衫般難堪。
這些人毫不遮掩地在公眾場合用輕蔑的語氣惡臭的言語羞辱一個女子。
宋清妙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她的本性並沒有那樣輕浮,隻是被人按進染缸裡太久,從掙紮到麻木,逐漸忘記自己原本的模樣也忘記了抵抗,最後被浮華遮了眼,成了權勢漩渦中心的泡沫。
她有她的可憎,亦有她的可憐,罪魁禍首,是把她推進深淵的男人。
男人用女人當棋子換取利益,最後女人被笑風塵,何其歹毒和可笑。
陳挽冰冷鎮定的目光掃過去,朗聲道:“太太不必說這種引人遐想的暖味話,那些都並非我母親自願,是你的丈夫誘導、逼迫她去做的,你自己也知道他這些年他逼迫我母親去做交際換了多少東西,不是靠我母親去交際、斡旋、笑臉迎人,他能有今日的身價?二太太,你也不過是他手下的犧牲品,和我母親同是棋子,何必相互為難,他從前賣女人如今賣兒女,二太太,你也要當心,陳寶怡今年也十六了,你可要好好護著她。”
二姨太臉色大變,陳秉信氣得目光渾濁,正巧許繼名端著酒杯走過來。
許繼名身材虛瘦,麵色浮腫,說特意來跟陳秉信喝一杯,目光卻好幾次停在陳挽身上。
陳挽氣質如玉,叫人移不開眼,許繼名隻恨陳家從前藏這兒子藏得太好,如今已長出了牙爪已不輕易可得了。
陳秉信手上有幾條煙草線要托許繼名以最低的稅率出關,和他碰了杯白的,說:“當初一起從九龍灣出來的夥計裡你就是酒量最好的,一眨眼就這麼多年了,住後榮信也要仰仗老兄弟多多關照。”
許繼名半真半假推了下他那杯酒,沒喝,指指他,皮笑肉懷笑說老陳,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現在有阿挽回來幫你,你這個做爹的還要代勞,怎麼給年輕人鍛煉的機會。
他拿了瓶高度的烈燒酒把那三分之一杯酒全滿上,遞到陳挽麵前,笑道:“來,阿挽,你和許叔喝,以後榮信煙草這塊,有許叔護著你,現在外貿不好做,你們年輕人,沒有經驗,得跟對了人纔不摔跟頭。”
這話幾分利誘,幾分威脅,陳挽不為所動,淡漠敷衍:“我喝不了白的,榮信煙草這塊就不麻煩你了,我另有打算。”
煙草原料出口算是榮信目前為數不多的盈利板塊,許繼名不再幫忙搭線正合他意。
陳秉信隱怒,沉聲道:“陳挽。”
許繼名反而饒有意味,一雙吊稍眼微眯起來,移到陳挽唇上:“老陳,你這小兒子蠻有意思的,你看清灣港那幾船沒過檢的是要回航還是——”
陳秉信一滯,沉下聲音,命令:“陳挽,喝酒。”
他渾濁的眼,輕而易舉寫著威脅。
宋清妙在他手裡。
雖然廖全未來得及放出照片,但宋清妙被葛惜請去拍照陳秉信就猜得差不多了,他把人關在陳宅裡,以此威脅陳挽。
陳挽垂眼掩下陰翳,這他倒是不怕,隻不過在想那最後的股權,不好再拖。
他答應了葛惜儘快,後續還要趁著這股東風架空榮信。
場麵僵持,幾房姨太一眾子侄都在看好戲。
小不忍則亂大謀,陳挽心中歎氣,猶豫著是否要去拿酒,忽而,陳秉信和許繼名的臉色不約而同變得有些不對勁,非常明顯。
陳挽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很快地,這種微妙的、複雜的、明顯的不對像漣漪一樣從他們的臉上擴散到幾房姨太、旁室子侄直至場內所有人的臉上。
陳挽眉心微蹙,轉過身,眼睛倏然睜大。
趙聲閣西裝革履,應該是從什麼正式的場合過來的。
他沉穩從容走在最前頭,身後跟著哈腰點頭的陳裕、陳營和幾個陳家子弟。
陳裕如若不是早在年少陳氏最鼎盛時得以見過對方一麵,他都絕不敢說來人是趙聲閣。
海市各大門族辦大大小小宴會必定是照例給趙家遞帖子的,但一年裡能拿到回函的也就頭部那幾家,去的也不會是趙聲閣本人。
誰也不知道他來乾什麼。
趙聲閣身高腿長,眉目冷峻,有種目空一切的冷漠,後麵幾個人緊跟上他的模樣顯得略微緊張和慌亂。
離他最近的陳裕幾次賠笑著試圖搭話,都沒有得到回應,趙聲閣眼神睥睨如看螻蟻,對全場各式各樣的目光更是視之無物,從頭到尾表情都很淡,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
直到看見了陳挽,麵容纔有了微不可察的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