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與奶糖 67公交
67公交
虞誠再次看到溫存,是在學期末的最後幾天。
溫存正從圖書館出來,手裡拿著一本《尤利西斯》,看到他停下,打了個招呼,“嗨。”
虞誠看了眼他手裡的書,“喲,都開始看這了?”
“看不懂。”虞誠說:“隨便拿一本,心裡踏實。”
“考完試了吧,感覺怎麼樣?”
“還可以。”溫存說:“你這是要借書嗎?”
虞誠沒回答,看了眼周圍,沒有人,“跟我來。”
他找了個有巨大石柱的陰涼處停住,見溫存跟上來,直接開門見山:“我看到你和清水在一起,你認識他?還是說他就是來找你的。”
“不算認識。”溫存想了想說:“隻是有過兩次交集。”
中國語言很難,因為連本國人都不一定清楚這兩次是概數還是就兩次,而且溫存語氣平平。
“你為什麼會認識他?”
“你為什麼有好奇心?”
虞誠欲言又止。
他看了溫存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是卡殼了還是在組織語言。
溫存微微歪頭:“虞誠,你不會是摸過我,就把我當成白月光了吧。”
虞誠歎了口氣,“祖宗,你這是哪兒的話,我怎麼敢對你抱有幻想?”
溫存臉色冷下來:“彆這麼叫我。”
虞誠微微一愣,隨即好像懂了:“抱歉抱歉。”
“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清水來自很複雜的家族。他們清家從小就把孩子當成誌願者的競選棋子來培養,所以家族裡每一個都心機深沉……就算你很聰明,也不能保證每次都徹底堪破他的手段,恩,所以最好離他遠點。”
“嗯?”
溫存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這恐怕是為數不多虞誠遇到的不正心聽他講話的人。
他下意識伸出一隻手,想握住溫存肩膀,到底還是沒敢碰,隻按在了大理石柱上,說:“你男人,不對,你前男友,是基地的人,而清家培養的年輕繼承人裡,清水就是照著撫慰者培養的,他們從小培養這類人,量身打造,你能不能聽明白我的意思?”
“什麼意思?”溫存被他籠罩在陰影裡。
“照著撫慰者打造的,無論是情商,還是身體上,很多方麵,他都天生會取悅人,察言觀色也包含在內。”虞誠:“我和清水聊過,他給我的感覺,就像娛樂圈那種浸淫多年的演員,老油條一樣,就連很多下意識的反應都程式化了,生活裡的影帝。”
“哦。”
“所以不管他說什麼,你掂量掂量,我不希望你被他忽悠了。”虞誠頓了頓,說:“剛纔看你的神情挺凝重的。”
“謝謝提醒,你來做什麼?”
“我來找資料。如果有想和我說的,可以隨時和我說,不要擔心燦燦會吃醋,我是說,這些……人際關係,應該不會影響你的各種意圖,或者任何行事目的。”
虞誠笑了一下,顯得有點窘迫似的,“我可能說得不夠清楚,但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意思。”
溫存無聲點點頭,忽然說:“哪裡能買到《聖經》?”
“啊?”虞誠:“大書店應該有,網購不太好買,你要是不急,我找人給你買一本送你家去。”
“那不用。”溫存說:“我自己去書店看看。”
“謝謝你,虞誠。”
“不用客氣,我幫不上什麼。”
想了想,他又說:“我隻是有些遺憾,沒辦法成為你的朋友了,所以有時候我才羨慕井雨那小子。”
“我們很早相識,沒有他,我可能現在未必站在這兒。”然而溫存並沒有給自己太多追憶往昔的時間,“走了。”
溫存把《尤利西斯》放回家裡,有些後悔。他不知道拿這本書有什麼用,他現在根本讀不懂,或者說他要查閱很多的東西去艱難地一頁頁啃食,效率極低,同樣的時間如果用來讀更適合他的,他會有更大的收獲。
可能他隻是想顯得自己與眾不同一些,或者讀這些高深莫測的東西,能讓他離現實更遠一步。
可那些哲學家就真正逃避現實了嗎?無論是悲觀、痛苦、狂妄、焦灼、瘋癲,還是平和、開悟、自洽、超脫,誰又能離開現實,離開不受自己控製的艱難躓蹶的現實?
連尼采都被抓去精神病院了。
尼采自詡的太陽不會降落到這個庸俗的世上。
他再次出了門,打算去一趟市圖書館,找一找《聖經》,應該會有吧。
1月份的天氣已經很涼了,b市是一個四季分明的城市,下午兩點多,天下起灰濛濛的小雪。溫存穿了一身修身的風衣,不至於太冷,隻勉強不會凍感冒。他沒準備換季的衣服,他的衣服一共就那麼幾件,不夠給白燦燦做個零頭。
期末白燦燦很少來打擾他,他的兩個朋友也都有各自的計劃,他的生活開始越來越清淨,一個人的時候越來越多。
溫存上了公交車,外麵清冷的空氣頓時變成臃腫嘈雜的人類氣味兒,很難形容,溫存蹙了蹙眉。
車裡人比他想的要多,不過這是週末,也很好理解。
最後麵有座位,但沒等他坐幾分鐘把椅子坐熱,他就讓給了一個上車的老頭。
他往前去抓住扶手,陸陸續續又上車了很多人,車裡越來越擠。
溫存有些後悔,不是後悔坐公交,是後悔挑了這個時間。可是什麼時候時間合適?再晚一點圖書館就關門了。
有人距離他很近,他皺眉往前挪了下,後麵的人似乎也跟著挪了一下,他沒回頭,能感覺到那個人就緊貼著他,好像連呼吸都對著他。
溫存察覺到一陣惡心,他感覺到他腰上似乎有隻手,但並不能確定,他伸手摸了摸,沒有。
忽然間,身後傳來一聲悶哼。
溫存想回頭,但條件並不允許,車裡的人像沙丁魚罐頭。他微微瞪大眼睛,感覺到身後換了個人。
那人擁著他,把手乾脆直接擱在了他胸前,整個身體把他籠罩住,讓他再碰不到一點彆人的軀體,哪怕是衣物。
但這個人並沒有碰到他的身體,一點兒都沒。
溫存低頭看著那隻手,他感覺它似乎又粗糙了一些。
他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握住那隻手,把它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手也沒縮回去,很乖順地貼在他胸口。
溫存微微挑眉,臉上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笑意,不甚明顯。
車顛簸了一下,他往後一仰,撞進了一個硬邦邦的胸膛。
溫存放鬆了身體,帶著些故意的成分,把自己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上去。他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呼吸聲變得沉重而明顯。
滿車都是人,誰也沒注意到他,沒注意到他這怪異的姿勢和更加怪異的內心。
他沒有再想回頭的事,也沒開口說話。
溫存低著頭,把那隻手的袖子扒拉開,看到了那根紅繩。
他想起了一些事情,想到這隻手曾摸過自己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想到它溫暖有力,可以把自己擡起來,擡到半空。
身後的人似乎就隻是單純地想護著他,沒有任何其他的念頭,帶著點小心翼翼(或許這純粹是溫存的錯覺),默默放在那,任由溫存抓著。
溫存還使勁捏了一下,可這隻手仍然沒反應。他恍惚,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就蹭了蹭身後的胸膛。
腦後呼吸的頻率似乎加快了些。
溫存挑起了眉毛,連不認識的猥瑣男都想摸他,曾經對他這樣那樣過的人,卻偏偏要和他保持距離,到底什麼是命運無常,這還不是無常嗎?
分手是你自己說的呀,溫存,他尊重了你的意願,也選擇了不碰你,就連這種必要的保護你的場合,都在尊重你的意願。有的時候他覺得左瞰臨深不可測,有的時候又覺得他很好懂,他純粹到讓任何過多揣測他的人都會嘗到自己的愚蠢可笑。
溫存伸手握住這隻手的手背,讓它更用力地貼在自己胸口。他好想它能伸進來,摸自己的身體,捏自己的身體,掐自己的脖子,很用力地掐他,讓他暈厥,讓他窒息。
有那麼一瞬間,僅僅是摸著這隻手,他就想了斷自己的生命。他把生死寄托在一隻手上,一隻溫熱的,連著整個軀乾的手,它能代替什麼?它代替了什麼?它竟然堂而皇之地掌控了自己的□□,掌控著自己對生與死的探索。
緩緩地,他把那隻手抓握住,往上擡,擡到了自己的唇邊,然後伸手去舔。
他看到前方的男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下意識後退一步,擠到身後的人也沒說抱歉,眼裡是驚訝和嫌惡,不知道是把他當成了什麼人,生活壓力大的,年輕的,同性戀或者變態。
手裡的手僵了一下,繃緊了,男人的呼吸更沉重短促了。
溫存閉著眼,含住那根食指,同時緩緩地深深地吸著公交車上渾濁的空氣。他沒聞到那股熟悉的淡香,但他似乎產生了一種微弱又稀薄的幻覺,彷彿回到了從前那些歲月,他幻想出嗅覺,又因幻想被牽引到和嗅覺關聯的許多畫麵。
隨後他發現,有些人認識了一天,就好似認識了一生那樣成為了眼下的永恒。
他的心裡茫茫然不知歸途,但每一輛公交車都有終點。
車子到站了,他走下車,快步往圖書館走去。一直到進了圖書館,他才漫不經心地回頭看了眼,身後有兩個學生模樣的女生正在過安檢,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
應該是在做任務吧,也是巧,居然還有機會摸到他呢。
沒找到聖經,他在圖書館待到閉館,翻閱了很多書籍,甚至找到了一本《十分鐘冥想》這樣書名疑似爛書的東西,但內容意外還不錯。
冥想能不能讓他擺脫這種他並不想要的思念。
總要嘗試各種各樣的方式,他不想還不到一年的生活就能改變他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