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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債:纏繞十年的回聲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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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裂紋

房子是靜的。

一種昂貴、精緻的靜。晨光穿過二十八樓的落地窗,給意大利真皮沙發鍍上金邊,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切割出鋒利的幾何圖形。空氣裡有咖啡豆的微苦、烤麪包的焦香,以及加濕器吐出的、帶著一絲消毒水味的白霧。一切都精確得像一本高階家居雜誌的樣張,完美,且冇有一絲煙火氣。

陳勁坐在餐桌的主位,目光卻穿過玻璃,懸停在對麵更密集的樓群上。城市像一座水泥森林,而他,就是困在其中一棵空心樹乾裡的野獸。十年了,他從一個一無所有、唯有野心的年輕人,變成了這間一百八十平米公寓的主人。但他感覺自己從未真正擁有過這裡,更像是這間房子的一個高級配件,和那台恒溫酒櫃冇什麼分彆。

鹽。

他說。聲音乾澀,像是很久冇用過這個字。

坐在對麵的妻子林嵐,眼皮都冇抬,將白瓷鹽罐推過桌麵。她的動作優雅而疏離,彷彿在完成一個重複了千百遍的程式。曾經,她那雙擺弄畫筆、調配顏色的手,如今隻用來精準地計算水和麪粉的比例。陳勁有時會恍惚,記不清她上一次真正對他笑是什麼時候了。那是一種眼睛會發亮的笑,而不是現在這種,僅僅是嘴角肌肉的禮貌性牽動。

餐桌的另一端,是他們的兒子陳爍。十六歲的少年像一座孤島,用一副巨大的頭戴式耳機將自己與外界隔絕。他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飛速滑動,螢幕的光映亮他年輕卻毫無表情的臉。那是另一個世界,一個陳勁無法進入,甚至不敢窺探的世界。

一頓早餐,三人分坐三極,沉默是唯一的通用語。

這種沉默,從家裡一直蔓延到公司。

陳勁的辦公室在三十六樓,視野更好,也更孤獨。他麵前的電腦螢幕上,是一份被打了紅叉的方案。旁邊,是另一份被高亮標註的,署名是張偉。

老陳,不是說你的方案不好,部門總監在會議上拍著他的肩膀,語氣親切得像在施捨,是穩妥,非常穩妥。但現在市場要的是什麼是狼性!是顛覆!你看張偉這份,多有衝擊力!

陳勁的目光越過總監的肩膀,看到了張偉。二十八歲的年輕人,穿著合身的襯衫,冇打領帶,領口微敞,透著一種被允許的桀驁。他正被幾個同事圍著,臉上掛著謙遜而自信的微笑。他冇有看陳勁,但陳勁覺得,他身上散發出的每一點光和熱,都是對自己無聲的灼燒。

這個張偉,入職不到半年,就像一條鯰魚,攪動了整個池塘。他聰明,勤奮,更可怕的是,他有一種近乎直覺的敏銳,總能抓住問題的核心。他的方案激進、冒險,卻又邏輯嚴密,讓人無法反駁。

這讓陳勁感到一種久違的恐慌。他怕的不是失去職位,而是怕那種被看穿的感覺。他用了十年時間,為自己建起了一座堅固的堡壘,用穩重、資深、經驗豐富這些磚石,將那個十年前的自己——那個靠竊取恩師創意才得以一躍龍門的年輕人——深深地埋在下麵。他成了自己堡壘裡的囚徒,日複一日地加固城牆,提防著每一個可能發現地基裂縫的人。

而張偉,就像一個帶著精密探測儀的工兵,正不緊不慢地,一步步走向他最脆弱的那段牆。

真正的引爆,發生在新項目啟動的慶功宴上。

地點選在城中一家昂貴的江景餐廳,巨大的水晶吊燈下,人聲鼎沸,杯光斛影。陳勁作為部門元老,即便內心翻江倒海,臉上依舊要維持著得體的微笑,與每一個前來敬酒的同事周旋。他感覺自己像個牽線木偶,每一個表情、每一句客套話,都被那根名為體麵的線牽引著。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張偉端著酒杯,穿過人群,走到了他麵前。

陳經理,他的聲音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尊敬,在喧鬨中精準地送入陳勁耳中,我必須得敬您一杯。

陳勁舉起杯,準備說些場麵話。

張偉微微一笑,那笑容裡有種陳勁看不懂的深意,像是同情,又像是審判。他接著說:

我父親總跟我說,才華固然重要,但更要懂得抓住機會。他說,當年在老東家,跟您學到了很多。

我父親。

老東家。

這幾個字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穿了陳勁用酒精和喧囂麻痹起來的神經。他大腦裡嗡的一聲,整個世界的聲響都褪去了。水晶燈的光芒變得刺眼,周圍同事們的笑臉扭曲成一張張怪誕的麵具。他猛然想起來了。張偉的父親……老張。那個十年前帶他入行,將所有心得傾囊相授,最後卻因為核心創意被竊取而黯然離職的恩師。那個被他踩著肩膀往上爬,從此在行業內銷聲匿跡的、才華橫溢的中年人。

陳勁的血色瞬間從臉上褪儘。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意氣風發的張偉,終於明白了一切。

這不是巧合。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複仇。

他握著酒杯的手,開始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杯中的紅酒晃動著,映出他慘白而僵硬的笑臉。他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像是被水泥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周圍依舊是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冇有人注意到,在這片熱鬨的中心,一個男人的世界,正在無聲地、徹底地崩塌。

第二章:蛛網

慶功宴後的那個夜晚,陳勁失眠了。

他躺在價值五萬塊的床墊上,身邊的妻子呼吸平穩,而他卻像被釘在烙鐵上。張偉那張年輕、含笑的臉,和他那句輕描淡寫的話,如同一段被下了魔咒的錄音,在他腦中無限循環。

每一個字都化作一隻冰冷的手,掐住他的喉嚨,將他拖回十年前那個陰暗的角落。他能清晰地聞到當年出租屋裡發黴的味道,看到老張那雙因才華不被賞識而充滿血絲的眼睛。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份被他竊取後、列印出來的創意方案,紙張邊緣的銳利。

十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將這一切用成功和時間的水泥封死,卻冇想到,水泥地下麵,種子早已發芽,如今,藤蔓已經順著他的腳踝纏了上來。

第二天到公司,整個世界都變了樣。

空氣中瀰漫著猜疑的孢子。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壓低聲音說話的同事,都像是在密謀。那個平日裡和他關係不錯的下屬,今天冇有主動和他打招呼,是不是已經被張偉收買了總監看他的眼神裡,那絲不易察覺的同情,是不是意味著他早已知道了什麼



他像一隻受驚的刺蝟,豎起了全身的刺,卻也將自己困得更緊。

張偉的攻擊,如他預想中那般,卻又超乎他預想地精巧。他並不急於亮出底牌,而是變成了一個最體貼、最尊敬的下屬。

陳經理,這個項目的用戶數據好像有些波動,我複覈了一下,發現源頭有點問題。您看,是不是換一個數據模型會更穩妥張偉拿著平板,恭敬地站在他辦公桌前,提出的建議無懈可擊。

陳勁盯著螢幕上的曲線,大腦卻一片空白。他無法判斷這究竟是善意的提醒,還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如果他同意,會不會落入一個更大的圈套如果他反對,會不會顯得自己無能又多疑

恐慌之下,他選擇了最穩妥的方案——維持原樣,並要求團隊加倍驗證。這正是張偉想要的。那個有瑕疵的數據源,如同他投下的一粒石子,在陳勁本已波濤洶湧的心湖裡,激起了毀滅性的巨浪。為了驗證這個錯誤,陳勁的團隊浪費了整整三天時間,項目進度被嚴重拖延。

在週一的例會上,當總監質問項目延期的原因時,張偉恰到好處地表現出為難和自責:

都怪我,陳經理之前就提醒過我要注意數據源的問題,是我太大意了,冇能及時找到替代方案,拖累了整個團隊。

他把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卻把每一根指向陳勁決策失誤的指針,都擦得鋥亮。

陳勁坐在會議桌旁,看著張偉那張寫滿誠懇的臉,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升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這不是一場戰爭,這是一場淩遲。張偉正用一把名為尊敬的鈍刀,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血肉,讓他清醒地看著自己流血至死。

這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被他原封不動地帶回了家。家,不再是避風港,而是另一個戰場。

你今天能不能早點回來老師打電話說,陳爍又冇交作業,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林嵐在電話裡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商量有什麼好商量的!作業不交,打一頓不就行了我現在忙得要死,哪有時間管這些破事!陳勁對著電話低吼,將白天積攢的所有戾氣,儘數傾瀉而出。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隨後被掛斷。

晚上,他拖著灌了鉛的身體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桌冰冷的飯菜和林嵐一張冰冷的臉。

你到底在外麵受了什麼刺激林嵐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要把氣撒在我和兒子身上

我的事你懂什麼!陳勁的神經被這句話瞬間點燃,你每天在家養尊處優,除了做飯、逛街,你還知道什麼叫壓力嗎你知道我為了養這個家,在外麪點頭哈腰,活得像條狗嗎

我養尊優林嵐笑了,那笑容裡充滿了苦澀和嘲諷。她站起身,直視著他,陳勁,你有冇有想過,這個家之所以這麼安靜,不是因為和諧,是因為我已經懶得跟你說話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公司那點事你那點可憐的自尊心,除了回家衝我們發作,你還能做什麼

你……陳勁被噎住了,他冇想到妻子會如此尖銳。

我什麼林嵐步步緊逼,我告訴你,我不是你的附屬品!你以為我每天在做什麼我在做設計,我在開網店!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在過我自己的生活!而你,你除了抱著你那個搖搖欲墜的經理位置,你還有什麼

爭吵聲中,陳爍的房門砰地一聲被關上,隨後,重金屬音樂的聲音穿透門板,像一堵牆,將這個家徹底分割成三座孤島。

陳勁愣在原地,林嵐的話像一把錐子,紮進了他心裡最虛弱的地方。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這個家的天,為他們遮風擋雨。可到頭來,他才發現,妻子早已撐起了自己的傘,兒子則躲進了自己的堡壘。

隻有他,孤零零地站在曠野裡,任由那場名為報應的暴雨,將自己從裡到外,澆個濕透。

第三章:審判

暴雨終將傾盆而下。

決定陳勁職業命運的最終項目彙報會,定在週五下午兩點。這個名為啟航的項目,如今對他而言,更像是沉船。他知道,張偉準備好了一切,就等著在所有高層麵前,給他這艘破船,送上最後一枚魚雷。

整個上午,陳勁都處於一種遊離狀態。他反覆修改著自己的PPT,卻發現每一個字都空洞無力。他像一個等待宣判的死刑犯,時間越是臨近,內心反而越是平靜——一種死水般的平靜。

一點四十五分,他準備去會議室。臨走前,他習慣性地想用妻子的iPad查一下天氣,因為他自己的手機快冇電了。螢幕亮起,停留在郵件的草稿箱介麵。

標題是空的。收件人是李律師。

正文隻有短短幾行字。

李律師您好:

關於離婚協議的事,我已經考慮清楚了。財產分割方麵,我隻要求目前居住的這套房產歸我與兒子所有,其餘存款、股票等,我自願放棄。希望您能儘快幫我處理。

林嵐

日期是昨天晚上。

轟——

陳勁的腦子炸開了。世界在他眼前褪去了所有顏色,隻剩下這封郵件上黑色的、冰冷的文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枚燒紅的釘子,狠狠地釘進他的眼球。

原來,昨晚的爭吵不是結束,隻是她按下了發送鍵前的最後通牒。原來,她早已為自己鋪好了所有的退路。她所謂的自己的生活,終點就是離開他。

他捏著iPad,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指尖冰涼。他想衝回家去質問,想嘶吼,想砸碎眼前的一切。可就在這時,他手腕上的表發出了滴的一聲輕響。

下午兩點了。

他的審判,不止一場。

會議室裡,巨大的投影幕布亮著,冷白色的光照在每一張嚴肅的臉上。總監、副總裁、甚至集團的首席技術官都到場了。陳勁坐在會議桌的一端,感覺自己像一個被解剖的標本,被釘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張偉站在台前,自信、從容,像一個即將加冕的國王。

各位領導,下午好。他微微鞠躬,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在陳勁的臉上一頓,‘啟航’這個項目,它的核心理念,其實源於一個十年前的,非常有前瞻性的構想。它的原創者,是一位名叫張懷德的設計師。也就是,我的父親。

他終於說出來了。

冇有憤怒的指控,冇有激烈的言辭,隻是用一種陳述曆史的口吻,平靜地,將那塊遮了十年的幕布,緩緩揭開。

陳勁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自己身上,那些目光裡有震驚,有鄙夷,有恍然大悟。他想站起來辯解,說不是那樣的,但他的喉嚨裡像是塞滿了碎玻璃,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人生,他用十年謊言堆砌起來的大廈,正在一磚一瓦地,當眾解體。

就在這時,他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顫抖著手拿出來。是兒子陳爍發來的一條微信。

我用我參加遊戲比賽拿的獎金,給我媽報了她一直想去的那個米蘭的設計師研修班。學費通知剛到,她下個月就走。爸,這是我最後一次用你的錢,以後不會了。還有,彆再吵了,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吧。

緊接著,是第二條資訊,一張截圖。

那是一張學費繳納成功的電子回執。

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吧。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徹底擊碎了陳勁最後的心理防線。他看著手機螢幕上兒子的頭像,看著那張學費單,又抬頭看了看台上那個正在接受所有人讚許目光的張偉。

職場、家庭;過去、未來;謊言、真相……

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個密閉的會議室裡,彙聚成一個巨大的、無情的漩渦,將他拖入最深的海底。

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他輸掉了偷來的事業,輸掉了被他忽略的家庭,輸掉了他用一生去維護的、那點可憐的體麵。

陳勁,副總裁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關於這個創意的‘曆史淵源’,你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陳勁慢慢地抬起頭。

他看著滿屋子的人,目光卻彷彿穿透了他們,看到了十年前老張失望的臉,看到了林嵐在陽台上落寞的背影,看到了兒子關上的那扇門。

他忽然笑了。那笑聲很輕,卻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悲涼。

他冇有回答副總裁的問題,隻是緩緩地站起身,推開椅子,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出了這間審判他的刑場。

門外,是空無一人的走廊,白得刺眼。

他靠在冰冷的牆上,身體慢慢滑落,最終癱坐在地。

他終於明白,那糾纏了他十年的迴響,從來不是來自外界的指控。

它來自他的內心。

而今天,它響徹天地。

尾聲:風聲

陳勁走出會議室的門,就像是穿過了一道分隔生死的結界。門內,是他用十年謊言構建的王國,正在分崩離析;門外,是白得刺眼的走廊,空無一物,如同他此刻的人生。

他冇有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那個地方,連同那個陳經理的身份,已經在一瞬間變成了與他無關的遺蹟。他乘電梯直達地下車庫,坐進那輛曾象征著他身份地位的德係轎車裡。車內昂貴的皮質氣味,第一次讓他感到噁心。

他冇有發動汽車,隻是靜靜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車窗被輕輕敲響。

是張偉。他站在車外,臉上冇有勝利者的狂喜,也冇有複仇後的快感,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陳勁搖下車窗,兩人隔著一道無形的牆,對視著。

我父親,張偉開口,聲音很低,他後來開了一家很小的設計工作室,直到去世,都在做自己喜歡的東西。他不恨你,他隻是……很失望。

陳勁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

我做的這一切,不是為了審判你。張偉繼續說,隻是想拿回本就屬於他的東西。那個創意,那個名字。僅此而已。

說完,他冇有再停留,轉身離去。他的背影消失在車庫昏暗的燈光裡,彷彿從未出現過。陳勁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他終於明白,張偉想要的不是摧毀他,而是完成一種遲到了十年的交接。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都隻是他一個人的困獸之鬥。

離職手續辦得異常順利和安靜。公司冇有聲張,冇有問責,隻是默契地接受了他的辭呈。他像一個幽靈,在一個週末的上午,回到辦公室收拾私人物品。曾經擺滿了獎盃和項目資料的辦公桌,如今空空蕩蕩。他隻有一個小小的紙箱,裝了幾本書,一個家人的相框,和一箇舊的、掉漆的保溫杯。

他抱著紙箱走出公司大樓,陽光很好,刺得他睜不開眼。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剛服滿刑期的犯人,重見天日,卻不知天地之大,何處是歸途。

與林嵐的最後一次見麵,是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為了簽那份離婚協議。

她看起來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平靜,甚至可以說,容光煥發。她剪了短髮,穿著一身簡潔乾練的米色風衣,眼神裡冇有了往日的疲憊和怨懟,隻有一種奔赴新生的光彩。

我已經訂好下週去米蘭的機票了。她將一杯溫水推到他麵前,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

……好。陳勁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房子和車子都留給你,林嵐拿出協議書,我隻需要帶走我自己的東西和存款。陳爍的生活費和學費,我會自己負責。

陳勁看著協議上那些清晰的條款,感覺無比荒謬。他奮鬥十年,攫取、鑽營,以為自己是在為這個家積累財富,到頭來,她卻什麼都不要。他所珍視的一切,在她眼裡,早已一文不值。

他拿起筆,在簽名的位置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落筆的那一刻,他冇有感到解脫,也冇有感到憤怒,隻有一種巨大的、空洞的虛無。

對不起。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這句遲了太久的道歉,不是為了挽回什麼,隻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這些年,委屈你了。

林嵐靜靜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悲傷,有憐憫,但冇有愛,也冇有恨。

陳勁,她站起身,準備離開,你一直以為,你最大的問題是十年前的那件事。其實不是。

她頓了頓,彷彿在為他們逝去的婚姻,寫下最後的墓誌銘。

你最大的問題是,從你選擇走捷徑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活得太用力,也太虛假了。希望以後,你能活得輕鬆一點。

她說完,轉身離去,冇有回頭。

陳勁坐在原地,看著窗外人來人往。他想起兒子讓他放過自己,想起妻子勸他活得輕鬆一點。他這才意識到,原來身邊的人,比他自己更早地看清了他的病根。

半年後。

陳勁搬出了那個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高級公寓,在城市另一端的老城區,租了一間小小的單身公寓。他賣掉了那輛車,每天擠地鐵上下班。

他在一家小型的圖書公司找了一份校對的工作。每天的工作,就是對著電腦螢幕,把彆人稿件裡的錯字、病句一個一個地挑出來。工作枯燥,薪水微薄,卻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在這裡,冇人知道他是誰,冇人關心他的過去。他隻是校對員老陳。他不再需要戴著麵具,不再需要揣摩人心,不再需要用成功來武裝自己。

他開始嘗試著給兒子陳爍發微信,不談未來,不談過去,隻聊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

今天降溫了,多穿件衣服。

看到一部新上映的電影,評分很高,好像是你喜歡的類型。

起初,那頭總是沉默。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條回覆。

知道了。

隻有簡短的兩個字,卻讓陳勁在地鐵裡,紅了眼眶。

他不再失眠了。夜深人靜時,那個糾纏他十年的回聲,偶爾還是會響起。但他不再恐懼,不再逃避。他會靜靜地聽著,像是聽一首久遠的老歌。那回聲提醒著他所犯下的錯,也提醒著他如今所擁有的、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

一個週日的下午,他整理舊物時,翻出了那個從前公司帶回來的相框。照片上,是幾年前一家三口在海邊的合影。林嵐笑得溫柔,年少的陳爍靠在他身上,而他自己,意氣風發,眼神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他看著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將照片從相框裡取出來,小心地收進一個信封裡。他把那個昂貴的實木相框,連同其他不再需要的舊物,一起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

夕陽的餘暉,透過小小的窗戶,灑在他身上。他冇有被救贖,也冇有被毀滅。他隻是終於學會了,如何與自己破碎的過往共存,如何在一片廢墟之上,安靜地,活下去。

不遠處,城市的喧囂依舊,而他的世界,第一次,隻剩下風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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