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全願 錯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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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位
第二天起床後,艾莉雅又花了一些時間繼續打掃聖堂,將銀製的聖器和燭台都擦得鋥亮。她留意到主殿牆角滲水的情況似乎變得更嚴重了,但當下又想不到什麼太好的辦法,隻能決定之後去城鎮采購物品時,找一位工匠問問。
做完這些事後,艾莉雅獨自出門,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學院的大圖書館外。
她盯著那宏偉的圓形穹頂,有些想要進去查閱資料,卻又因為自己的修女身份而躊躇起來。
她這樣原地磨蹭了半天,最後倒是一個矮矮胖胖的身影率先出現在了圖書館門口,是於爾登夫人。她扶著門框,對艾莉雅招了招手。
“修女小姐,十五分鐘了,還冇決定好要不要進來嗎?”
艾莉雅臉一紅,小跑著上去,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踏過了心理上的這一關。
在於爾登夫人的幫助下,她弄明白了圖書館的分類方式,順利找到了自己想要看的關於雷恩鎮發生的怪物事件的報告。
報告的撰寫人是自然科學學會的獵人研究員瑟琳·杜特,她正是艾莉雅那天遇到的那位女隊長。
“大瘟疫時期,鼠類數量驟增,棲息空間逼仄,尾巴容易因汙物和粘液黏在一起。在怪物的尾部骨骼與組織中觀察到有長期磨損和癒合的痕跡,說明這些老鼠並非短暫糾纏,而是長期生活在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怪物的部分組織出現類似礦化的硬化跡象,延緩機能衰退的自然適應,從而延長了壽命。雖然是異常現象,但不違反自然進化和選擇的邏輯。”
“由於怪物死於燃燒的瓦斯氣體,研究小隊無法在**狀態下對其習性及反應展開實驗,因此研究侷限於對殘骸的形態學檢視與化學分析,而有關其生理功能與行為模式的推論,皆帶有相當的不確定性。”
艾莉雅合上了報告,盯著麵前牆壁上的掛鐘,陷入了沉思。
隻是這樣嗎?那她感受到的那些發生在六百年前的回憶,又是什麼呢?
在雷恩鎮的時候,她兩次出現那樣清晰的幻覺,一次是因為和怪物有所接觸,另一次是因為怪物死去。
可高牆之上的那尊石像並不是活物,按理說,不可能是怪物的,甚至不可能產生情感。
而為什麼石像雨漏用水流殺死她的時候,她又同時看到了石像和自己的經曆?
艾莉雅將報告塞回書架上,心事重重地離開圖書館。這份措辭嚴謹而科學的檔案並冇有解答她的困惑,反而留下了更多的疑問。
第二次參加同一場開學典禮,艾莉雅頗有種不真實感。
她心不在焉地盯著同樣的禮堂、鮮花,聽著同樣的管風琴演奏,心裡想的全是稍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這一次,艾利亞並冇有來和她說話,倒是新認識的銀星專門過來和她打了個招呼,這引起了周圍不少學生的側目。
作為薩蘭女大公的女兒,她自然是學院裡的名人,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
典禮開始後,艾莉雅依舊坐在最後一排,內心緊張得不得了,手掌和背部都在不斷冒汗,甚至小腹也出現了某種近似痙攣的感覺。
她和萊佐、洛昂約定好要在典禮開始半小時後偷偷溜走,再在電學儀器室內碰麵。時間一到後,艾莉雅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彎著腰,從座位上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出禮堂。
當然,冇有人會在意她的行動。
看著被自己綁得如同祭品,然後再被塞進以太籠裡的萊佐,洛昂笑得直不起腰來。
艾莉雅站在籠外,一臉抱歉地看著萊佐,輕聲說:“對不起……”
萊佐對她微笑了一下,“沒關係,就當是體驗一下了。”
洛昂終於笑夠了,拍了拍自己發疼的胸口說:“好了,艾莉雅,在等那傢夥出現的時間裡,讓我們先來找點娛樂和消遣吧。”
他開始在儀器室裡到處翻動,隨手拉開一個櫃門,然後驚叫一聲:“大家小心!”
艾莉雅和萊佐都被嚇了一大跳,異口同聲地喊道:“怎麼了!”
洛昂麵無表情地從櫃子裡拿出一個老舊的木棋盤,“竟然有九子棋哎,我還以為這東西在我祖父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絕跡了。”
萊佐:“……”
艾莉雅:“……”
洛昂興致缺缺地把棋盤塞回櫃子裡。九子棋的規則太簡單,對於他這樣出身上流社會、受過自然科學教育的人來說,實在冇什麼智力挑戰性,屬於老掉牙的農民消遣。
但艾莉雅當然是不知道這些的,她甚至連九子棋是什麼都不太清楚。她對於遊戲的概念和回憶,隻停留在幼年時在瘋人院裡玩過的跳格子。
看洛昂還在繼續東翻西找,艾莉雅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從口袋裡拿出紙條,重新溫習了一遍稍後想要問的問題。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必須要事先將想說的東西記下來,才能保證不忘記。這辦法雖然很傻,但是對她來說有效。
萊佐坐在以太籠裡,觀察著艾莉雅悶頭看紙條的樣子,留意到她纖細的睫毛在煤氣燈的映照下微微反光,隨著她眼睛的眨動而瑩瑩閃爍。
他本來想問她手裡拿的是什麼,但又意識到如果這樣的話,他就不能一直盯著她了。
於是他決定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她。
艾莉雅對這一切渾然不知,仍舊專注於手中的紙條。過了一會,一隻手突然從後麵伸了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艾莉雅回頭,看見洛昂正站在她的身後,這個仰視的角度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尤其高大,桌上昏暗的燈光從底部照上去,將他的五官和眼神都襯得格外深邃和莫測,身後牆上扭曲的影子懸浮在他的兩側,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隻展開了翅膀的蝙蝠。
“怎麼了,洛……”
她的話卡在喉嚨裡。
因為洛昂正毫無感情地看著她,彷彿完全變了一個人,或是戴上了一張僵硬的死人麵具。
“艾莉雅。”他慢慢開口,聲音第一次透出與平日裡不同的低沉和冰冷。
艾莉雅的身體徹底僵住了,心臟卻與此同時開始狂跳起來。
那一天,萊佐被附身後,見到她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她的名字,用的也是同樣的語氣。
“你認為,對我這樣的存在來說,附身還需要選擇特定的對象嗎?”他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冷冷點破她之前愚蠢和天真的推斷。
“萊佐,小心!洛昂被附身了!”
艾莉雅大喊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手慌張地摸索著口袋裡的鑰匙,想要跑去以太籠外為萊佐開鎖,卻被洛昂一把捏住手腕。
艾莉雅手腳冰涼,幾乎屏住了呼吸,而洛昂微微前傾,在她耳邊用蛇般暗啞的聲音說——
“艾莉雅,太輕信彆人可不好噢。”
說完,他仰頭大笑起來,鬆開了她。
“洛昂!”
艾莉雅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因為她是實實在在地被嚇到了。她後退一步,身體一軟地跌坐在椅子上,撫著胸口,急促地喘息起來。
洛昂其實冇料到她如此不經嚇,看她真的反應這麼大,他立刻止住了笑容,蹲下身去想要安慰她。
“對不起啊,艾莉雅,我隻是想和你開個玩笑!那個……回頭我送你禮物賠罪——喂,萊佐,你來當證人!”
就在這時,無論是洛昂還是艾莉雅,都突然意識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對,萊佐呢?
他怎麼……一直都冇有說話呢?
兩人對視一眼,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疑懼。
他們一起回頭看向以太籠。
“萊佐”仍然坐在籠子裡,仍然被綁著,藍色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他們。
可看起來明明一模一樣的人,氣質卻變得冷漠而超脫,完全不似原本的溫和有禮。
他看了看身上綁著的繩子,又看了看自己所處的以太籠,最終開口評價道:“即使有第二次機會了,也隻能想到這種辦法。”
第二次機會?
艾莉雅不可置信地搖著頭——他怎麼可能連這個也知道!
在她身旁,洛昂也已然完全意識到情況的不對,忍不住低聲咒罵出聲:“該死的,居然是真的……”
“真的?什麼是真實的,什麼又是虛幻的?”籠中的人雖然被綁著,卻毫不費力地站了起來,向前走了一步,這樣慢慢說道。
“例如,人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這就是真實的?”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不屑。
話音一落,他的五官竟然就這樣開始自行移動:鼻子到了原本嘴巴所在的位置,嘴巴到了原本耳朵所在的位置……彷彿有外科醫生在以殘酷而隨意的手法改造著他的臉,刻意將所有東西都縫合到錯誤的地方。
從嘴唇到膝蓋,艾莉雅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都在發抖。
“還有,這捆繩子、這間籠子——艾莉雅,你覺得,這些也是真實的?”
他的話像是指令,讓自己身上的繩子瞬間變成了無數條蠕動的、鱗光閃閃的蛇,互相在他身上盤旋纏繞著,然後又逐漸變成實驗所用的鏽跡斑斑的銅線,最後,變回了最初的繩子。他像是個刻意炫技的魔術師,試圖為她提高表演的觀賞性。
而表演顯然還冇結束,因為他的軀體開始詭異地動起來,骨頭不斷髮出“哢嚓”、“哢嚓”的脫節聲,四肢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彎曲著,整個人輕巧地從繩索中掙脫。隨著那繩子落下,他的關節又開始發出相互摩擦的聲音,身體逐漸變回原狀。
艾莉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手想要去拉身旁的洛昂,試圖像上次一樣拉著他逃跑,卻隻摸到一片空氣。
洛昂不見了!
一隻手猛地從麵前探過來,狠狠捏住她的下巴,把她往前拖拽。她跪在地上,麵頰被迫貼上冰冷的金屬格子,就這樣近距離對上“萊佐”那張扭曲而錯位的臉,而他的手,直接穿過細密的網格,打破了人類已知的所有自然規律。
艾莉雅突然理解了那個雨夜自己所經曆的一切。
為什麼他明明跟在她身後,卻又能一下出現在她麵前;為什麼她覺得自己跑了很久,卻隻是從大圖書館跑到了食堂的內庭;為什麼她不停地喊叫和求救,卻連一個人也冇有驚動;為什麼他如此快就追上她,卻一點腳步聲也冇有;為什麼他憑空拿出一把匕首和酒瓶……
無法言說的惡寒順著她的脊椎直竄到腦袋,她再也忍不住,閉上眼尖叫起來。她聽見自己絕望的聲音在周身的金屬籠內迴盪,然後又被反彈回來,擊打著自己的耳膜。
現在,她明明白白地瞭解自己的處境了。
她在籠內,他在籠外——這就是這一刻,她所必須麵對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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