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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之下 冰山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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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山的裂痕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滲透進城市的每個角落。市醫院裡,消毒水的氣味似乎也因此變得更加清冽刺鼻,在寬敞的走廊和候診區無聲地彌漫,界定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與距離。

陸子昂結束了一場跨科室的會診,正從門診大樓走向行政樓。他需要去取一份關於最新醫療裝置審批的詳細資料。午後三點的陽光斜斜地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在他挺括的白大褂上投下長長的、移動緩慢的影子。他的步伐一如既往的穩定、高效,帶著醫生特有的、對時間和路徑的精準把控。

就在他即將拐入通往行政樓電梯間的安靜側廊時,一陣輕快的、屬於年輕女性的說笑聲從旁邊的內部咖啡館裡飄了出來。這聲音與醫院通常的背景音——儀器的滴答聲、壓抑的咳嗽聲、低聲的交談——顯得格格不入。

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在那片充滿暖黃燈光、咖啡香和甜點氣息的角落裡,他看到了蘇曉。

她並非獨自一人,而是被三四個穿著淺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圍在中間,像是一叢素淨花草中突然綻放的暖色花朵。她今天穿了一件看起來柔軟舒適的燕麥色高領毛衣,長發隨意地攏在肩後,臉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化妝的痕跡,反而透出一種難得的柔和與鬆弛。此刻,她正微微側頭,專注地聽著旁邊一個圓臉護士興奮地講述著什麼,隨即眉眼彎起,露出一個毫無負擔的、甚至帶著點稚氣的燦爛笑容,那笑容如此真實,瞬間點亮了她周圍的一小片空氣。

陸子昂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大約三秒。他看見她很自然地傾身,幫坐在外側的另一個護士撿起滑落到地上的筆,放回對方手邊;又看見她在起身去拿方糖時,順手將鄰桌客人離開後遺落的空紙杯和揉皺的紙巾,一起丟進了垃圾桶。動作流暢而隨意,彷彿這隻是她的一種本能。

這個形象,與他資料庫中儲存的、那個捧著價格不菲的進口向日葵、言辭熱切地試圖用各種“資料分析”來接近他、最後被他用更嚴謹的邏輯徹底否決的形象,再一次發生了劇烈的重疊與深刻的剝離。一種極其微妙的、難以用現有認知模型和效率原則來解釋的差異感,在他精密運轉的思維裡投下了一顆細小的、卻足以引發連鎖反應的石子。

他麵無表情地收回視線,彷彿剛才隻是不經意地掠過一片與己無關的風景,繼續邁步走向電梯間,白大褂的下擺劃過一個冷靜的弧度。

幾乎在陸子昂目光移開的下一秒,正笑著接過護士遞來一塊小餅乾的蘇曉,似有所覺地擡眼望去,視野邊緣隻來得及捕捉到他一個消失在轉角處的、挺拔而冷硬的背影。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淡去了幾分,像是被一陣無形的風吹拂過的燭火,微微搖曳了一下。她低下頭,端起麵前的咖啡杯,借氤氳的熱氣掩飾了心底那瞬間湧起的不自在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澀然。她用力抿了抿唇,在心裡再次告誡自己:不必在意,蘇曉,都過去了。

行政樓的電梯口,比門診區域要安靜許多,帶著一種行政機構特有的、略顯沉悶的氛圍。蘇曉按下上行鍵,腦子裡還在反複確認著幫朋友辦理那個跨學科課題證明材料所需的流程和可能遇到的麻煩。她專注地思考著,以至於當電梯門“叮”一聲清脆地開啟時,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低著頭就走了進去,然後才擡手去按樓層按鈕。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9”字的瞬間,一個身影緊隨其後邁了進來,沉穩的腳步落在轎廂的地毯上,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恰好站在了操控麵板的前方。

即便不擡頭,那過於熟悉的、透著疏離感的挺拔背影,以及空氣中隱約傳來的、清冽而獨特的消毒水與他慣用的某種木質調洗手液混合的氣息,都讓蘇曉瞬間繃緊了脊背,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是陸子昂。

狹小的、金屬壁麵的轎廂空間,彷彿因為他的存在而驟然被抽走了部分氧氣,變得逼仄而壓抑,連溫度都好像降低了幾度。蘇曉幾乎是本能地往角落裡又縮了縮,儘可能拉開與他的距離,將自己縮成一團無形的影子。她緊緊盯著頭頂那不斷跳動的紅色數字,在心裡默默祈禱它能跳得快一點,再快一點,趕緊結束這令人窒息的、意外疊加的共處。

然而,命運似乎偏要在此刻彰顯它的存在感。電梯平穩執行到八樓與九樓之間時,毫無預兆地猛地頓了一下!隨即,伴隨著一陣令人心慌的、金屬摩擦般的輕微異響和晃動,竟完全停了下來!轎廂內的燈光不安地、劇烈地閃爍了兩下,最終頑強地穩住了光明,但那個顯示樓層的紅色數字,卻像被施了定身術,死死地凝固在了八與九之間,再無動靜。

“啊!”蘇曉被這突如其來的失重感和頓挫力嚇得低呼一聲,心臟驟然縮緊。她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微傾,腳下踉蹌,手下意識地緊緊扶住了身後冰涼的金屬轎廂壁,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心裡瞬間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幾乎是在她發出驚叫聲的同一時刻,如同精密的醫療儀器被觸發了最高階彆的應急程式,站在前方的陸子昂已以一種訓練有素的、近乎本能的敏捷迅速轉過身。他的動作乾脆利落,沒有絲毫遲疑,手臂甚至條件反射地微微擡起,形成了一個下意識的、帶有明確防護和穩定意味的姿態。他的目光如手術燈般,第一時間精準地聚焦在她臉上,那眼神銳利、專注,是醫生在緊急狀態下評估患者生命體征時特有的、摒除了所有個人情緒的、極度冷靜的審視。

“沒事吧?”他的聲音在寂靜的轎廂裡響起,依舊是那種平穩的、缺乏起伏的調子,但蘇曉似乎敏銳地捕捉到,那平穩的聲線之下,語速比平時快了微不可察的一線,透露出他神經的瞬間繃緊。

心臟在胸腔裡失了節奏般怦怦狂跳,撞擊著肋骨。蘇曉對上他快速投來的、不帶任何暖意卻足夠專業和專注的目光,愣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自己。她搖了搖頭,借著手掌緊貼轎廂壁傳來的冰冷觸感,努力穩住還有些發軟的雙腿,聲音帶著一絲受驚後的微顫:“沒、沒事。就是……嚇了一跳。”

彷彿是回應他們之間這短暫而緊張的對話,電梯在此刻又輕微地震動了一下,頂部的通風口重新發出低沉的運轉聲,那凝固的樓層數字彷彿終於掙脫了束縛,遲疑地跳動了一下,緩緩指向了九樓,然後電梯門“叮”一聲,順暢地、若無其事地開啟了。剛才那短暫的、令人心悸的停頓,彷彿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技術性小插曲。

兩人前一後,腳步略顯急促地走出了這個令人不安的密閉空間。站在相對開闊的走廊上,蘇曉才感覺堵在胸口的那口氣緩緩舒了出來。

陸子昂的腳步稍緩,側過半身,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蘇曉臉上,然後快速下移,在她剛才因用力扶牆而微微發紅的手掌上掃過,他用一種純粹陳述事實、不摻雜任何安慰或多餘情緒的語氣解釋道:“電梯定期檢修,記錄顯示上週剛完成。剛才的情況,大概率是控製係統短暫的緩衝或訊號反饋延遲,安全製動裝置並未觸發,說明主體結構是正常的。”他像是在進行一份嚴謹的、麵向非專業人士的技術簡報,力求資訊準確,邏輯清晰。

聽他一本正經地用專業術語解釋剛才的電梯故障原理,蘇曉從剛才的驚嚇和持續的緊張中徹底回過神,一股荒謬的、哭笑不得的情緒衝散了心底殘餘的後怕。“哦,知道了。”她應道,聲音已經恢複了平時的狀態,甚至帶上了一點自己都沒察覺的、針對他這種獨特交流方式的無奈和淡淡的調侃。

陸子昂聞言,停頓了一秒。他那雙總是平靜無波、如同深潭般的眼睛看著她,微微眨了一下,像是在處理某個複雜的、超出日常範圍的社交協議,需要調動額外的認知資源。然後,他開口,問了一個完全出乎蘇曉意料的問題:“你……來醫院有事?”這是他首次,在非工作語境下,主動詢問與她自身相關、且完全剝離了醫患身份的、近乎日常性的問題。

蘇曉有些訝異地擡眼看他,目光仔細地在他那張沒什麼表情的、線條冷硬的臉上搜尋著,試圖解讀出哪怕一絲一毫屬於“寒暄”或“好奇”的額外含義,但最終失敗了。他看起來,僅僅隻是在進行一次基於“認識”這一基本事實的、符合社會禮儀的邏輯性對話延伸。她按捺下心裡那點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好笑的異樣感,語氣平和地回答:“來行政樓,幫朋友辦理一份課題需要的證明材料。”

陸子昂聽到“朋友”這兩個字,眼神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轉瞬即逝。他隻是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嗯。”表示收到了這個資訊。

沒有再多言,兩人沿著走廊,沉默地走到行政樓大廳的出口處,需要走向不同的方向。陸子昂停下腳步,轉過身,正麵看向蘇曉,做出了一個極其輕微的、符合最基礎社交禮儀的頷首動作。

“再見。”他說。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如同秋日清晨的薄霜。

蘇曉看著他,這次沒有迴避他的目光,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帶著刺或失落。她迎著他的視線,也點了點頭,語氣是真正的平和與淡然:“再見,陸醫生。”

沒有多餘的寒暄,沒有刻意的笑容,兩人乾脆地轉身,各自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醫院不同方向的走廊儘頭與人流之中。空氣中,那種刻意營造的、令人呼吸困難的忽視與尖銳的尷尬,似乎隨著那兩聲平靜的“再見”而被悄然驅散、稀釋。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一個需要刻意迴避的、“拒絕與被拒絕的尷尬物件”,微妙地、艱難地回歸到了“認識的、可以平靜打招呼並進行簡短必要交談的普通人”的基準線上。

蘇曉抱著裝有證明材料的口袋,心事重重地走到下一個拐角處,從隨身攜帶的大帆布包裡翻找門禁卡時,指尖卻觸碰到了一個冰涼堅硬的、棱角分明的、完全不屬於她個人物品的異物。她疑惑地將它拿了出來。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通體純白、沒有任何品牌標識、廣告圖案或多餘裝飾的硬質小藥盒,質感簡單到近乎冷峻。隨著藥盒一起被帶出來的,還有一張對折得整整齊齊的、列印著宋體字的a4紙。

她開啟藥盒,裡麵是預先分裝好的、按一週劑量排列的複合維生素片,排列得一絲不茍。再展開那張紙,上麵簡潔地、分點羅列著服用時間、次數和核心注意事項,條理清晰得像一份藥品說明書。而在所有條款的最下方,還有一行字號更小、看起來像是事後補充的備注:「兒科病房環境複雜,誌願者頻繁接觸,基於預防原則,建議適當補充。」

她捏著這輕飄飄卻彷彿有千鈞重的藥盒和“說明書”,站在原地,腦海中卻始終想不起陸之昂是何時將它放到袋子裡的。

此刻,冰冷的、毫無裝飾的藥盒貼在溫熱的掌心,形成鮮明的觸感對比。蘇曉怔怔地看著那行理性到近乎冷酷的“基於預防原則,建議適當補充”,心裡翻湧起一種極其複雜的、難以用言語精準概括的感覺。不是感動,也不是喜悅,更像是一種……深深的無力,一種被某種強大邏輯徹底打敗後的愕然,以及混合在這無力與愕然之中、一絲無法忽視的、荒誕至極的、幾乎要讓她笑出來的衝動。

他還是那個陸子昂。思維方式像是被設定好的、永遠以效率和必要性為最高準則的程式。連表達都包裹在“邏輯”、“風險評估”、“資源合理利用”的堅硬外殼裡,生硬,笨拙,毫無溫情可言,像一塊棱角分明、完全不懂得如何與人貼合、甚至會硌疼人的石頭。

可是,這塊冰冷、堅硬、硌人的石頭,好像……終於不再是完全背對著她的了。它似乎,極其緩慢地、極其彆扭地,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著,轉動了一個微小的、幾乎難以測量的角度。從那道細微的縫隙裡,透出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種……基於他獨特邏輯的、近乎可笑的“關注”形式。

她將藥盒和那張充滿“陸式風格”的說明書一起,胡亂地塞回包裡,彷彿那是什麼燙手的東西。然後,她仰起頭,對著走廊天花板上冰冷的燈管,輕輕地、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像是要將胸腔裡那股堵塞的、五味雜陳的情緒也一並強行排出。

擡起頭,目光無意間投向走廊儘頭那扇明亮的玻璃窗。窗外,城市上空堆積了整日的、厚重的鉛灰色雲層,不知何時,竟然裂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幾縷稀薄的、卻無比真實的、帶著暖意的金色陽光,正頑強地、掙紮著從那道縫隙裡投射下來,在光潔如鏡的走廊地板上,映出幾塊不斷移動的、模糊而溫暖的、如同希望本身一樣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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