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下 替代品的審判
替代品的審判
日子悄然滑向一個對林晚星而言意義特殊的日子——林晚星的生日,同時,也是沈逾的忌日。空氣中彷彿都彌漫著一種無形的重量,壓得她提前幾天就開始心神不寧。辦公室裡,她對著電腦螢幕,目光卻常常沒有焦點;和江辰散步時,也顯得比平時更加沉默,像是靈魂抽離了一部分,飄向了遙遠的過去。
江辰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沉默地陪伴著,心卻一點點沉下去。他知道那個日子即將來臨,他早就從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中知道了她們之間的一切,也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他看著她強打精神,卻掩不住眼底深藏的哀慟,一種無能為力的鈍痛在他胸腔裡蔓延。
忌日當天,清晨天色就陰沉得厲害,厚重的鉛灰色雲層低低壓著,彷彿隨時都會承不住重量,墜落下來。
林晚星起得很早,從衣櫃深處拿出了一條沈逾生前最喜歡的、她常戴的淡紫色羊絨圍巾,仔細地圍上。她對著鏡子整理了很久,動作緩慢而鄭重,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儀式。
江辰像往常一樣準時出現,手裡提著早餐。他看到她那身明顯不同的、帶著悼念意味的裝扮,以及那雙盛滿了悲傷、幾乎無法注意到他存在的眼睛,喉結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將早餐遞過去。
“我……我今天要出去一趟。”林晚星接過早餐,沒有看他,聲音很輕,帶著沙啞。
“我知道。”江辰低聲回應,“需要我送你嗎?”
“不用。”她幾乎是立刻拒絕,語氣帶著一種下意識的、不容靠近的決絕,“我自己去就好。”她頓了頓,似乎意識到自己的生硬,補充道,“你……你去忙你的事吧。”
江辰點了點頭,沒再堅持。他看著她匆匆離開的背影,那抹淡紫色像一道憂傷的弧線,消失在樓梯拐角。他在空蕩蕩的走廊裡站了許久,直到手中的早餐漸漸失去溫度。
他沒有去忙自己的事,一種莫名的、帶著自虐般痛楚的牽引力,讓他不由自主地也悄悄朝著西山墓園的方向走去。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去,或許是想在離她近一點的地方,獨自承受這份共同的悲傷;或許,心底還殘存著一絲卑微的期望,期望能在她最脆弱的時候,能有一點點……屬於他的位置。
墓園裡鬆柏蒼翠,氣氛肅穆寧靜。他遠遠地跟著,看著她熟門熟路地走到一個乾淨的墓碑前,緩緩蹲下身。他停在一棵高大的雪鬆後,沒有再靠近。這個距離,足以讓他看清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卻聽不清她低語的內容。
時間在沉寂中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風將一些細碎的聲音送了過來。他聽到她用帶著濃重鼻音的、他從未聽過的、充滿依賴和痛苦的語調說著:
“……沈逾,我……快要撐不下去了……”
“他……江辰……他有時候真的好像你,說話的語氣,看人的眼神,甚至……甚至一些小習慣……他對我很好,非常好,好到讓我有時候都快要把你忘了……”
江辰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屏住呼吸,渾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
“……我看著他,就好像看到了你還在我身邊一樣……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你,永遠都不會是……我心裡好亂,好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沈逾……我是不是……不該讓他靠近?是不是……永遠活在對你的回憶裡,纔是對的?……”
林晚星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地捅進江辰的心臟,然後殘忍地攪動。
原來,那些他珍視的、小心翼翼經營的靠近,那些他以為的、或許能讓她逐漸走出陰霾的溫暖,在她眼中,不過是因為他“像”另一個人。原來,她所有的掙紮和痛苦,不僅僅源於對過去的懷念,更源於他的存在本身,源於這份她認為“不該”發生的靠近。
他一直以來的隱憂,他一直試圖忽略、試圖用行動去彌補的隔閡,在此刻,被她親口證實,血淋淋地攤開在他麵前。他,江辰!始終無法擺脫沈逾的影子,他隻是一個拙劣的、帶來困擾的“替代品”,一個讓她在回憶與現實中痛苦撕扯的“錯誤”。
所有的堅持,所有的期望,在這一刻,轟然倒塌,碎成齏粉。
他看著她輕輕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墓碑上,彷彿那纔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慰藉。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永遠無法進入那個被她用生命和回憶牢牢守護的核心世界。他隻是一個局外人,一個道具,一個用來緬懷過去的、可悲的影子。
內心那片為他提供最後一絲溫暖和動力的綠洲,徹底化為死寂的荒漠。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絕望,席捲了他。
他沒有再停留,轉身,腳步有些踉蹌地離開了墓園。秋風捲起枯葉,打在他的身上、臉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因為內心已然冰封。
回到市區,他沒有回學校,也沒有回自己的出租屋。他徑直去了超市,像一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精準地挑選著食材——都是她喜歡吃的。他甚至還買了一個小小的、精緻的蛋糕,奶油上麵,用果醬寫著簡單的“happy
birthday”。
他回到了林晚星的公寓,用備用鑰匙開了門。空蕩蕩的房間裡,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他開始在廚房裡忙碌,洗菜,切肉,煲湯……動作機械而流暢,他精心烹製著每一道菜,將它們仔細擺盤,彷彿要將自己所有未能說出口的情感,都傾注其中。他將蛋糕放在餐桌中央,插上纖細的蠟燭。他甚至找出了她喜歡的香薰蠟燭,一一點燃,跳躍的火苗試圖驅散滿室的清冷。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他希望這頓晚餐,能成為她從墓地回來後,一點現實的、溫暖的慰藉。這也是他為自己這場無望的守望,畫上的最後一個句點。
窗外,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暮色被濃稠的夜色取代,城市華燈初上,斑斕的燈火透過窗戶,在安靜的房間裡投下虛幻的光影。
江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裡的沙,無聲地沉積。桌上的菜肴漸漸失去了誘人的熱氣,精心擺盤的邊緣凝起了細微的油花。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在室溫下開始微微塌軟。香薰蠟燭燃燒了大半,燭淚堆積,火苗在空氣中孤獨地搖曳,拉長了他映在牆上沉默而僵硬的影子。
房間裡安靜得可怕,隻有蠟燭燃燒時極其微弱的劈啪聲。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林晚星,正獨自一人坐在公寓樓下冰冷的花壇邊緣,手裡緊緊攥著沈逾留下的一枚舊鑰匙扣,整個人完全沉浸在與過去無聲的對話和巨大的悲傷裡,早已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現實,也徹底忘記了那個可能正在為她點亮一盞燈、準備了一桌飯菜、等待她歸來的人。
當牆上時鐘的指標冷漠地劃過晚上十點,江辰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走到餐桌旁,垂眸看著那一桌已然冷透、無人品嘗的菜肴,和那個寫著祝福、卻無人共享的蛋糕。
他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隻是伸出食指,極其輕柔地,抹過蛋糕邊緣那點塌軟的奶油。指尖傳來冰涼粘膩的觸感。
他沉默地走進廚房,拿起垃圾桶,然後回到餐桌前,開始將那些他花費了無數心思烹製的菜肴,一盤,一盤,冷靜地、無聲地,倒進了垃圾桶。蛋糕的奶油裱花在垃圾桶內被擠壓變形,和菜肴混合在一起,變成一團狼藉的、冰冷的殘餘。
最後,他吹熄了那些搖曳的香薰蠟燭。房間裡最後一點溫暖的光源消失了,隻剩下窗外城市冰冷的霓虹,勾勒出他孤寂而決絕的輪廓。
他沒有留下任何字條,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除了那台螢幕已經碎裂、不再亮起的舊平板。他輕輕關上了公寓的門,如同他第一次來時那樣安靜。
隻是在門合上的那一刻,他靠著冰冷的門板,微微仰起頭,閉上了眼睛。黑暗中,彷彿有什麼滾燙的東西,終於無法抑製地從緊閉的眼角,倏然滑落,迅速消失在衣領的陰影裡,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
不知過了多久,林晚星才拖著沉重如灌鉛的雙腿,回到公寓。她用鑰匙開啟門,一股混合著冷掉的飯菜和殘餘燭煙的氣味撲麵而來。
她愣住了。
客廳裡沒有開燈,餐桌上是一圈熄滅的蠟燭,歪歪斜斜抵著桌布,蠟淚順著燭身蜿蜒淌下,在桌麵凝成冰冷的白痕。垃圾桶裡,堆滿了未曾動過的食物和坍塌的生日蛋糕。
她瞬間明白了過來。今天雖然是沈逾的忌日,同時也是自己的生日……她徹底忽略了江辰,忽略了他今天為自己做的一切準備。
一股強烈的、混合著愧疚、心痛和無力感的情緒攫住了她。
她看著這滿室的冰冷和狼藉,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她緩緩滑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也許……這樣也好。
也許,讓他離開,讓他不再捲入自己這潭深不見底的、沉積著過去陰影的死水,對他纔是公平的。
也許,繼續封閉自己的內心,活在對沈逾永不褪色的回憶裡,纔是她應有的、唯一的歸宿。
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浸濕了她的衣裳,在這個隻剩下她一個人、和滿室殘羹冷炙的夜晚。審判已經降臨,而她和江辰,都成了這場情感審判中的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