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下 餘波與晨光
餘波與晨光
秋意愈發深沉,彷彿連空氣都被濾去了最後一絲暖意,隻剩下清冽的乾爽與隱約的蕭索。校園裡的梧桐葉已落了大半,光禿禿的枝丫交錯著伸向灰藍色的天際,像一幅用焦墨勾勒出的寫意畫。
蘇曉消沉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裡,林晚星的生活節奏並未被打亂,照常上課、查資料、批改論文。但隻有她自己知道,某種無形的牽掛像細軟的藤蔓,悄然纏繞著她的日常。她會不自覺地留意手機,擔心那個總是活力四射的好友會一直沉寂下去;也會在路過蘇曉常去的奶茶店時,停下腳步,最終卻隻是默默走開。
週五下午,天色有些陰沉。林晚星剛結束一堂課,回到辦公室,就看到手機螢幕上閃爍著蘇曉的名字。她立刻接起。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幾秒,才傳來一個悶悶的、帶著明顯鼻音的聲音:“晚星……出來陪我走走好不好?我快在家裡發黴了。”
那聲音裡的委屈和低落,讓林晚星的心微微揪緊。“好,”她毫不猶豫地應下,“你在家?我馬上過來。”
“不用來接我,”蘇曉吸了吸鼻子,聲音努力振作了一點,“去……去學校旁邊那個小公園吧,就我們常去的那個。我想吹吹風。”
林晚星到達公園時,蘇曉已經坐在了湖邊的那張長椅上。她穿著一件寬大的駝色毛衣,蜷縮在那裡,看起來比平時小了一圈。素來精心打理的卷發有些毛躁地披散著,臉上未施粉黛,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目光放空地望著波光粼粼、卻透著寒意的湖麵。秋風掠過,捲起幾片殘存的枯葉,在她腳邊打著旋兒。
林晚星走過去,無聲地在她身邊坐下,沒有立刻說話,隻是將手裡還溫熱的紅豆奶茶遞了過去。
蘇曉接過,捧在手心,指尖用力到微微發白。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慣常的、沒心沒肺的笑容,卻隻牽動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我是不是特丟人?”她聲音沙啞地問,眼睛依舊盯著湖麵,“追男人追到被人家用‘效率低下’、‘沒有意義’這種詞來評價……蘇曉啊蘇曉,你也有今天。”
“他不瞭解你的好。”林晚星輕聲說,語氣裡帶著心疼,“是他的損失。”
“不是的,晚星。”蘇曉緩緩搖了搖頭,眼神裡有一種被刺痛後的清醒,“他其實……說得很對。我現在回頭想想,我送花、送資料、送飯、送枕頭……每一件事,都像是在完成一個‘追求kpi’,急切地想證明什麼,想用我習慣的方式去打動他。可那些,根本就不是他會在意的東西。”她苦笑了一下,“他那種人,大概最討厭的就是我這種浮誇又沒內涵的做派吧。”
“彆這麼說自己。”林晚星攬住她的肩膀,感覺到她身體的微微顫抖,“你熱情,真誠,對在乎的人恨不得掏出整顆心,這從來都不是缺點。”
“可我的真心,用錯了方式,在彆人眼裡就成了負擔和打擾。”蘇曉將頭靠在林晚星肩上,聲音悶悶的,“晚星,我是不是……真的太吵了,太煩人了?”
這是林晚星第一次從蘇曉口中聽到如此不自信的自我懷疑。那個像小太陽一樣永遠散發著光和熱的女孩,此刻彷彿被一層灰濛濛的塵埃覆蓋,光芒黯淡。她用力握了握蘇曉的手,想說些更有力的安慰,卻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有些蒼白。
就在這時,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林晚星擡起頭,看到江辰從不遠處的小徑走來。他手裡提著一個小紙袋,身上依舊是那件熟悉的舊夾克,在漸起的秋風中顯得有些單薄。他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裡看到她們,腳步微頓,目光落在靠在林晚星肩上、顯得異常安靜的蘇曉身上時,眼中閃過一絲瞭然。
他走近,沒有多問,隻是將紙袋遞給林晚星,聲音低沉平穩:“剛路過一家蛋糕店,看到新出的栗子蛋糕,想著你可能喜歡就買了,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了。”
紙袋散發著溫熱的甜香。林晚星接過,指尖碰到他微涼的麵板,心裡卻莫名地安定了一些。他總是這樣,在她需要的時候,以一種不打擾的方式出現,帶來恰到好處的溫暖。
“謝謝。”她低聲說,擡頭看他,他恰到好處的貼心讓林晚星心頭微暖。
蘇曉這時也直起身,胡亂抹了把臉,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對江辰說:“喲,貼心雇員又來送溫暖了?我們晚星真是沒白雇你。”她試圖用慣常的調侃語氣,但那笑容裡的勉強和眼中的紅腫卻出賣了她。
江辰看著她,沒有接她的話茬,隻是平靜地說:“蘇小姐,起風了,湖邊涼。要不要換個地方坐坐?”
他的提議直接而務實,不帶絲毫憐憫或刻意的安慰,反而讓蘇曉放鬆了些許。她點了點頭,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氣:“走吧,找個地方喝點熱的。我請客,感謝二位收留我這個失意人士。”
三人去了學校後門那家他們常去的咖啡館。店裡放著舒緩的爵士樂,暖黃的燈光碟機散了窗外的陰沉。蘇曉點了一杯熱可可,厚厚的奶油堆得像座小山。她拿著小勺,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奶油,不像平時那樣嘰嘰喳喳,隻是偶爾擡頭,看著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發呆。
林晚星和江辰坐在她對麵,各自點了一杯咖啡。氣氛有些沉默,卻並不尷尬。林晚星小口喝著咖啡,目光不時落在對麵的江辰身上。他正低頭看著手機螢幕,似乎是在查閱資料,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沉靜而專注。他似乎永遠都是這樣,像一座沉默的山,可靠地存在於她的視野裡,不需要過多的言語,隻是存在本身,就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
這幾天因為蘇曉的事情,她下意識地更加依賴他的存在。無論是幫她處理一些瑣碎的行政流程,還是在她因為擔心而心神不寧時,適時地遞上一杯溫水,他都做得自然而然,彷彿這本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這種依賴感在悄然滋長,如同藤蔓纏繞喬木,她自己都未曾察覺,那根係已悄然深入。
“喂,”蘇曉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她看向江辰,眼神裡帶著探究,“江辰,你跟陸子昂那麼熟,他……他以前也對其他追他的女生這樣嗎?用分析資料那樣的拒絕方式?”
江辰擡起眼,放下手機,沉吟了片刻,才謹慎地回答:“子昂他……思維方式比較直接。他習慣用理性和效率來衡量大多數事情,包括人際關係。”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他不是故意要讓人難堪,隻是……那就是他理解和處理問題的方式。”
“所以,在他眼裡,我那些行為就是純粹的非理性、低效噪音,對吧?”蘇曉自嘲地笑了笑,舀起一大勺奶油送進嘴裡,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卻沒能壓住心底的那點苦澀。
“他不瞭解你。”江辰重複了林晚星之前的話,但語氣更加客觀,“你的熱情和直率,在能欣賞的人眼裡,是很大的優點。”
這話由江辰說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誠懇。蘇曉愣了一下,看著他平靜無波的眼睛,忽然覺得心裡那口堵著的氣,好像稍微順暢了一點。她扯了扯嘴角:“行吧,看在你這麼會說話的份上。不過,”她眼神黯了黯,“我是真的準備放棄了。強扭的瓜不甜,更何況是塊啃不動的硬木頭。再湊上去,就真是不知趣了。”
她說這話時,語氣裡帶著一種故作灑脫的釋然,但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失落,卻沒有逃過林晚星的眼睛。林晚星知道,蘇曉這次是真的傷了心,並非因為被拒絕本身,而是因為那份拒絕的方式,如此徹底地否定了他所呈現出的那個“她”。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被推開,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居然恰好是陸子昂,他穿著簡單的深色外套,手裡拿著一個資料夾,似乎是剛下班,順路過來買咖啡。他徑直走向櫃台,並沒有注意到角落裡的他們。
蘇曉的背影瞬間僵直了。她下意識地低下頭,用長發遮住側臉,手指緊緊攥住了杯子,指節泛白。
林晚星的心也提了一下,她看向江辰。江辰顯然也看到了陸子昂,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蘇曉微微發抖的背上,隨即又看向林晚星,眼神裡帶著一種無聲的詢問。
陸子昂點完咖啡,站在原地等待。他的目光隨意地掃過店內,然後,定格在了他們這一桌。他看到了江辰,也看到了林晚星,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那個刻意背對著他、身影僵硬的蘇曉身上。
他臉上閃過一絲極短暫的訝異,隨即恢複了慣常的平靜。他朝著江辰和林晚星的方向,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那態度禮貌而疏離,與那日慶功宴上並無二致,甚至更加淡漠。他的目光在蘇曉的背影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移開,彷彿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不曾有過前幾日的那些糾纏與直白的拒絕。
他沒有走過來,也沒有任何寒暄的意思。拿到自己的咖啡後,他便毫不猶豫地轉身推門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傍晚漸濃的暮色裡。整個過程,安靜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沒有激起任何漣漪,卻讓角落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看不見,蘇曉才緩緩擡起頭。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嘴唇緊抿著,剛才強裝出來的灑脫徹底消失不見,隻剩下一種被現實再次冰封的難堪和黯然。
“看吧,”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輕得像耳語,“連偶遇,都尷尬得像是我的獨角戲。”她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熱可可,猛地喝了一大口,然後被嗆得咳嗽起來,眼圈瞬間紅了。
林晚星連忙遞過紙巾,輕輕拍著她的背,心裡五味雜陳。她看向窗外,陸子昂離開的方向早已空無一人,隻有路燈漸次亮起,在潮濕的地麵上投下昏黃而孤獨的光暈。
江辰沉默地看著這一切,他放在桌下的手,無意識地收攏,又慢慢鬆開。他看向林晚星,看到她眼中對好友毫不掩飾的心疼,以及那眉眼間不自覺流露出的、因他存在而感到的些許依賴,他深棕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情緒微微動了一下。
蘇曉咳了半天,終於緩過氣來。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再擡起頭時,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那種熟悉的、帶著點蠻橫的倔強表情。
“行了!到此為止!”她宣佈似的說,聲音還有些沙啞,但語氣堅決,“從今天起,蘇曉重生了!男人算什麼?搞事業纔是正經!我決定了,下週那個競標案,我親自帶隊,不拿下這個專案,我名字倒過來寫!”
她揮舞著拳頭,像是在給自己打氣,眼神裡重新燃起火焰,儘管那火焰深處,還藏著一絲未被完全燃儘的灰燼。
林晚星看著她,知道她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但也欣慰於她至少願意重新站起來。她握住蘇曉的手,微笑道:“好,我們曉曉最棒了。”
“那是!”蘇曉揚了揚下巴,隨即又看向江辰和林晚星,眼神在兩人之間逡巡片刻,忽然促狹地笑了笑,“不過在我投身偉大的事業之前,能不能先蹭你們倆一頓飯?我感覺我現在能吃下一頭牛!就當是……慶祝我脫離苦海,重獲新生!”
她眼中的陰霾似乎散去了些許,重新變得明亮起來,儘管那明亮背後,還帶著一抹成長的澀然。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咖啡館內的燈光顯得更加溫暖。林晚星看著好友強打精神的笑臉,又感受到身邊江辰那沉默卻穩定的存在,心中那種空洞的、被寒意包裹的感覺,似乎也被驅散了不少。
餘波未平,但晨光已悄然滲入了這片微涼的秋夜,預示著新的平衡,正在破碎與重建的縫隙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