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窗月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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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倫敦的清晨帶著霧的涼。夏許硯站在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的後台,指尖劃過指揮台的木紋,像在觸摸雲霧山老竹的肌理。台側的陰影裡,蒼之遙正低頭調試竹笛,笛尾新嵌的黃銅環在頂燈折射下泛著暖光——昨夜兩人在“竹影軒”的火塘邊,用小錘一點點將銅環敲進蛇尾的凹槽,竹屑混著炭火的灰落在衣襟上,像撒了把星星。
“緊張嗎?”蒼之遙擡起頭,笛孔裡撥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散得很慢,“陳老先生說,待會兒台下會有好多華人,他們都是來聽‘家鄉的聲音’的。”
夏許硯彎腰撿起地上的總譜,《望夫謠》協奏曲的標題旁,被蒼之遙用鉛筆描了朵小小的望夫花。“緊張的話,就想想西坡的溪。”他的指腹蹭過那朵花,“你以前說,對著溪水吹笛,再抖的音都能順過來。”
蒼之遙的耳尖泛起紅。他想起在雲霧山的無數個清晨,兩人蹲在溪邊練笛,夏許硯總愛捉弄他,趁他換氣時往水裡扔石子,濺得他笛孔裡都是水珠。那時的笛音帶著點野勁,像剛抽條的竹,卻比任何時候都鮮活。
“樂隊準備好了。”林墨抱著琵琶走過來,琴身的漆映出他眼裡的笑,“教授說,這是他見過最‘有根’的協奏曲——根在雲霧山,枝椏卻伸到了倫敦。”
舞台總監掀起幕布一角,台下的掌聲像潮水般湧進來,混著細碎的交談聲。夏許硯看見第一排坐著陳老先生,懷裡抱著那個竹製小蛇,蛇尾的銅環被摩挲得發亮;不遠處,幾個戴紅領巾的華人孩子舉著望夫花貼紙,興奮地對著後台揮手;甚至在貴賓席的角落,他瞥見了父母的身影——父親的西裝口袋裡露出半截竹製書簽,是去年他托人帶回去的禮物。
“該我們了。”夏許硯挺直脊背,指揮棒在掌心轉了半圈,“記住,我們不是在演出,是在給雲霧山的竹、溪、花,還有守宮蛇,吹一支安魂謠。”
蒼之遙握緊竹笛,笛尾的黃銅環硌著掌心,像顆溫熱的星。他跟著夏許硯走上舞台,聚光燈落在身上時,突然覺得那些跨越重洋的輾轉、那些藏在竹信裡的思念、那些刻在骨頭上的等待,都在這一刻有了形狀——是他手裡的竹笛,是夏許硯手中的指揮棒,是台下千百雙帶著鄉愁的眼睛。
前奏響起時,倫敦交響樂團的絃樂組像漫山的霧,緩緩漫過聽眾的耳朵。夏許硯的指揮棒在空中劃出柔和的弧線,每一個落點都像雨滴敲在湘妃竹的葉上,輕得恰到好處。蒼之遙閉著眼,聽見竹笛在懷裡微微顫動,像有雲霧山的風正順著笛孔往裡鑽。
當竹笛的第一個音符破空而出時,台下傳來細碎的抽氣聲。那聲音太乾淨了,帶著點晨露的甜,像從千年的竹林裡飄出來的,瞬間撕開了交響樂的厚重。蒼之遙的指尖在笛孔上翻飛,眼前閃過的不是音樂廳的穹頂,而是西坡的青竹、吊腳樓的火塘、守宮蛇盤過的望夫花藤——他把整個雲霧山,都吹進了這支笛裡。
夏許硯的目光始終追隨著蒼之遙。當竹笛奏到那段“三疊瀑”轉調時,他突然加快指揮節奏,銅管組的強音像瀑布跌進深潭,激起千層浪。蒼之遙的笛音卻不慌不忙,像條靈活的魚,在浪裡鑽來鑽去,時而急促如珠落玉盤,時而悠長如溪繞青山。
林墨的琵琶突然加入,三根弦彈出的音波像望夫花的藤,將竹笛與交響樂纏在一起。蒼之遙轉頭時,正看見林墨對著他笑,眼裡的光像極了小陳舉著竹蜻蜓時的模樣——原來有些共鳴,真的不需要語言,一個眼神,一個音符,就懂了。
中場的華彩段,夏許硯突然示意樂隊停奏。聚光燈下,隻剩下蒼之遙的竹笛和他的指揮棒在空中對話。笛音一會兒像山雀在竹梢跳躍,指揮棒便劃出輕快的折線;一會兒像溪水漫過青石,指揮棒便鋪展開平緩的弧線。兩人的影子在幕布上糾纏、分離、再相擁,像兩棵在風中相依的竹,枝椏交纏,根脈相連。
台下的陳老先生掏出帕子擦眼淚,竹製小蛇在膝頭輕輕顫,彷彿也在應和笛音。夏許硯的母親握住丈夫的手,指尖捏著那枚竹製書簽,指節泛白——她終於明白,兒子執著的從來不是什麼“山裡的破竹子”,是這份能穿透歲月、跨越山海的羈絆。
當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音樂廳的穹頂時,全場靜得能聽見呼吸聲。三秒後,掌聲像決堤的洪水,拍得人耳朵發疼。孩子們把望夫花貼紙貼在欄杆上,連成一片小小的花海;華人觀眾站起來合唱《茉莉花》,跑調的旋律裡卻帶著滾燙的鄉愁;連那些金髮碧眼的聽眾,也在拚命鼓掌,臉上帶著被什麼東西擊中的恍惚。
夏許硯牽著蒼之遙的手鞠躬時,看見蒼之遙的眼眶紅了。竹笛的尾端還在微微發燙,像揣了個小太陽。“聽見了嗎?”夏許硯在他耳邊輕聲說,“雲霧山的聲音,他們都聽見了。”
後台被祝賀的人擠得水泄不通。記者舉著相機追著他們拍,閃光燈亮得像雪地裡的陽光;倫敦市長握著蒼之遙的手,說要把這支竹笛放進城市博物館,“讓倫敦永遠記得雲霧山的風”;甚至連一向嚴肅的指揮教授,也拍著夏許硯的肩說:“你讓我明白,音樂的最高境界不是技巧,是魂。”
父母走過來時,母親的眼圈還紅著。她從包裡拿出個錦盒,打開來,是支象牙色的指揮棒:“你爸找工匠做的,說比金屬的溫潤,像你們雲霧山的竹。”
父親冇說話,隻是拍了拍蒼之遙的背,掌心的溫度透過藍布衫傳過來,像在說“以前的事,對不起”。蒼之遙突然想起那個在醫院走廊裡抽菸的男人,想起他把診斷書拍在竹籃上的決絕,眼眶一熱,把那支鳳凰竹笛遞了過去:“叔叔,您吹吹看?這笛音裡,有阿姨喜歡的《平湖秋月》。”
父親接過竹笛,指尖有些發顫。當熟悉的旋律從竹笛裡飄出來時,母親突然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那是他們年輕時定情的曲子,後來因為生活的瑣碎,早就被遺忘在柴米油鹽裡。
陳老先生把那個竹製小蛇塞到夏許硯手裡:“你們看,”他指著蛇尾的銅環,“守宮蛇的金環,終於圓了。”
夜裡的慶功宴設在“竹影軒”。火塘裡的竹炭燒得正旺,映得滿室紅光。望夫花酒的香氣混著竹香漫開來,林墨彈著琵琶,陳老先生唱著福建的山歌,夏許硯的父母和阿婆視頻通話,把手機對著火塘,讓老人家看看“倫敦的煙火氣”。
蒼之遙和夏許硯坐在竹案旁,用刻刀給那支獲獎的竹笛刻上日期。竹屑落在望夫花餡的米糕上,像撒了把碎雪。“阿婆說,”蒼之遙的刻刀頓了頓,“等我們回去,就把這支笛供在守宮蛇的墳前,讓它天天聽我們合奏。”
夏許硯握住他的手,讓刀尖在竹笛上刻出兩個依偎的小人:“還要在竹棚上掛塊匾,寫‘遙許軒’,一半是你的竹,一半是我的笛。”
窗外的倫敦下起了雨,敲打著“竹影軒”的木窗,像無數根手指在叩門。火塘裡的竹炭偶爾“劈啪”一聲,彈出點火星,像守宮蛇尾尖的金環在眨眼睛。蒼之遙看著夏許硯低頭刻字的側臉,突然覺得所謂的圓滿,不過就是這樣——有笛,有竹,有火塘,有身邊的人,有跨越重洋也磨不掉的念想。
離開倫敦前,他們去了唐人街的竹製品攤。陳老先生正在教幾個英國孩子編竹蜻蜓,孩子們的小手笨笨的,竹篾在手裡打了無數個結,卻笑得像山裡的太陽。“這些孩子說,”老先生笑著說,“以後要去雲霧山,看真正的望夫花,聽真正的竹笛聲。”
夏許硯的父母改簽了機票,說要跟著他們去雲霧山看看。“你媽說,”父親幫蒼之遙拎著竹笛盒,“想親眼看看能長出那麼好竹子的地方,到底藏著什麼神仙氣。”
飛機穿越雲層時,蒼之遙靠窗坐著,手裡把玩著那枚黃銅環。雲層下麵是連綿的海,藍得像望夫花盛開時的溪。夏許硯湊過來,指著舷窗外的一道光:“你看,像不像我們第一次在溪邊看見的彩虹?”
蒼之遙點點頭,突然想起阿婆說過的話:“竹能彎,卻不能折;路能遠,卻不能斷;人能離,卻不能忘。”原來那些看似被命運拆散的時刻,都隻是為了讓重逢更珍貴,讓相守更篤定。
飛機降落在省城機場時,小陳帶著輛越野車來接他們。車後座堆滿了竹製品——是蒼之遙托他在雲霧山收的新貨,要帶去倫敦參加國際手工藝品展。“阿婆說,”小陳遞過來個竹製保溫桶,“讓你們先嚐嘗新采的望夫花蜜,甜到心裡的那種。”
車開在盤山公路上時,蒼之遙打開車窗,山風帶著竹香湧進來,吹得人心裡發顫。遠處的雲霧山在夕陽裡像幅水墨畫,湘妃竹的輪廓被染成金紅色,望夫花田泛著淡淡的紫,一切都和記憶裡一模一樣,卻又多了點失而複得的暖。
“聽,”夏許硯突然說,“山裡的風,在吹《望夫謠》呢。”
蒼之遙側耳細聽,風穿過竹林的聲音,真的像極了他們合奏的旋律,綿長、溫柔,帶著點執拗的韌。他握緊手裡的竹笛,笛尾的黃銅環在陽光下閃著亮,像在說:我們回家了。
吊腳樓的廊下,阿婆正坐在竹椅上編竹籃。看見他們下車,竹篾從手裡滑落,滾在青石板上,像條歡騰的小蛇。“回來了,回來了就好。”阿婆的眼淚掉在竹籃上,打濕了剛編好的鳳凰紋,“西坡的望夫花等著你們吹笛呢,守宮蛇的墳前,我天天都給它放你們的錄音。”
夏許硯的父母站在吊腳樓前,看著滿山的青竹、遍地的紫花、還有廊下那盞亮著的竹燈,突然明白了兒子為什麼執著於這片土地——這裡的每根竹、每朵花、每縷風,都帶著生命的氣息,像首永遠唱不完的謠。
夜裡,蒼之遙和夏許硯坐在火塘邊,合奏著那支《望夫謠》協奏曲。竹笛聲穿過吊腳樓的窗,飄進望夫花田,驚得山雀從夢裡醒來,落在竹棚上,靜靜地聽。夏許硯的父母和阿婆坐在旁邊,手裡捧著望夫花茶,茶湯的淡紫映著火光,像幅流動的畫。
“以後,”夏許硯的笛音頓了頓,“我們在這裡辦個竹笛音樂節吧,讓全世界的人都來聽雲霧山的聲音。”
蒼之遙的笛音歡快起來,像溪水裡的魚在跳躍:“還要建個竹藝學校,教孩子們刻竹、吹笛,讓他們知道,這山裡的東西,是能走向世界的。”
火塘裡的竹炭漸漸紅透,映得兩人的影子在牆上輕輕晃。蒼之遙看著夏許硯吹笛時的側臉,突然覺得所謂的永恒,不過就是這樣——有支笛,刻著共同的記憶;有座山,藏著不變的牽掛;有個人,握著你的手,在無數個平淡的日子裡,把《望夫謠》吹成《長相守》。
窗外的月光落在望夫花田上,像撒了層銀粉。守宮蛇的墳前,那支獲獎的竹笛被供奉在石台上,笛尾的黃銅環在月光下泛著暖光,像顆永不熄滅的星。風穿過竹林,帶著笛音、竹香、花香,漫向遙遠的夜空,彷彿在告訴整個世界:在雲霧山,有兩棵相依的竹,有兩支和鳴的笛,有一段跨越山海的情,在時光裡,靜靜生長,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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