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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窗月 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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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也好

青竹寨的溪水在三月裡漲了些,漫過岸邊的青石板時,會帶著細碎的銀鱗。夏許硯趴在吊腳樓的竹欄上,看蒼之遙蹲在溪畔洗手。對方剛從後山回來,竹筐裡裝著半筐鮮嫩的蕨菜,褲腳沾著草汁的綠,像被春水染過似的。

“表哥摘這麼多蕨菜,是打算頓頓吃涼拌嗎?”他晃著腿笑,腳踝上的紅繩垂下來,掃過竹欄發出輕響。那截紅繩是蒼之遙回來那天重新繫上的,比原先那截多纏了三道結,據說是白苗用來記牽掛的法子。

蒼之遙回頭時,陽光正落在他耳後。那裡新長出的碎髮被曬得泛金,側臉的輪廓在水光裡漾出淡淡的影,倒比溪裡的遊魚還要晃眼。“阿婆說你前幾日總喊嘴淡,”他把蕨菜放進竹筐,指尖在溪水裡輕輕攪動,“後山的‘酸漿草’發了芽,拌蕨菜正好解膩。”

夏許硯突然想起昨夜。他起夜時撞見蒼之遙在灶房翻藥箱,月光從竹窗漏進來,照著對方手裡的陶罐——裡麵盛著蝕心蠱的蛻皮。墨色的蛻殼上泛著銀光,被蒼之遙用銀針小心地挑開,裡麵竟裹著幾粒米大的蠱卵,像綴在黑絲絨上的碎鑽。

“在想什麼?”蒼之遙已走上廊來,掌心帶著溪水的涼,在他額頭上輕輕一貼,“冇發燒。”

“在想你昨夜偷摸擺弄我的蝕心蠱。”夏許硯捉住他的手腕,指尖摩挲著他虎口處的新繭——那是這幾日劈柴磨出來的。他突然把臉湊過去,鼻尖幾乎碰到對方的下頜,“表哥是不是想偷學養蠱?我可告訴你,青竹寨的蝕心蠱認主,外人碰了會被啃掉手指頭。”

蒼之遙的喉結滾了滾,伸手推開他的臉。指腹擦過夏許硯的唇角時,摸到點黏膩的甜——是今早吃的蜂蜜糕渣。“誰要學你養那凶東西,”他轉身往灶房走,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啞,“我是看它蛻皮時卡了殼,幫著順了順。”

灶房裡的陶罐突然發出“哢嗒”聲。夏許硯探頭去看,隻見裝著安神蠱的竹籠歪在灶台邊,銀白的蟲身正用尾尖勾著蝕心蠱的陶罐,罐口的棉布被頂開個角,墨色的蟲影在裡麵不安分地晃。

“你看,它們都不樂意了。”夏許硯笑著去扶竹籠,指尖剛碰到籠壁,安神蠱突然竄起,銀白的觸鬚掃過他的手背,留下道微涼的癢。他這才發現,兩隻蠱蟲的尾尖都沾著點金粉,像是從蒼之遙心口的山茶花印記上蹭來的。

蒼之遙正往陶盆裡倒酸漿草,聞言回頭時,正見兩隻蠱蟲在竹籠裡交纏。墨色與銀白絞成螺旋狀,像條活過來的陰陽魚,尾尖的金粉落在籠底,聚成個小小的漩渦。他的目光頓了頓,忽然想起阿婆前日說的話——“蝕心蠱性烈,安神蠱性柔,本是水火不容,如今卻肯同籠而居,是被同命蠱纏得太深了。”

“阿硯,”他把酸漿草搗成泥時,石杵碰到陶盆的聲響格外輕,“明日跟我去趟老榕樹下吧。”

夏許硯正給蠱蟲換新鮮的竹片,聞言手一頓:“去那兒做什麼?你不是說老榕樹的根係裡還纏著當年的蛇蛻,晦氣得很?”

“去埋樣東西。”蒼之遙的聲音從陶盆後傳來,帶著酸漿草的清冽,“白苗的規矩,解不開的結,要埋在纏藤最深的地方,讓歲月替它生根。”

竹片在夏許硯手裡斷成兩截。他看著籠裡交纏的蠱蟲,突然想起雲霧山的望夫花。蒼之遙說那花的花心藏著露水,像他養的安神蠱,可他冇說過,望夫花的根鬚會纏著離人的骨殖,三百年都不爛。

次日清晨的霧很重,像浸了水的棉絮,把老榕樹的影子泡得發漲。夏許硯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跟在蒼之遙身後,手裡提著個黑陶小罐,罐口用紅布封著,裡麵是昨夜蒼之遙熬夜磨的竹粉——混合了蝕心蠱的蛻殼灰和安神蠱的涎液,據說是白苗用來“記年”的東西。

“就這兒。”蒼之遙在榕樹最粗的那根氣根下停住腳。氣根垂在地上,盤結處形成個半尺深的窩,窩裡積著經年的落葉,腐爛的氣息裡混著淡淡的腥甜,像三日前冇擦乾淨的蛇血。

夏許硯蹲下身時,指尖摸到塊凸起的石頭。搬開一看,底下竟壓著截褪色的紅繩,繩頭繫著枚竹製的小鳳凰,翅膀處的刻痕被磨得發亮——是他十三歲那年,蒼之遙為了給他找解蛇毒的草藥,在山澗裡摔斷腿時,他偷偷係在樹根下的平安符。

“還在呢。”他把小鳳凰捏在手裡轉了轉,竹片的涼意滲進掌心,“我還以為早被雨水衝去溪裡了。”

蒼之遙正用銀簪挖著泥土。簪頭的山茶花沾了濕泥,倒比當年在阿婆藥箱裡時更鮮活些。“白苗的紅繩認地脈,”他把黑陶小罐放進挖好的土坑時,動作輕得像在放隻睡著的蠱蟲,“你係的結,三百年都衝不散。”

夏許硯突然注意到,他挖的坑邊散落著幾根銀線。線頭上沾著暗紅的血痂,像從心口的山茶花印記裡抽出來的。他想起昨夜蒼之遙冇回房睡,灶房裡的銅盆響到後半夜,當時還以為是老鼠偷食,現在才明白,是對方在用銀針挑自己心口的蠱毒——穿腸蠱的殘蛻雖消了蹤跡,毒根卻像老榕樹的須,早纏進了骨血裡。

“你的手。”他抓住蒼之遙收銀簪的手腕,果然在指縫間看到新的針孔,“又用銀針逼毒了?阿婆說過這法子傷元氣,你偏不聽。”

蒼之遙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他指腹上的薄繭蹭過夏許硯虎口的舊疤,那裡的皮膚被常年握竹刀磨得發亮,像塊浸了油的老竹片。“不礙事,”他低頭時,髮梢的水珠滴在夏許硯手背上,涼得像晨露,“埋完這個,就不用再逼了。”

黑陶小罐被土埋到一半時,突然傳來蠱蟲的嘶鳴。夏許硯低頭,隻見竹籠裡的蝕心蠱正用頭撞著籠壁,墨色的蟲身漲得發亮,而安神蠱竟咬破了自己的尾尖,銀白的汁液滲出來,在籠底彙成小小的一汪,泛著金芒——那是同命蠱感應到宿主血氣翻湧時纔有的反應。

“它們在怕什麼?”夏許硯的聲音發緊,像被什麼東西勒住了喉嚨。

蒼之遙把最後一捧土拍實,紅布的邊角從土裡露出來,像截不肯斷的血痕。“怕我們忘了,”他的指尖在土堆上畫了個鳳凰紋,和蛇骨笛尾的刻痕一模一樣,“忘了八歲那年,你偷拿蛇骨笛去逗銀環蛇,被咬得哭不出聲;忘了十三歲那碗蛇毒血,是我替你喝的;忘了十七歲種同命蠱時,你攥著我的手說‘表哥要是死了,我就把蝕心蠱餵給全村的雞鴨’。”

夏許硯突然笑出聲,眼角卻有點濕。他想起十七歲那個雨夜,阿婆把泛著腥氣的蠱蟲放進他們血裡時,蒼之遙的手一直在抖,而他死死咬著對方的胳膊,血腥味混著竹樓外的雨聲,成了往後每個噩夢的底色。

“誰要忘這些。”他踢了踢土堆邊的石子,石子滾進落葉堆裡,驚起幾隻潮蟲,“我是怕某些人記性不好,明明說好了要教我養安神蠱,回來這麼久,連蟲食都冇教我配過。”

蒼之遙的耳根又泛起紅。他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裡麵是曬乾的望夫花瓣,邊緣還沾著點露水的痕跡。“這個混著晨露煮水,喂安神蠱最好,”他把紙包塞進夏許硯手裡時,指尖故意在他掌心撓了下,“就像你總愛偷喝的米酒,要摻著溪水纔夠甜。”

竹籠裡的蠱蟲突然安靜了。蝕心蠱蜷在安神蠱身邊,墨色的蟲身漸漸透出銀白的光,而安神蠱的尾尖正輕輕點著蝕心蠱的背,像在替主人數著呼吸的頻率。夏許硯看著這一幕,突然明白蒼之遙為什麼要埋那罐竹粉——有些羈絆不用記在心裡,就像同命蠱的搏動,早已刻進了骨血的年輪裡。

回到吊腳樓時,阿婆正坐在廊下翻曬草藥。陽光透過竹簾的縫隙,在她銀白的頭髮上織出網,手裡的“醒神草”被揉碎時,香氣漫過整個廊台,嗆得夏許硯打了個噴嚏。

“這是給之遙準備的。”阿婆把草藥裝進布包時,線繩勒出的指痕很深,“白苗的長老托人帶信來,說雲霧山的‘蝕骨風’要起了,這草燒成灰混著豬油抹在身上,能擋三分寒氣。”

蒼之遙剛把蕨菜倒進陶鍋,聞言回頭:“長老還說彆的了嗎?”

“冇說什麼要緊的,”阿婆的目光落在他心口的衣襟上,那裡的山茶花印記偶爾會透出紅光,“隻說三百年前的債,本就不該讓你們這代人還。當年你母親把穿腸蠱引到自己身上時,就冇打算讓青竹寨償什麼。”

夏許硯正給蠱蟲換溫水,聽到“穿腸蠱”三個字,手抖了下。溫水濺在竹籠上,安神蠱突然發出尖細的嘶鳴,蝕心蠱立刻用身體護住它,墨色的蟲身繃得像根拉滿的弓弦。他想起昨夜摸到蒼之遙後頸的冷汗,黏在衣領上,帶著鐵鏽般的腥氣——那是穿腸蠱發作時纔有的味道。

“阿婆,”他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穿腸蠱真的解不了嗎?”

陶鍋的鍋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蒼之遙彎腰去撿時,夏許硯看見他手腕內側的針孔,密密麻麻的,像撒了把米粒。那些都是前幾日他不在時,對方偷偷用銀針逼毒留下的痕跡。

“解不解得開,要看天意。”阿婆把最後一把醒神草收進布包,語氣淡得像溪水上的霧,“但人心要是認了,毒蠱也能變成護命符。就像當年你母親,明知穿腸蠱會啃噬心脈,還是把它種進了自己身上——她是想護著青竹寨,護著那個教她編竹筐的少年。”

夏許硯猛地擡頭。他想起阿婆藥箱底層那本泛黃的竹譜,扉頁上有個模糊的鳳凰印,和蒼之遙銀簪上的紋路一模一樣。原來三百年前的故事,從來不是什麼債,而是個被月光泡脹的秘密——白苗的女子愛上了青竹寨的竹匠,為了護他不被族裡的刑罰所傷,甘願把穿腸蠱種進心口,而那竹匠後來編了一輩子的鳳凰紋竹器,卻冇敢告訴任何人,那些紋路裡藏著她的名字。

“我去燒火。”蒼之遙撿起鍋蓋轉身進了灶房,背影在門框裡顯得有些單薄。夏許硯看著他的衣角掃過灶台,那裡放著昨夜冇收拾的銀針,針尾的紅繩纏在一起,像團解不開的心事。

夜裡的月光格外亮,淌過竹窗時,在床榻上織出片銀網。夏許硯翻了個身,聽見隔壁傳來窸窣聲。他悄悄爬起來,扒著竹牆的縫隙往裡看——蒼之遙正坐在燈燭下,手裡捏著根銀針,針尖懸在自己心口的山茶花印記上方,遲遲冇有落下。

燭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像隻被縛住翅膀的鳥。夏許硯突然想起白日裡阿婆的話:“穿腸蠱最認情,你越想逼它走,它啃得越凶。當年你母親就是太犟,非要用自己的命去換個安穩,結果……”

“表哥。”他推開門時,聲音輕得像歎息。

蒼之遙的手猛地一抖,銀針差點紮進皮肉裡。他回頭時,燭火在他眼底跳動,像兩簇不安的火苗:“怎麼還冇睡?”

“聽見你屋裡有動靜。”夏許硯走到他身邊,看見桌上的瓷碗裡盛著發黑的血,血腥味裡混著醒神草的香,“又在逼毒?”

蒼之遙把銀針放進藥盒,動作有些倉促:“睡不著,活動活動手腳。”

夏許硯突然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裡的同命蠱正在發燙,每一次搏動都帶著細微的震顫,清晰地傳到蒼之遙的掌心。“你看,”他擡頭時,鼻尖幾乎碰到對方的下巴,胡茬紮得麵板髮癢,“它在替我罵你。你疼的時候,它也會疼的。”

蒼之遙的指尖突然收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處皮膚下的搏動,像握著顆小小的心臟,燙得他眼眶發酸。“我隻是怕……”他的聲音很輕,像怕被燭火聽見,“怕它哪天突然發作,來不及跟你說些話。”

“要說什麼?”夏許硯笑著往他懷裡靠,故意把頭髮蹭到他頸窩,“說你偷偷在後山種瞭望夫花?還是說你銀簪裡藏著我八歲時掉的乳牙?”

蒼之遙的身體瞬間僵住。他低頭看著懷裡的人,月光從竹窗漏進來,照得夏許硯的睫毛像沾了霜。原來這個看似冇心冇肺的少年,什麼都知道——知道他後山開辟的小圃裡種滿瞭望夫花,知道他銀簪的中空處藏著顆小小的乳齒,知道他每次逼毒時,都在心裡數著兩人共度的年歲。

“都要說。”他擡手捂住夏許硯的眼睛,掌心的藥草香混著自己的氣息,“還要說,當年你偷喝米酒醉倒在老榕樹下,是我揹你回來的,路上你吐了我一後背;要說你十三歲把蛇骨笛摔斷,是我用銀線一點點接好的;要說十七歲種同命蠱那天,我怕你疼,偷偷在你酒裡加了安神草……”

夏許硯的笑聲悶在他掌心。溫熱的呼吸透過指縫滲進來,帶著米酒的甜香,像回到了某個被月光泡軟的夜晚。他想起自己八歲時總愛跟在蒼之遙身後,踩著對方的影子走;十三歲時故意把蛇骨笛藏起來,看對方急得滿山找;十七歲種蠱時咬著對方的胳膊,心裡卻在想“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這些我都知道。”他拉下蒼之遙的手,指尖在對方掌心的針孔上輕輕畫圈,“就像我知道,你每次逼毒後都會去看那支蛇骨笛,知道你把我編的竹筐墊在枕頭下,知道你心口的山茶花印記,其實是用我的血養著的。”

燭火突然“劈啪”響了一聲。蒼之遙看著夏許硯眼裡的光,像落滿了星辰,突然明白阿婆說的“人心認親”是什麼意思——不是血緣,不是蠱毒,而是那些被時光醃入味的細節,成了彼此骨血裡的鹽,少了一滴都覺得淡。

青竹寨的春雨來得急,前一刻還是朗朗晴空,下一刻就被烏雲壓得透不過氣。夏許硯蹲在廊下看雨,手裡轉著那支蛇骨笛,笛孔裡的暗褐色早已被蒼之遙擦得發亮,倒比當年在老榕樹下撿到時更像塊溫潤的玉。

“在想什麼?”蒼之遙把件蓑衣披在他身上,帶著鬆針的清香。他剛從溪邊回來,手裡提著條肥美的魚,魚鱗上還沾著溪水裡的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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