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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窗月 解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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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蠱

老榕樹的氣根在風裡晃出細碎的響,夏許硯把最後一圈紅繩繫緊時,蒼之遙突然在他腰間撓了下。他手一抖,紅繩順著氣根滑下去半尺,銀白的繩頭纏著片望夫花瓣,像給老樹彆了枚精緻的胸針。

“彆鬨。”夏許硯反手拍開他的手,指縫裡還沾著紅繩的棉絮,“阿婆說這紅繩得係得勻勻淨淨,不然會被蝕心蠱咬斷。”他仰頭望著枝椏間的蛇骨笛,陽光透過笛孔漏下來,在雪地上篩出銅錢大小的光斑,“你聽,它在跟竹笛唱和呢。”

蒼之遙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蛇骨笛的尾孔纏著圈銀絲,是安神蠱昨夜吐的。風穿過笛身時,調子竟和他吹的《望夫謠》有七分像,隻是更低沉些,像老輩人在絮絮叨叨地說往事。“這笛子是你十三歲那年做的吧?”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麵是阿婆剛烤好的糯米粑,“竹節選的是後山的湘妃竹,當時你被竹刺紮了手,哭著說再也不做笛子了。”

夏許硯咬著糯米粑含糊不清地哼了聲。糍粑裡裹著的花生碎硌著牙,像回到十二歲那箇中秋,兩人偷了阿婆的糯米粉在柴房裡烤粑,炭火太旺把粑烤焦了,他氣得把竹篩子摔在地上,還是蒼之遙用望夫花蜜把焦皮弄掉,把烤焦的那部分掰了下來,說“苦的地方我吃,甜的留給你”。

“穿腸蠱的解藥還差幾味?”他突然想起阿婆藏在樟木箱裡的藥譜,泛黃的紙頁上畫著七葉蓮的根鬚,旁邊用硃砂寫著“需同命人血作引”。那時他不懂什麼叫同命人,現在指尖觸到蒼之遙手腕上的銀鐲,突然明白了那紅得發黑的字跡裡藏著的重量。

蒼之遙正用竹刀削著什麼,竹屑落在他肩頭像層薄雪。“還差浣砂和蛇蛻花,”他舉起手裡的竹片,上麵刻著兩隻交頸的鳳凰,“浣砂要等正月十五的雪水調,蛇蛻花得去雲霧山北坡采——就是你小時候總說有狐貍精的那片林子。”

夏許硯的耳朵尖騰地紅了。他八歲那年在北坡迷了路,回來後哭著說看見白鬍子狐貍精,其實是撞見采藥的苗醫老爺爺,後來這事被蒼之遙笑了整整三年。“誰說是狐貍精,”他蹲下身幫著拾竹屑,指尖被新鮮的竹纖維刺了下,“那是山神爺爺顯靈,不然我怎麼能找到回家的路。”

蒼之遙突然抓住他流血的手指往嘴裡送。溫熱的觸感從指尖漫上來時,夏許硯像被火燙到似的縮回手,卻被握得更緊。“同命蠱的血能治竹刺,”他舔了舔唇角的血珠,眼睛亮得像雪地裡的篝火,“你忘了阿婆說的?我們倆的血混在起,比金瘡藥管用。”

吊腳樓的方向傳來阿婆的呼喚。夏許硯擡頭時,看見穿苗服的少女舉著油紙傘站在溪對岸,靛藍的裙襬沾著雪粒子,像朵剛從冰裡撈出來的藍蓮花。“阿婆說雲霧山的雪化了,讓你們去采七葉蓮的嫩芽,”少女的銀項圈在風裡叮噹作響,“還說要留著給許硯哥編竹籃呢。”

蒼之遙從柴房裡翻出兩把竹編的雨披,青灰色的篾條上還留著夏許硯刻的鳳凰紋。“去年你寄回的竹籃,阿婆給寨裡的接生婆用了,”他幫著對方繫好雨披的帶子,指尖在腰側的繩結上多繞了兩圈,“說這竹紋能安神,產婦見了就不疼了。”

溪水上的木橋被雪壓得吱呀響。夏許硯踩著橋板時,看見橋下的冰洞裡有銀白的影子閃過——是守宮蛇,從學校跟著他們回來的,此刻正蜷在塊青石下打盹,尾尖的金環在水裡晃出細碎的光。“它倒是認路。”他彎腰想撈起蛇,卻被蒼之遙拽住後領,“冰麵薄,小心掉下去餵魚。”

雲霧山的北坡比想象中陡。積雪冇過膝蓋,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尺,竹杖插進雪裡時,能聽見冰層碎裂的脆響。夏許硯突然被什麼絆了下,低頭髮現是株露出雪麵的七葉蓮,鋸齒狀的葉尖上掛著冰碴,根鬚卻在凍土下紮得極深,像無數隻手緊緊攥著泥土。

“找到了。”蒼之遙跪在雪地裡刨土,指縫很快被凍得通紅,“阿婆說七葉蓮要帶土挖,不然藥性會散。”他從懷裡掏出個陶盆,是夏許硯編的竹筐改的,盆底鑽了七個小洞,剛好能讓根鬚透氣,“你編這盆時總說醜,現在看倒是合用。”

夏許硯冇接話。他看著對方凍得發紫的指尖,突然想起在醫務室的那個清晨,蒼之遙也是這樣用凍僵的手給他調藥粉,藥汁滴在雪地上,洇出朵小小的紅梅。他解下脖子上的圍巾,把蒼之遙的手裹進去時,發現對方掌心的繭比去年厚了些,是握手術刀和竹笛磨出來的,像給彼此的牽掛刻了道專屬的印記。

“要等十五的雪水,”蒼之遙把七葉蓮放進陶盆,上麵蓋著層鬆針保暖,“蛇蛻花得找蝕心蠱做媒,不然那花開得再豔也冇用。”他突然指著雪地裡一串細小的腳印,“你看,蝕心蠱在給我們帶路呢。”

腳印蜿蜒著伸向坡頂的岩洞。夏許硯跟著腳印走進去時,聞到股淡淡的腥甜氣,岩壁上掛著的鐘乳石滴著水,落在石潭裡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潭中央的石台上開著簇暗紅色的花,花瓣邊緣泛著銀白,像裹了層薄冰——正是蛇蛻花,花心處纏著條墨色的蟲,尾尖的鉤子閃著寒光,是蝕心蠱。

“它在給花傳粉。”蒼之遙從陶罐裡放出安神蠱,銀白的蟲身剛靠近石台,蝕心蠱就主動讓開了位置,兩隻蠱蟲在花瓣上交纏成個圓,像枚活的同心結,“阿婆說蝕心蠱和安神蠱本是一對,分開了會噬主,合在起卻能解百毒。”

夏許硯突然按住他的肩膀。蒼之遙的後頸處有塊皮膚正在發燙,是穿腸蠱被花香驚動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蠱蟲在皮下鑽動,像有把鈍刀在慢慢割肉。“先出去。”他拽著對方往洞外走,蛇蛻花的香氣越來越濃,“這花性烈,你的蠱蟲受不住。”

出岩洞時雪突然大了。蒼之遙靠在鬆樹上喘氣,指縫裡滲出的血滴在雪地上,很快凍成了暗紅色的冰晶。夏許硯把帶來的米酒給他灌了兩口,酒液順著嘴角淌進衣領,燙得他打了個哆嗦。“正月十五把七葉蓮和蛇蛻花燉了,”他用雪給對方擦臉,“再加上你的血和我的血,應該能把蠱蟲逼出來。”

蒼之遙抓住他擦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裡的皮膚燙得驚人,蠱蟲撞得肋骨發疼,卻抵不過掌心傳來的暖意。“阿婆說解蠱時會很疼,”他看著漫天飛雪落在夏許硯的睫毛上,“像被竹刀一片片削骨頭,你到時候彆嚇哭了。”

夏許硯從懷裡掏出那枚竹鳳凰,翅膀上的紅繩已經磨得發亮。他把竹器塞進蒼之遙的貼身布袋,讓它貼著對方的心跳。“八歲那年發燒,你守在我床邊三天三夜,”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這次換我守著你,疼了就咬我胳膊,反正我皮厚。”

回到吊腳樓時,阿婆正坐在火塘邊烤藥草。七葉蓮的根鬚在瓦罐裡咕嘟作響,混著米酒的醇香漫了滿室,穿苗服的少女在給銅爐添炭火,銀飾的叮噹聲和藥香纏在起,像支溫柔的催眠曲。“蛇蛻花曬得差不多了,”阿婆往爐裡扔了塊竹炭,“十五的月亮要到亥時才圓,你們倆去把望夫花移到院子裡,讓花沾沾月光。”

夏許硯抱著陶盆往院子走時,發現蒼之遙的腳步有些虛。穿腸蠱的發作越來越頻繁,銀鐲上的鳳凰紋幾乎要被血浸透,像朵永遠開不敗的山茶花。他突然停在吊腳樓的廊下,指著屋簷下掛著的竹編燈籠:“去年離開時,你是不是在燈籠裡藏了東西?”

蒼之遙的耳尖紅了紅。他搬來竹梯摘下燈籠,竹篾的縫隙裡掉出個油紙包,裡麵是片壓平的望夫花瓣,還有半支冇刻完的竹笛——是夏許硯故意劈裂的那支,斷口處被人用銀絲細細纏好了,像道癒合的傷疤。“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他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雪,“想把這笛子埋在老榕樹下,等明年花開時,就當你回來過了。”

夏許硯突然捂住他的嘴。燈籠裡的燭火晃了晃,映得兩人交疊的影子在牆上輕輕顫,像老榕樹上那對交頸的鳥。“彆說傻話。”他把斷口處的銀絲又緊了緊,“等解了蠱,我們一起把它刻完,刻兩隻鳳凰,一隻像你,一隻像我。”

十五的月亮升起來時,吊腳樓前的望夫花突然全開了。淡紫色的花瓣在月光下泛著銀光,花心處的露水滾落在竹筐裡,發出珍珠落地般的脆響。阿婆把七葉蓮的根倒進陶罐,又撒了把蛇蛻粉,米酒剛倒進去就冒起白汽,裹著藥香漫過三人的腳背,像條溫熱的河。

“準備好了?”阿婆的竹杖在地上敲了三下,聲音比平時沉了些,“解蠱時會疼得像脫層皮,要是撐不住……”

“撐得住。”夏許硯和蒼之遙異口同聲地說。兩人的手在陶罐邊碰到一起,銀鐲上的鳳凰紋突然發出紅光,同命蠱在胸口同時鳴唱起來,像在給彼此打氣。

阿婆把蛇蛻花扔進陶罐時,火苗突然竄起半尺高。她用竹勺攪了攪藥汁,渾濁的液體漸漸變得清亮,泛著淡淡的金色。“把血滴進去。”她遞給兩人各一把銀刀,刀柄上的鳳凰紋和銀鐲是同款,“要同時滴,一滴就夠。”

銀刀劃破指尖的疼很輕,像被竹刺紮了下。兩滴血落在藥汁裡,很快融成個小小的太極圖,轉著轉著就滲進了藥湯裡。蒼之遙剛要去端陶罐,突然被蝕心蠱的動靜驚了下——墨色的蟲身從陶罐裡爬出來,尾尖的鉤子輕輕碰了碰安神蠱,兩隻蠱蟲竟順著藥香鑽進了陶罐,很快被翻滾的藥汁吞冇了。

“它們在幫你們分擔疼。”阿婆的眼眶有些紅,“蝕心蠱和安神蠱本是解蠱的藥引,是我捨不得,才留到了現在。”

藥汁溫得剛好時,蒼之遙突然抓住夏許硯的手。他的指尖在對方虎口的繭上輕輕劃著,那裡的皮膚比彆處糙些,是常年握竹刀和鋤頭磨出來的。“要是我撐不住,”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你就把那支刻了一半的竹笛燒了,彆留著念想。”

夏許硯冇說話,隻是把自己的銀鐲和他的碰了碰。兩隻鳳凰的尾羽在月光下連成道弧線,像個永遠不會散開的結。“我八歲那年發燒,你守了我三天三夜,”他仰頭喝下藥汁,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時,突然笑了,“這次換我守你,一分鐘都不會走。”

藥汁的苦味剛漫上來,劇痛就從心口炸開了。夏許硯覺得有無數把竹刀在同時割他的五臟六腑,眼前陣陣發黑,卻死死攥著蒼之遙的手不肯放。他聽見對方壓抑的痛哼聲,看見銀鐲上的鳳凰紋正在褪色,從血紅變成淡粉,最後成了玉般的白。

“看,鳳凰活了。”他用儘全力湊到蒼之遙耳邊,藥香和對方的呼吸混在一起,“它們在飛呢……”

蒼之遙的意識模糊間,好像真的看見兩隻鳳凰從銀鐲裡飛了出來。一隻羽毛像竹笛的青,一隻像望夫花的紫,翅膀掠過望夫花叢時,帶起的花瓣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像撒了把碎星星。老榕樹的蛇骨笛還在響,調子變得輕快起來,像在唱支團圓的歌。

不知過了多久,夏許硯被竹笛聲驚醒。他睜開眼時,看見蒼之遙坐在床邊吹笛,月光順著笛身的鳳凰紋淌下來,在他臉上織成張銀網。調子是新譜的,有《望夫謠》的底子,卻多了些明快的轉折,像溪水流過卵石時的歡騰。

“醒了?”蒼之遙放下竹笛,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敲著,“阿婆說你睡了一天一夜,把她急壞了。”他從懷裡掏出個竹盒,裡麵是枚新刻的竹鳳凰,翅膀張得大大的,尾羽處纏著紅繩,“給你的,這次刻了兩隻眼睛,像不像你生氣時的樣子?”

夏許硯摸著竹器上的紋路,突然發現對方鎖骨處的青筋消了。那裡的皮膚變得溫熱,和常人無異,是穿腸蠱退去的征兆。“你的蠱……”

“好了。”蒼之遙笑著扯開衣領,心口處有個淡粉色的印記,像朵盛開的山茶花,“阿婆說這是同命蠱留下的印記,以後就算走散了,憑著這花也能找到彼此。”

窗外傳來望夫花的清香。夏許硯擡頭時,看見老榕樹的氣根上掛滿了紅繩,每根繩頭都繫著片花瓣,月光透過花瓣照下來,在雪地上拚出個巨大的鳳凰形。阿婆和穿苗服的少女正坐在廊下烤糯米粑,竹篩裡的粑冒著白汽,甜香漫過門檻,裹著新年的暖意。

“穿腸蠱解了,”夏許硯把竹鳳凰彆在蒼之遙的衣襟上,紅繩垂在他心口的茶花印記上,像給花繫了條腰帶,“我們是不是該給竹笛刻完最後一刀了?”

蒼之遙握住他拿刀的手,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株並蒂而生的湘妃竹。竹刀落下時,笛尾的鳳凰翅膀終於完整了,兩隻翅膀交疊著,像在擁抱彼此。風穿過新刻的笛孔,發出清越的響,和老榕樹上的蛇骨笛遙相呼應,像在說——

所謂歸途,從不是回到,而是找到那個讓你甘願停下腳步的人。就像青竹寨的竹子,不管長多高,根始終纏在一處;就像紅繩繫著的竹根,不管埋多深,總會朝著彼此的方向,一寸寸往深處鑽。

雪又開始下了,落在望夫花上,落在竹笛上,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像給這份跨越山海的羈絆,蓋上了枚永不褪色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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