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不問歲月 第5章
-
(一)刀,落下無聲
“ai裁縫刀砍向流水線,中年人的安穩碎成一地布屑。”
那種帶著機油鐵腥味的“哧啦——哧啦”裁布聲,是廠子的老心跳了,聽著踏實,連灰塵都跟著熱乎。可這些天,廠區深處那扇厚重的隔音門一關,裡頭就死靜死靜的。門像個吃人的黑洞,光剩下機器低沉的嗡嗡,冰冷、精細,聽得人心裡直髮毛。幾個生麵孔的年輕技術員,盯著螢幕上一行行跳動的數字和曲線,眼神專注得跟做手術似的,壓根不理會門外走廊上那幾雙疲憊又驚惶的眼睛。劉姐,管了裁剪組三年的老人兒,指關節攥得死白,拚命扒著冰涼的玻璃窗往裡瞅,她身後那幾個裁縫幫的老姐妹,臉也都煞白煞白的。
前一天劉姐還在工位上唸叨閨女高考呢,今天就杵在門口成了“閒人”。冷冰冰的“設備升級”通知貼在牆上,空氣裡一股廉價消毒水味兒混著恐慌,直往鼻子裡鑽。這哪是升級?分明是場不見血的清掃!我站在她們背後,手心全是冰涼的汗。
冰冷的演算法精準切割布料,崩落的,刻進了骨頭縫裡的驕傲。她那雙佈滿老繭和裂口的手,顫抖著,一遍遍摩挲那冰涼的金屬,指縫裡沾滿了渾濁的淚水、汗水和鐵欄杆上的陳年鏽跡。“技術標兵啊芳姐…”她抬眼看我,眼眶紅得嚇人,喉嚨裡堵著硬塊,“到頭來呢?還不如…還不如那機器胳膊裡一顆擰緊的螺絲釘金貴…”那聲音又低又啞,被渾濁的風一刮,像砂紙擦在我心尖上。
她緊緊捏著那柄冰涼的“金剪刀”,渾濁的淚水砸在斑駁的金色上。正午的太陽晃得人眼暈,那點微弱的金光反顯得格外淒涼,像一聲沉重的歎息。
“這就是所謂的‘經驗斷層’!生生讓一個曾用金剪子閃光的手藝人,捧著畢生至高的榮耀,躲在這無人角落,吞嚥生鐵般的風霜苦淚。”這科技的台階往上爬,踩下去的腳板,是不是非得沾滿平凡人的血淚和尊嚴?
(六)摸布的手指
一個深秋的午後,我站在敞亮得讓人心發慌的ai裁剪區外麵。隔著厚重的隔音玻璃,那嶄新的鐳射切割設備正高效運轉,冷藍色的光刃像毒蛇的信子在布料上遊移,精準得讓人心頭髮寒。空氣裡一股高速機器特有的焦灼金屬微塵味,混著工業製冷劑冰冷的寒冽。不遠處的大廢料桶裡,邊角料堆得冒尖,還飄著淡淡的青煙。旁邊的技術員小夥對著螢幕上無比平穩的曲線,滿眼放光:“誤差都鎖住了!精度!效率!過去版師憑感覺‘大約’‘差不多’的活法,那是阻礙生產力!”
我盯著那些被精準切割得棱角分明的布片,指甲不自覺深深掐進掌心肉裡。昨天,那批被質檢部打回來的“ai打版裁剪”襯衫原料還在我腦子裡晃悠。切口齊整,尺寸無誤,可那衣領的弧度,硬邦邦的活像個紙板糊上去,死板!刻板!哪比得上那些老師傅?她們先用劃粉在布上利落一勾,再用剪子靈活一轉,線條就像自己會拐彎一樣熨帖在人身上。機器裁出來的麵料挑不出數字的錯,可那種穿在千百種不同身板上都舒服自在的微妙分寸感呢?是機器能告訴你的嗎?那是三十年日日夜夜,指尖撫過萬千布料織就的本能!
“再精準的演算法,也解不出人手一匹匹布料摸過去,那指肚記下的三十種冷暖鬆緊。”當冰冷的數字成為裁尺,人手積攢下的那份溫熱與直覺,真的不值一文了嗎?
(七)完美幻象的崩坍
醒目的投訴描述密密麻麻,如同驚雷伴著暴雨砸下來——退貨!投訴!壓貨索賠!倉庫瞬間就被那批“完美羽絨服”堆成了山,新布料特有的化工氣味中,瘋狂滋長的隻有無邊無際的恐慌。張老闆桌上那盆精心伺候的名貴蝴蝶蘭,悄無聲息地萎落了,葉片耷拉著,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死氣。
“機器自以為精密校準了骨骼曲線,卻永遠讀不懂人間真實肉身起伏跌宕的詩行。”這一件件打回來的“智慧衣服”,是機器無法解析的數據褶皺?還是人自以為掌控一切後,必然吞下的傲慢苦果?那昂貴的鐵觀音,怕是再難暖他那顆心了吧?
(八)夜訪的敲門聲
深秋的冷雨敲打著出租屋的舊窗欞,像凍麻的手指在鼓點。昏黃燈下,老舊的木桌邊,我麵前攤著個密密麻麻寫滿標註、畫滿圈點的硬皮筆記本。保溫杯裡的水涼透了也冇顧上喝。電腦螢幕上光標閃閃爍爍,文檔裡一幀幀回放著老姐妹們昔日伏在機台上專注乾活的側臉,那是我的不甘,是我悄悄琢磨的“人機共舞”方案的草稿。雨聲沙沙裡,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猝然撞碎了深夜的寂靜。
門外,張老闆撐著把滴水的黑傘,西裝肩膀洇濕了一塊深斑,燈光下那張總是自信滿滿的臉,透著我從未見過的青灰和一種掩飾不住的窘迫焦慮。他身後那輛油光水滑的黑轎車,在濕漉漉的路燈下被拉扯出扭曲的長影。他語氣裡罕見地透出疲憊和急切:“陳工……真得麻煩你了……廠裡現在這簍子捅大了,幫我……搭把手想想轍吧……”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他擦得鋥亮的皮鞋上,那“嗒、嗒”的響聲,每一下都帶著深秋的寒氣,鑽進屋裡。
“最具諷刺的並非落難者求援,而是當自命不凡的科技轟然撞上現實冰牆,倉皇回頭一把抓住的,竟是被當作冗餘淘汰的‘手藝餘溫’。”當時代的颶風撕碎航向,你最終會不顧一切想抓住的,會是哪一雙手掌的溫度?
(九)指尖記憶點亮數據洪流
深夜的廠區會議室,亮得像個漂浮在黑暗海麵上的孤島。冰冷的白色牆壁上,投影儀投出精密的ai數據流和結構圖譜,彩色線條亂麻般交錯。我拿起那支冇什麼溫度的感應筆,指尖在同樣冰涼的螢幕上劃過,將幾個關鍵數字和數據點慢慢圈亮。張老闆原本緊鎖的眉頭和疑惑的目光,漸漸被一種混雜著驚訝和些許了悟的神情取代。
“這裡,”我的指腹點在一個ai自動設定好的腰線收束數值上,“機器標準輸出是12厘米弧長。”螢幕的光映著我側臉,“但真要既好看又舒服,”我在那個“12”下方快速寫下幾個範圍數值,不大,卻如經脈走向,“得看料子厚薄,絲縷是橫是斜!靠經驗的老手,”我點開一段翻錄的舊視頻,畫麵裡周惠嫂枯瘦卻靈巧無比的手指正精確地捏著、撚著幾縷褶皺進行肉眼幾乎不可辨的微調,最終定格的弧線如流水般自然,“她們手上有個‘活的區間’,是幾針針腳的直覺跳動!”螢幕上冰冷的預設線和下方那雙蒼老卻飽含智慧的手形成強烈對比。
“螢幕裡流竄的是座標代碼;手指間流淌的,纔是人間肉身星移鬥轉的真實星圖。”這冰冷與溫熱的無聲對望,未來的線頭,究竟握在誰的手裡?
(十)星光不問歲月
“人機協作工坊”——七個深藍色的亞克力大字被鄭重其事地鑲嵌在車間新辟區域的入口處。裁縫幫第一批受召回的老姐妹們,抖著手換上嶄新工裝,指尖拂過曾經熟如掌紋的縫紉機外殼時,那些老舊的零件似乎在她們輕微的顫抖中重新活絡了起來。
嶄新的工作台上方懸著數字輔助屏,冰冷的藍色光線下,ai測算出的數據流和建議縫線軌跡在上麵無聲跳動閃爍,像沉默的催促符。劉姐的指尖懸在一個操作按鈕上方,遲疑了半刻。她抬眼,目光越過閃爍的螢幕與我撞上。那短短一瞬間的對視裡,像倒映著萬千滋味——不解、生疏、殘留的怨懟、深埋的懼怕,還有那一把抓住救命草根的孤注一擲。終於,她牙關一咬,食指用力按了下去!螢幕一亮,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深深吸了口氣,佈滿薄繭的手重新貼上布料。在ai標註的下針線旁邊,她極其自然地用指肚往後挪了小半分才壓實邊緣——這是二十年和厚呢料打交道刻進骨頭裡的肌肉記憶!“機器啊,”她清了清嗓子,對身旁那個豎著耳朵認真聽的年輕技術助理說,“這種厚料子,這地方得給針腳留點‘提前步’,不然到日子準繃開!”
我默默看著她們幾個老姐妹:有人稍顯笨拙地戳點螢幕調出操作演示視頻,有人眯起老花眼費力地拖動圖紙放大端詳。佈滿細紋的眼角邊,緊盯著那些不斷跳動的數字元號。渾濁的眼珠和冷硬的螢幕之間,彷彿有看不見的電光在劈啪作響。
“真正改寫結局的力量,從不源於純粹的風暴本身,而是那風暴眼中,一群絕不肯放棄、拚儘全力也要去夠那一線新光的凡人。”
冰冷的演算法與人性的餘溫,正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彼此。這場艱難的擁抱,是人的喘息自救?還是時代洪流裹挾下,誰也無力抗拒的必然?裁縫幫姐妹指尖下的針腳,會縫出明天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