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沉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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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玫瑰與暴雨(2019年夏)
暴雨夜的音樂廳,我是唯一擦地的清潔工。
鋼琴前濕透的少年彈錯一個八度,我隔著油漬斑斑的地板聽出瑕疵。
他忽然抓住我被漂白水泡皺的手按在琴鍵上:你聽得懂
中央C的震動順著指尖爬進血液時,他校服口袋裡的玫瑰花瓣飄落在我的舊髮卡上。
教我,少年聲音沙啞,辨認油鹽醬醋之外的音符。
暴雨從黃昏便開始肆虐,此時已是深夜,愈發凶狠。豆大的雨滴猛烈砸在音樂廳高聳的彩色玻璃穹頂上,發出連綿沉悶的轟鳴,像是無數沉悶的拳頭擂在緊繃的鼓麵。晦暗天光被雨水揉碎,透過那些鑲嵌著聖徒與天使的彩色玻璃,在空曠寂靜的音樂廳內部投下變幻不定、濕漉漉的光斑。藍、紅、綠、紫……扭曲搖曳,流淌在冰冷堅硬的黑白棋盤格大理石地麵上,照亮空氣中懸浮的微塵,也照亮了林見夏跪伏的身影。
寒意無聲無息地鑽透厚實的牆體,纏繞上裸露的腳踝與脖頸。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混合的氣息:久未翻曬的舊絨布座椅散發出微弱的黴味,地板蠟在濕冷中凝固的化學氣息,以及角落裡她帶來的那桶濃烈到刺鼻的劣質消毒水味道。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帶著肺腑深處微微的刺痛。
林見夏咬緊牙關,將全身力氣都壓向那塊吸飽了汙水的厚重抹布。她整個人幾乎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製服裙粗糙的布料緊緊貼在膝蓋上,帶來一層黏膩的寒意。她正對付著一片頑固的油汙——不知是哪位樂手或聽眾留下的印記,一大灘油膩的棕黃色頑固地嵌在米黃色大理石地磚的細微紋理裡。消毒水嗆人的氣味一次次衝擊著她的鼻腔,冷水則無情地啃噬著她指關節上凍裂的舊傷,傷口邊緣的皮膚被泡得發白髮皺,隱隱作痛。她的手指因冰冷和用力而僵硬麻木,每一次擦拭都沉重得像是在拖拽一塊巨石。
就在她深吸一口氣,忍受著膝蓋傳來的尖銳刺痛,準備再次發起衝鋒時,沉寂被驟然打破了。
一串音符,突兀地,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撕開了雨聲的帷幕,從舞台的方向傾瀉而下。
是琴聲。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作品9之2。
林見夏擦拭的動作猛地定格。她下意識地抬起頭,循著琴聲望向舞台深處那架巨大的、宛如沉默巨獸般的三角鋼琴。距離遙遠,加上光線昏暗,隻能勉強看清鋼琴輪廓。然而,那流暢如水的旋律卻異常清晰,潺潺地流淌過空曠的音樂廳,在冰冷的大理石柱間碰撞、迴盪,甚至短暫地蓋過了窗外狂暴的雨聲。
她疲憊繃緊的脊背,在那熟悉的段落悄然到來時,不易察覺地鬆弛了半分。那旋律如同疲憊旅人渴求的溫熱泉水,無聲浸潤著她僵冷的四肢百骸。然而,這短暫的慰藉驟然碎裂。
一個刺耳的不諧和音強硬地楔入了音樂之流——左手伴奏部分,一個清晰無誤的八度錯位!本該沉穩渾厚的低音區轟鳴,因那個錯誤的八度而驟然失衡,突兀地破開了原本精心編織的寂靜與憂傷之網。那聲音像一根生鏽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林見夏沉浸其中的感官,她攥著抹布的拳頭驟然收緊,指甲深深陷進濕漉漉、泡得發皺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她幾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喉嚨深處逸出一絲極輕的歎息。歎息聲出口的刹那,她便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用力咬住了下唇,重新垂下頭,試圖將全部注意力拉回到眼前那片頑固肮臟的油漬上。抹布在冰冷的地板上徒勞地摩擦著,發出粗礪的沙沙聲。
然而,舞台上的琴聲,在她那聲歎息落下後,竟毫無征兆地中斷了。
最後一個音符孤零零地懸在冰冷的空氣裡,然後猝然消逝,隻留下空曠大廳裡突兀的死寂,以及窗外暴雨愈發狂暴的喧囂。一種無聲的沉重瞬間壓了下來。
林見夏的心跳驟然漏跳了一拍。她保持著低頭的姿勢,卻無法阻止眼角的餘光捕捉到那片驟然降臨的寂靜中心的變化——鋼琴前那個模糊的身影,似乎動了一下。一種冰冷的預感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腳步聲。
一雙被雨水徹底浸透的黑色皮鞋,踩著濕漉漉的痕跡,正一步步走下舞台,踩上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地磚,目標明確地朝著她所在的角落走來。那步伐沉滯,帶著一種被雨水浸泡過的凝澀感,一步一步,敲打在空曠的大廳裡,發出沉重而空洞的迴響,竟蓋過了窗外的雷聲。
腳步聲最終停在林見夏麵前那片油漬的邊緣。
她被迫抬起視線,目光首先落在皮鞋上。昂貴鋼琴漆的光澤被渾濁的雨水完全覆蓋,蜿蜒的水痕如同蜿蜒的蛇,貪婪地向上攀爬,浸透了深色的襪口,一直消失在熨燙筆挺的褲管深處。再向上,是同樣被雨水打濕的、漿洗得異常挺括的深色校服褲線。
林見夏的目光艱難地越過製服外套濕漉漉的下襬,掠過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最終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瞳裡。少年碎髮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額角和眉骨上,不斷有細小的水珠順著髮梢滾落,流過他緊蹙的眉頭和高挺的鼻梁。那雙眼睛幽深得像窗外陰沉的夜空,此刻正牢牢地鎖住她,帶著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被剝開審視的強烈壓迫感。那目光穿透了她身上舊製服沾染的油汙,掠過她凍得通紅的手腕,似乎直直落在了她瑟縮的靈魂深處。
巨大的壓迫感讓林見夏的呼吸變得困難。她僵硬地挪動了一下跪得麻木的膝蓋,試圖將手中那塊臟汙的抹布藏到身後,動作笨拙而狼狽。
……你彈錯了一個八度。聲音控製不住地發顫,細若蚊蚋,混雜在暴雨的轟鳴裡,幾乎連自己也快要聽不清。她隻想儘快結束這煎熬的注視,低下頭,視線死死盯著地板上那片猙獰的油汙,彷彿那是此刻唯一的庇護所。那塊油汙醜陋地扭曲著,如同她心頭的窘迫。
少年周明深冇有應聲,也冇有移動分毫。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這個卑微的清潔工少女。她跪在肮臟的地板上,製服裙襬沾染著廚房油煙和地板蠟混合的汙跡,頭髮被雨水和勞作弄得有些淩亂,唯有耳後彆著的那枚小小的塑料髮卡,是褪色的星空藍,在昏暗光線裡折射出一點微弱卻執拗的光。他的目光掠過她凍得紅腫、指節處裂開小口子的手,最終停駐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雙眼睛方纔抬起的一瞬,他清晰地看到了裡麵一閃而過的光亮,那光亮銳利地穿透了他指尖的錯誤,也穿透了這片令人窒息的空曠。
那種被精準洞悉的感覺,像冰冷的針,紮在他因逃離家庭而疲憊麻木的心臟表層。
沉默如同一堵無形的牆,在兩人之間凝固著。窗外的閃電驟然撕裂天幕,慘白的光瞬間照亮整個大廳,緊接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彷彿就在頭頂轟然爆裂!巨大的聲浪幾乎要將彩色玻璃穹頂震碎,整個音樂廳的地麵都在微微顫抖。
就在這雷聲炸響、光芒消散、大廳瞬間重歸更深的昏暗那一刻,周明深動了。
他的動作快得幾乎冇有征兆。冰冷濕透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林見夏本能想要縮回的手腕!那隻手腕纖細,皮膚卻異常粗糙,被漂白水和冷水長久浸泡後泛著不健康的白色,佈滿了細小的裂口和凍瘡的痕跡。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少年指尖殘留的雨水寒氣瞬間交織在一起。
林見夏驚得猛抽一口氣,心臟幾乎跳出喉嚨。她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強行拖拽起來,踉蹌著被拉向舞台的方向。濕滑冰冷的地磚幾乎讓她摔倒。
周明深一言不發,隻是粗暴地拖著她前行。她的手腕被他箍得生疼,像是被冰冷的鐵鉗夾住,那份疼痛和震驚讓她一時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念頭,隻能被動地被牽引著,跌跌撞撞地穿過冰冷空曠的大廳。她的舊帆布鞋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濕漉漉的水漬,與他皮鞋留下的痕跡詭異地交錯並行。
轉瞬之間,鋼琴黝黑龐大的輪廓已在眼前。周明深猛地鬆開她的手,卻不是放她逃離,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果斷,將她那隻被漂白水泡得發皺、冰冷僵硬的手,重重地按在了冰涼的象牙白琴鍵上!
位置精準無誤——中央C鍵。
指尖觸底的瞬間,咚的一聲純淨、厚重、彷彿帶著大地核心般沉穩共鳴的琴音猝然響起,在驟然寂靜下來的大廳裡隆隆滾過,淹冇了窗外暴雨的尾聲餘韻。
那震動無比強烈,從指尖的骨骼急速傳導,順著彎曲的指節、手腕的筋脈,蠻橫地向上蔓延,瞬間貫穿了她的整條手臂,蠻橫地撞進了她的胸腔深處!彷彿沉寂多年的火山在血脈裡猛然甦醒,一塊塊堅硬的岩石被震得簌簌滾落。這不是她隔著遙遠距離聽到的琴聲,這是身體最深處的迴應與轟鳴。
林見夏猛地抬起頭,驚駭地望向身邊的少年。那雙幽深的眼睛此刻死死盯著她,彷彿要將她的靈魂底片都看穿。
你聽得懂周明深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帶著極度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探究,直直砸向她。你聽得懂肖邦!
林見夏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喉嚨卻像被滾燙的沙子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巨大的震驚和那彷彿帶有生命的琴鍵震動讓她渾身僵硬,隻能感受到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力量,幾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指尖卻死死釘在那枚光滑冰涼的琴鍵上,彷彿失去了所有力氣。
就在這無聲的僵持中,一小片柔軟、鮮豔的東西,突兀地從周明深濕漉漉的校服外套口袋裡飄落而出。
它打著旋兒,輕盈地、無聲地,在晦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短暫而柔和的軌跡。
時間像是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那片花瓣——嬌豔欲滴的玫瑰紅,邊緣被雨水洇染得更深,沾著幾顆細小的、晶瑩剔透的水珠——在空中緩緩旋轉、飄墜……最終,如同被命運之手精確地放置,它輕輕巧巧地落了下來,覆蓋在林見夏耳畔那枚早已褪色、塑料邊緣都有些磨損的星空藍髮卡上。
冰冷的星空藍,被這抹意外降臨、帶著濕漉漉雨氣的玫瑰紅覆蓋了大半。一種強烈的、異質的、近乎魔幻的色彩衝突,在少女淩亂濡濕的鬢角無聲上演。
林見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睫急促地扇動,目光死死鎖住那片壓在髮卡上的花瓣,忘記了呼吸。
周明深的目光也被那片花瓣定格了一瞬。他眼中翻騰的疲憊和某種暴烈的情緒似乎因為這意外的插曲而停滯了片刻。那片鮮紅緊貼著灰濛濛的星空,像一個突兀的、不合時宜的美麗傷口。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再開口時,那沙啞的聲音裡多了一絲難以分辨的、近乎祈求的微弱震顫,卻又像命令般不容置疑:
教我……他盯著她,彷彿她是他溺水時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辨認油鹽醬醋之外的音符。
暴雨轟鳴著,永不停歇地捶打這座寂靜的孤島。中央C鍵那深沉而純粹的餘震仍舊在林見夏的血液裡持續低鳴,與手腕上殘留的冰冷僵痛交織搏鬥。那片意外飄落的玫瑰花瓣,帶著雨水的重量,死死壓在舊髮卡褪色的星圖上,像一枚滾燙的印記。
風暴就在這咫尺之間。
第二章
玻璃燈塔(2021年夏)
暴雨像是要把整座城市砸進海底。冰冷的雨鞭狂暴地抽打著頂層公寓巨大的弧形落地窗,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心悸的悶響。窗外,城市璀璨的燈火在厚重的雨幕中暈染成一團團模糊而扭曲的光斑,如同沉冇在深海裡的鬼火,扭曲搖曳,映照著頂層公寓內部奢華到令人窒息的景象。
空氣冰涼,瀰漫著昂貴的白檀香薰和新鮮馬蹄蓮的氣息,卻壓不住那股無處不在的、屬於頂級石材和金屬的冷硬感。腳下厚厚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聲音,營造出一種墳墓般的寂靜。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冷白的光傾瀉下來,照得鎏金鑲嵌的歐式茶幾亮得刺眼。
林見夏站在客廳邊緣,濕透的廉價帆布鞋在地毯邊緣洇開一小圈深色的水漬。她單薄的夏季校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過於清瘦的輪廓,濕發黏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不斷有水滴沿著額發滑落,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嗒聲。每一次細微的聲響,都讓她緊繃的神經抽搐一下。寒意從潮濕的衣物裡鑽進去,啃噬著骨頭,但她站得筆直,像一根被強行釘入華美地毯的、格格不入的舊木樁。
周明深的母親,那位永遠一絲不苟的周夫人,正端坐在一張寬大的絲絨單人沙發裡。她穿著剪裁極佳的珍珠灰色套裝,頸間那串滾圓瑩潤的南海珍珠項鍊,在燈光下流轉著冰冷華貴的光暈,映襯著她保養得宜、毫無表情的臉。她甚至冇有抬眼仔細打量站在她對麵的少女,隻是用戴著翡翠戒指的、保養得如同羊脂玉般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將一張薄薄的紙片,貼著光可鑒人的鎏金茶幾桌麵,推了過去。
那張支票,如同刀刃般無聲地滑行,精準地停在林見夏鞋尖前方一寸的地方。
林見夏的目光被死死釘在那張紙上。紙麵是特殊的、帶著細微紋理的銅版紙,右下角一串清晰無比的數字——六個零。那數字像帶著高溫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膜上。
拿著它。周夫人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柔和,卻帶著一種金屬刮擦般的穿透力,輕易刺穿了雨聲和寂靜,離開這座城市,找個安分的地方完成學業。你需要的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是實在的生活費。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紮進林見夏的神經。她垂在身側的雙手驟然握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脆弱的皮肉裡。尖銳的刺痛傳來,卻奇異地壓下了喉頭翻湧的酸澀和某種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嘶吼。她用儘力氣維持著表麵的平靜,隻有過於用力而泛白的指關節泄露了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
周夫人終於抬起了眼。那目光平靜無波,像在審視一件物品的瑕疵,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和不容置疑的裁決。明深下週飛紐約,朱莉亞音樂學院。她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林見夏濕透的衣襟和她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的臉。臨走前,他總惦記著燈塔裡寄存的一點東西。阿姨身體不便,你去幫個忙,取回來吧。
燈塔——廢棄的濱海燈塔。這個地名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林見夏早已凍結的心湖,甚至冇有激起一絲漣漪。她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周明深曾在那燈塔的觀察室裡,用一架簡陋的投影儀,為她投下過一片流動的、廉價卻璀璨的星空。那是他們唯一能短暫逃離現實的地方。
周夫人似乎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那命令的語氣裡冇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她微微頷首,示意旁邊的管家。
管家無聲地走過來,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將一張小小的卡片放在支票旁邊。上麵列印著一個地址和一個時間,墨跡清晰冷硬。
就是今晚。周夫人重新靠回沙發背,目光轉向窗外肆虐的風雨,彷彿眼前的一切瑣事都已處理完畢。去吧,彆淋太久雨,女孩子家,身子要緊。最後一句關切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隻餘下刺骨的寒意和無形的枷鎖。
林見夏冇有動。她看著那張支票,看著那張卡片,看著周夫人頸間那串價值不菲、泛著高貴冷光的珍珠。一股熟悉的腥甜味在口中蔓延開,是她自己咬破了口腔內壁。她猛地彎腰,幾乎是帶著一種自毀般的力道,一把抓起那張支票和卡片,粗糙的紙張邊緣劃過指腹,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
她冇有說一個字,攥緊了手裡的東西,轉身。濕透的帆布鞋每一步都沉重地踩在鬆軟厚密的羊毛地毯上,留下清晰而醜陋的水痕,從客廳邊緣一直延伸到緊閉的、沉重的雕花大門。
管家無聲地替她打開了門。
門外,是洶湧撲麵的水汽和震耳欲聾的風雨聲。
燈塔矗立在濱海懸崖的儘頭,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巨人骨架。巨大的探照燈早已廢棄,塔身鏽跡斑斑,在狂風暴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粗糲的岩石小徑被雨水沖刷得泥濘不堪,陡峭濕滑。林見夏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狂風捲著冰冷的鹹腥雨點,如同無數沙礫砸在她的臉上、身上,讓她呼吸困難,視線模糊。單薄的校服濕透後貼在皮膚上,沉得像鐵。每一次抬腿,都牽扯著大腿後側某個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抽痛——那是三天前,在酒店後廚,被周夫人那兩個沉默高大的保鏢死死按在滾燙鐵板邊緣留下的烙印。
她終於攀上塔基的平台,推開那扇沉重、鏽蝕得幾乎難以轉動的鐵門。燈塔內部瀰漫著濃重的海腥味、鐵鏽味和灰塵的氣息,空氣冰冷刺骨。巨大的空間裡一片漆黑,隻有高處一個小小的觀察窗,透進外麵城市微弱扭曲的燈光和閃電刹那的光亮,勾勒出內部巨大齒輪裝置的猙獰輪廓。
冇有光,冇有人,更冇有所謂的寄存物。
一種近乎絕望的冰冷從腳底蔓延至全身。她站在門口,雨水順著髮梢和衣角不斷滴落,在佈滿塵土的地麵上砸出小小的泥點。她知道自己被玩弄了。周夫人用燈塔這個地點,輕易地撕開了她試圖掩藏的最後一點念想和尊嚴。
就在這時,一道柔和純淨的光束,毫無征兆地在她頭頂前方亮起。
林見夏猛地抬頭。
鏽跡斑駁的圓形塔頂內壁上,驟然亮起一片旋轉流淌的星海!無數細小的光點明滅閃爍,旋轉、彙聚、流淌,如同被倒置的銀河在這座廢棄鋼鐵堡壘的心臟裡無聲奔湧。投影儀的嗡鳴聲在空曠的塔內顯得格外清晰。
星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巨大齒輪的陰影裡走了出來。
是周明深。
他穿著挺括的白色襯衫和深色長褲,在這破敗的環境裡顯得突兀而不真實。他手裡捧著一大束花——不是常見的紅玫瑰,而是一種極其罕見的、名叫碎冰藍的玫瑰花。花瓣呈現出一種清冷的、近乎透明的藍白色調,如同凝結的冰晶,又像是被月光浸透的薄霧,在頭頂流淌的星輝下,每一片花瓣的邊緣都折射出夢幻般的微光。
他一步步向她走來,腳下的塵埃被驚動,在光束中飛舞。他臉上冇有慣常的冷淡或疏離,那雙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著她從未見過的、帶著孤注一擲般熱切的情緒,像星塵在深海中燃燒。星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上,構成一幅令人心碎的、如夢似幻的景象。
見夏……他的聲音被塔內巨大的空曠感削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
他捧起那束美麗得不似凡間之物的碎冰藍玫瑰,遞向她。
就在這一刻!
燈塔巨大的鑄鐵門,在身後狂暴的海風瘋狂撕扯下,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巨響,猛地被吹開了一道更大的縫隙!
一股帶著鹹腥濕冷、如同冰刀般銳利的海風,發出尖銳的呼嘯,冇有任何阻礙地、野蠻地灌了進來!這風是如此猛烈,瞬間掀起了林見夏單薄校服的下襬和衣襟!
啪嗒!
第三顆鈕釦被這股蠻力生生繃開了線頭,向上彈開!
濕透的、緊貼在皮膚上的廉價布料被狂風猛地掀開——
一道猙獰的、帶著新鮮燙傷特有暗紅與深褐的圓形疤痕,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裡,暴露在頭頂旋轉流淌的夢幻星輝之下,暴露在周明深驟然縮緊的瞳孔之中!
那疤痕的位置,就在她心臟偏下方一點,邊緣不規則,中間皮膚皺縮發亮,像一隻醜陋的、剛剛烙下的印章。它與少女纖細的鎖骨、蒼白的皮膚形成刺目駭人的對比,將眼前所有虛幻的美好瞬間撕得粉碎!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星海的投影在頭頂無聲流轉,碎冰藍玫瑰晶瑩剔透的花瓣在狂風中無助地顫抖。
周明深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凍結,像是精美的冰雕被重錘擊中。他捧著花束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發出可怕的脆響,幾乎要將脆弱的花莖折斷。那雙翻湧著星光的深邃眼眸,瞳孔驟然緊縮到極致,如同被投入滾燙烙鐵的寒潭,所有的熱切、希冀、甚至那點孤注一擲的瘋狂,在看清那道猙獰烙印的瞬間,被徹骨的驚駭和難以置信的劇痛徹底碾碎!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道傷疤上,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卻發不出一絲聲音。那不是舊傷,那痕跡太新了,邊緣還帶著紅腫!
林見夏的身體在狂風中劇烈地晃了一下,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從骨髓深處炸開的羞恥與劇痛。心臟像是被那隻烙印疤痕的手狠狠攥住,然後捏碎!她猛地抬手,不是去遮掩那道猙獰的傷疤,而是用一種近乎撕裂衣襟的力道,死死地將敞開的校服扯攏!粗糙的布料摩擦著新鮮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灼痛,卻遠不及心頭萬分之一。
頭頂夢幻的星光還在流轉,落在那束昂貴的碎冰藍玫瑰上,也落在她慘白如紙的臉上。她看著周明深眼中的震驚、痛苦、茫然,看著他捧花的手在劇烈地顫抖。
三天前的畫麵,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地紮進腦海——
悶熱油膩的後廚,巨大的鐵板灶台嗤嗤作響,滾燙的白氣蒸騰。那兩個穿著黑色西裝、如同鐵塔般沉默的保鏢,像拎小雞一樣將她死死按在滾燙的鐵板邊緣!皮膚接觸熾熱金屬的瞬間,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啦聲和皮肉灼焦的氣味!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窒息,卻因為嘴巴被捂住隻能發出絕望的嗚咽。其中一個保鏢冰冷的聲音貼著耳膜響起:夫人說了,離少爺遠點。這是讓你記住,你們之間,隔著比太平洋還寬的鴻溝。那灼燒的劇痛和刺鼻的氣味,在此刻冰冷的海風裡,比三天前更加清晰、更加刻骨!
荒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臟。燈塔是假的,星空是假的,連眼前這束昂貴到可以支付她幾年生活費、象征著純潔與夢幻的碎冰藍玫瑰,都成了最大的諷刺!
她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冰冷刺骨,帶著海水的鹹腥和鐵鏽的腐朽,刺得肺葉生疼。所有的憤怒、委屈、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在這一口冰寒的空氣裡被死死壓住,淬鍊成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
她抬起手,動作有些僵硬,卻異常堅定地伸向自己濡濕的髮鬢。
在那褪色的、塑料邊緣都已磨損的星空藍髮卡被取下的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她身體裡徹底斷裂了。這是第一章裡,暴雨音樂廳初遇時她戴著的那個髮卡,那個曾倒映著琴譜上意大利文、比水晶吊燈更亮的信物。
她看也冇看那束價值連城的碎冰藍玫瑰,目光越過驚愕僵立的少年,落在塔內冰冷斑駁的牆壁上。她的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顫抖著,將那隻依舊帶著她體溫的、褪色的星空藍髮卡,輕輕地、幾乎是溫柔地,放在了周明深捧著花束、僵硬冰涼的手掌心裡。
冰涼的塑料觸感落在掌心,像一塊小小的寒冰。
周明深,她的聲音響起,異常平靜,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卻像淬了萬年寒冰的刀刃,清晰地切割開風雨的喧囂和星空的投影,每一個字都帶著重若千鈞的力量,砸在空曠的塔壁上,發出微弱的、令人心悸的迴響。
教堂的白鴿……
她頓了頓,目光終於轉向他慘白的臉,那雙漂亮的杏眼裡,曾經照亮琴鍵的光亮徹底熄滅,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封的荒原。
永遠不會親吻烏鴉。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猛地轉身!濕透的帆布鞋重重地踩踏在積滿灰塵和濕滑水漬的地麵上。
哢嚓!哢嚓!哢嚓嚓嚓——!
一連串清晰而密集的碎裂聲,如同冰層破裂般突兀地炸響!
林見夏的腳下,就在她轉身的落點,赫然散落著一地晶瑩剔透的東西——它們形狀扭曲,閃爍著星輝和塔外閃電折射進來的詭異冷光。那是玻璃玫瑰的花瓣和枝葉!
不知何時,或許是剛纔那陣狂暴的海風,或許是更早之前,有人在這片積塵的地麵上,精心佈置了無數支由透明玻璃吹製而成的玫瑰花!它們散落在她腳邊,脆弱而美麗。此刻,被她毫不留情、決絕地踩踏而過!
玻璃破碎的聲響尖銳刺耳,如同無數顆水晶心臟同時被碾碎!晶瑩的碎片在她的鞋底和地麵之間痛苦地呻吟、迸裂、飛濺!每一片破碎的玻璃,都在旋轉的星輝下折射出轉瞬即逝的冷光,如同散落一地的、凝固的淚滴或冰冷的星塵。
她冇有回頭,冇有停頓,甚至冇有去看一眼腳下被徹底碾碎的花骸。她隻是挺直了背脊,像一根寧折不彎的蘆葦,一步一步,穿過被狂風吹得洞開的巨大鐵門,走進外麵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墨汁般翻湧的狂風暴雨之中。
單薄的身影瞬間被無邊的黑暗和雨水吞冇。
塔內,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投影儀單調的嗡鳴,星海依舊在破敗的塔頂無聲流轉,映照著地上那一片狼藉——散落的碎冰藍花瓣,還有一地閃爍著冷酷光芒的、被徹底踩碎的玻璃玫瑰碎片。
周明深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雕像,僵立在原地。右手掌心,那隻褪色的星空藍髮卡冰涼地硌著皮膚,左手依舊捧著那束價值不菲卻顯得無比諷刺的碎冰藍玫瑰。他低著頭,目光空洞地落在掌心那隻小小的髮卡上,又緩緩移向腳下那片狼藉的玻璃碎片。那道猙獰燙傷疤的畫麵反覆灼燒著他的視網膜。
忽然,燈塔下方,懸崖邊的公路上,兩道雪亮到足以撕裂雨幕的刺眼車燈猛地亮起!如同蟄伏巨獸睜開的雙眼!
緊接著,低沉而充滿力量的引擎轟鳴聲穿透風雨,由遠及近,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迅速逼近!車輪碾過積水的路麵,發出巨大的嘩啦聲。
一輛線條流暢、宛如黑色礁石般的邁巴赫62S,穩穩地停在了燈塔入口下方泥濘的路基旁。後排深色的車窗如同墨色的冰麵,在車燈的光暈下折射著冷硬的光澤。
車窗無聲地降下了一線縫隙。
周夫人那張保養得宜、看不出絲毫情緒的臉出現在縫隙後。她甚至冇有抬眼去看高聳在懸崖之上、如同巨大傷口的燈塔輪廓,她的目光似乎隻是隨意地投向無邊無際的狂暴雨夜,嘴角卻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其優雅、卻也極其冰冷的弧度。
她的聲音透過車窗縫隙和風雨的咆哮傳來,不高,卻帶著一種清晰的、金屬般的穿透力,如同最終宣判的鐘聲,敲打在燈塔內僵立的少年心上:
明深,那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催促笑意,該登機了。
第三章
暗湧(2023年秋)
萊茵河畔的秋雨帶著一種黏稠的灰冷,浸透了異國的磚石,也滲進了周明深的骨頭縫裡。維也納金色大廳輝煌的餘音尚未散儘,指尖觸碰斯坦威琴鍵的震顫似乎還留在神經末梢,可包裹著他的,卻隻有下榻酒店套房裡昂貴而冰冷的寂靜。壁爐燃著昂貴的無煙炭,火光跳躍,卻驅不散那股從心底蔓上來的寒意。
第七張明信片,就安靜地躺在鑲金邊的托盤裡,混在幾封樂評人和樂迷寄來的信件中,毫不起眼。和前六張一樣,冇有署名,冇有寄件地址。郵戳模糊不清,像被刻意磨損過。
他拿起它。正麵是濱海那座哥特式老教堂的彩繪玻璃窗圖案,被印得有些失真,色彩濃豔得近乎妖異。玻璃上描繪的聖徒麵容在失真的印刷下顯得扭曲模糊。指尖劃過紙麵,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順著神經爬上來。他深吸一口氣,彷彿需要積蓄力量,纔敢將明信片翻過來。
背麵,是觸目驚心的白。
一張影印件的影印件,紙張邊緣磨損,字跡帶著重影的模糊。是一張化驗單。那些冰冷的醫學術語像爬行的毒蟲:CA125、甲胎蛋白、數值高得令人窒息。建議活檢、惡性腫瘤待排的字樣如同燒紅的烙鐵,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
而患者姓名那一欄,被一大片早已乾涸、變成深褐近黑的汙漬徹底覆蓋、暈染。那汙漬的形狀,像一隻絕望中拍打在紙麵上、最終凝固的血手印。
嗡——
周明深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彷彿腳下華貴的地毯瞬間變成了吞噬一切的流沙。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牽扯出尖銳的疼痛和滅頂的恐慌。那個名字……那個被血汙掩蓋的名字……呼之慾出,卻又被死死扼住咽喉!
他猛地攥緊了那張薄薄的紙片,紙張在他掌心發出瀕死的呻吟。前六張明信片上那些看似隨意、此刻卻串聯成致命軌跡的地點——他們初遇的街角咖啡館、她打過工的便利店、埋葬她外婆的墓園一角、他偷偷帶她去看過日出的海邊礁石、還有……那座廢棄的玻璃燈塔——瞬間在腦海裡炸開,最後都彙聚到這張染血的濱海教堂彩繪玻璃上!
那座教堂,就在仁和醫院後麵!
冇有思考,冇有猶豫。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昂貴的定製西裝外套被胡亂抓在手裡,行李箱攤開在地毯上像一張驚愕的嘴。他甚至忘了通知助理,忘了外麵正下著冰冷的雨。
歐洲巡演剩下的所有日程、合約、鮮花、掌聲、觥籌交錯的晚宴……所有用音符和金線編織的錦繡前程,都在那張染血的影印紙前,碎成了齏粉。
機票改簽的資訊在手機上瘋狂閃爍,十幾個未接來電像催命的符咒,他統統視而不見。唯一的念頭是撕裂空間,回到那座濱海的城市——立刻!馬上!
飛機撕裂雲層,舷窗外是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灰白。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心臟懸在喉嚨口,隨著引擎的轟鳴瘋狂跳動,撞擊著那塊被血汙覆蓋的名字,每一次撞擊都帶出冰冷的恐懼和腥甜的鐵鏽味。
當出租車衝破機場雨幕,歪斜地停在仁和醫院急診大樓門口時,周明深幾乎是撞開車門滾下來的。昂貴的皮鞋踩進渾濁的水窪也渾然不覺。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昂貴的羊絨大衣吸飽了水,沉甸甸地掛在肩上,像一件浸透的裹屍布。
他衝進大廳,濃烈的消毒水混合著疾病和絕望的氣息撲麵而來,幾乎讓他窒息。眼前人影晃動,嘈雜的哭喊、擔架輪子的滾動、儀器單調的嘀鳴……一切都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噪音。他像一頭失控的困獸,抓住每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聲音嘶啞破碎:林見夏!林見夏在哪裡!血液科腫瘤科!
混亂中,一個護士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指向走廊深處:今天送來的嚴重車禍傷者,無名氏……遺體在停屍房那邊確認!彆擋著路!
停屍房!
這三個字如同冰錐,瞬間將他從頭頂貫穿到腳底。血液似乎凝固了,四肢百骸一片冰涼。他踉蹌著,順著護士指的方向,衝向那條光線慘白、無比幽深的走廊。儘頭,一扇厚重的、冰冷的金屬門虛掩著,門縫裡透出裡麵更冷、更白的燈光,還有……嘩嘩的水聲
他猛地推開那扇門——
停屍房內部的白熾燈光亮得刺眼,毫無溫度地潑灑在每一寸空間。牆壁、地麵、甚至房頂,都貼著巨大、冰冷、毫無縫隙的白色瓷磚。空氣裡瀰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消毒水和……某種更難以言喻的、屬於死亡本身的冰冷氣息。
房間中央,幾個不鏽鋼的推床並列排開,上麵覆蓋著刺眼的白布,勾勒出人體僵硬的輪廓。角落巨大不鏽鋼水池的水龍頭似乎冇關緊,冰冷的水柱持續不斷地沖刷著池壁,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巨大嘩啦聲,在空曠死寂的房間裡撞擊、迴盪,像永無止境的悲鳴。這聲音,混合著窗外更加狂暴的暴雨沖刷玻璃的聲音,形成一種令人精神崩潰的噪音。
一個穿著同樣慘白工作服的人影背對著門,正彎腰處理著什麼。
周明深的呼吸停滯了。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盯著最近的那張推床。白佈下,隱約可見一隻裸露出的、蒼白僵冷的手……
林……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住,那個名字無論如何也喊不出來。眼前陣陣發黑,世界天旋地轉。他扶住冰冷的門框,指甲深深摳進金屬邊緣,才勉強支撐住身體冇有倒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出血淋淋的鈍痛和滅頂的絕望。是她嗎那個被血汙覆蓋的名字……那張化驗單……那七張匿名的、指向地獄的明信片……都是為了引他來看這一幕
他幾乎要衝過去掀開那塊白布……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帶著壓抑顫抖的咳嗽聲,如同微弱的電流,穿透了嘩嘩的水聲和暴雨的喧囂,從停屍房門口斜對麵的陰影裡傳來。
周明深猛地轉頭。
在停屍房慘白光線和走廊昏暗燈光的交界處,一排冰冷的金屬等候椅上,蜷縮著一個極其單薄的身影。
像一片被狂風驟雨撕扯過、揉皺的紙。
是林見夏。
她穿著一身過於寬大的、藍白條紋的住院服,蜷縮在冰冷的金屬椅子裡,幾乎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彷彿這樣就能抵禦無處不在的寒冷和恐懼。不,那不是寒冷,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在從她身體內部抽走所有的生命力。
周明深的目光像被灼傷般,死死釘在她身上。
她瘦了。瘦得脫了形。曾經圓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眼窩像兩個巨大的陰影。曾經如綢緞般烏黑亮麗、讓他情不自禁想纏繞指尖的長髮……消失了。頭頂隻有一層稀疏到近乎透明的、毛茸茸的短茬,像一個易碎的蛋殼,脆弱地覆蓋著頭皮。她的脖頸細得彷彿一折就斷,裸露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冇有光澤的青白。
唯一一點突兀的色彩,來自她頸側。那裡貼著一塊方形的、邊緣透明的敷料貼片。貼片下,隱約可見細微的導管埋入皮膚的痕跡。貼片本身,在停屍房慘白的光線下,卻幽幽地泛著一種極淡的、冰冷的藍光——那是特殊病區用於監測或治療的藍光燈殘留的印記嗎那幽藍的光點,如同附著在她頸側汲取生命的鬼火。
然而,最刺痛的,是她左側耳後的位置。
在那片近乎荒蕪的頭皮邊緣,靠近耳朵上方一點點的地方,一枚小小的、熟悉的星空髮卡,依舊倔強地彆在那裡!塑料的材質早已褪色,邊緣磨損得厲害,曾經閃亮的藍色也黯淡蒙塵。但它還在。像一個早已褪色、卻固執不肯熄滅的舊夢,一個被貧瘠荒原上唯一不肯倒下的旗幟,卡在她光禿禿的病弱頭顱上,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觸目驚心!它默默地、固執地存在著,彷彿是她對過去那個自己最後、最無力的捍衛。
周明深如同被釘在原地。停屍房的寒意和眼前景象疊加的衝擊,讓他腦中一片轟鳴的空白。他張了張嘴,想喊她的名字,想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裡,想質問那張染血的化驗單……喉嚨裡卻像塞滿了滾燙的砂礫,半個音節也無法發出。巨大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海嘯,瞬間將他吞冇。他看著她蜷縮在死亡的陰影裡,像一株即將徹底枯萎的植物,頸側的幽藍光點是她生命流逝的倒計時,而那個褪色的髮卡,是過去鮮活時光留下的冰冷墓碑。
他一步步挪過去,皮鞋踩在濕漉冰冷的瓷磚上,發出沉重的迴響。停屍房裡的工作人員瞥了他們一眼,又漠然地轉過頭去,繼續沖洗著水池。
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靠近,或者說,她一直都知道他來了。那輕微的咳嗽壓了下去。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那張臉轉向他。
周明深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曾經清澈明亮得像盛著星河的杏眼,此刻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翳。疲憊、麻木、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沉寂覆蓋了所有情緒。那裡麵冇有驚訝,冇有怨恨,甚至冇有悲傷,隻有一片荒蕪的平靜,如同燃燒殆儘的死灰。
她的目光,掠過他身上價值不菲、卻被雨水和絕望浸透的狼狽,冇有停留。然後,越過了他,投向停屍房那扇巨大的、被暴雨瘋狂沖刷的窗戶。
窗外,暮色四合,天空是濃重的鉛灰,沉甸甸地壓在城市上空。暴風雨還在肆虐,密集的雨線瘋狂鞭打著玻璃窗。在這片混沌的灰暗裡,遠處海岸的方向,那座廢棄的玻璃燈塔孤獨地矗立在懸崖儘頭。
塔頂,那早已廢棄的探照燈位置,不知何時,竟亮起了一盞小小的、微弱得隨時會被風雨撲滅的燈火!像一隻風中搖曳的殘燭,在無邊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幕中,固執地散發著一點昏黃、脆弱的光芒。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點微光上,乾裂蒼白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聲音低啞得幾乎被暴雨聲和水池的嘩啦聲徹底吞冇:
時間……
她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又像在咀嚼一個過於苦澀的詞語。
怎麼就走到了晚霞。
話音飄散在冰冷的空氣裡,輕得像一聲歎息。
周明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點燈塔上掙紮的微光,也看到了玻璃窗上倒映出的、她此刻枯槁衰敗的容顏,與窗外絕望的晚景重疊在一起。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眼眶,熱意灼燙。
見夏……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顫抖,那張紙……化驗單……是誰車上的人……他語無倫次,目光下意識又瞥向停屍房裡那些蓋著白布的輪廓,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她單薄的肩膀,想要確認她的存在,你怎麼樣我……
林見夏冇有看他伸出的手,也冇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耗儘生命般的疲憊,將一直緊緊攥在右手裡的東西拿到了身前。
那是兩張紙。
紙張泛著陳舊的、不均勻的黃,邊角磨損捲曲,帶著無數次摩挲的痕跡。
周明深的目光瞬間凝固了。
那是兩張船票。
最老式的那種硬板紙船票。印刷粗糙,字跡也有些模糊。
他的視線死死鎖定在船票下方印著的日期上——
2019年8月11日。
2019年8月11日!
這個日期像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了他混亂的記憶!
那是……玻璃燈塔事件發生前的一個月!是他們計劃中,那個被周夫人一張支票輕易碾碎的、準備偷偷逃離這座城市、奔赴某個遙遠海邊小鎮的日子!他們省吃儉用,他在琴行偷偷代課,她在便利店值兩個班,才攢夠了這兩張最便宜的三等艙船票!那是他們以為可以抓住的、屬於未來的微光!
林見夏的目光,終於從那點遙遠的燈塔微光上收回,落回手中這兩張泛黃的紙片上。那目光裡冇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彷彿在看兩片早已失去生命的枯葉。
她的手,帶著一種決絕的、冰冷的穩定,伸向等候椅旁邊角落裡的一台機器。
那機器通體灰黑色,線條冷硬,側麵印著幾個冰冷的宋體字:碎紙機。
機器頂端的入紙口,像一張沉默等待的方形嘴巴。
她將兩張船票,並排在一起,捏著票角,毫不猶豫地塞進了那個幽深的入口。
動作平穩,冇有一絲顫抖。
不——!周明深喉嚨裡發出一聲瀕死般的低吼,身體本能地向前撲去,想要抓住她的手,想要奪回那兩張承載著他們所有天真幻夢的紙片!
然而,太遲了。
嗤——嗡——!
冰冷的機器瞬間被啟用,內部傳出齒輪冷酷無情的咬合與旋轉聲!
那兩張泛黃的紙片,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猛地拖拽了進去!
周明深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離碎紙機冰冷的金屬外殼隻差毫厘。他目眥欲裂,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張承載著他們所有過往、所有未竟承諾的船票,被送入鋼鐵的齒喉。
嗤啦——嗤啦——!
刺耳、乾脆、毫無憐憫的撕裂聲清晰地響起!
鐵齒無情地咬合、切割、粉碎!
兩張船票瞬間被絞碎、撕裂!印著2019年8月11日的日期部位,在旋轉的鐵齒間脆弱地變形、扭曲、然後化為細小的碎片!像經曆了一場無聲而殘酷的淩遲!
碎片,如同被絞碎的枯葉蝶翅膀,從機器的出口,簌簌落下。
落進下方透明的、同樣冰冷的塑料碎屑盒裡。
盒子裡,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來自各種廢棄檔案的白色紙屑。這兩團新鮮的、帶著陳舊的黃色的碎末,落入其中,像兩小撮被隨意丟棄的垃圾,被徹底淹冇。
機器停止了嗡鳴。停屍房裡,隻剩下窗外震耳欲聾的暴雨聲,和角落裡水池持續不斷的、空洞的嘩啦沖刷聲。
林見夏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手。指尖空空如也。
她重新抬起頭,看向周明深。那雙蒙著灰翳的眼睛裡,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臉上凝固的、無法言喻的巨大痛苦和驚痛茫然。
她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扯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個空洞的、比哭更讓人心碎的弧度。
然後,她抬起左手。
手裡,捏著另一張紙。
一張邊緣同樣磨損、帶著影印重影的紙——正是那張明信片背麵的化驗單影印件!那張被血漬暈染了患者姓名的紙!
這一次,她將紙張翻轉過來,讓背麵對著周明深。
之前被明信片圖案遮擋住的、影印件的左下角,此刻清晰地暴露在白慘慘的燈光下。
那裡,在繁複的醫療表格下方,是一個獨立的、需要患者簽名的欄位。欄目名稱清晰印著:
患者知情同意書。
而在簽名欄的旁邊,印著一行加粗的標題小字:
妊娠終止手術知情同意書。
在患者簽名處,覆蓋在血汙邊緣的下方,一個名字,力透紙背地寫在上麵。字跡有些潦草,帶著一種絕望的痛苦和最終的決絕,他認得那個筆跡——
林見夏。
轟——!
周明深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那張染血的化驗單……濱海教堂的彩繪玻璃……七張指向死亡的明信片……停屍房的冰冷白瓷磚和他瞬間凍結的血液……她枯槁的容顏、消失的頭髮、頸側幽藍的化療印記……那枚倔強卻褪色的星空髮卡……窗外暴雨中燈塔垂死的微光……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瞬間,被這張翻轉過來的紙片——這張殘酷到令人窒息的《妊娠終止手術知情同意書》——用最冰冷、最粗暴的方式,狠狠地釘在了一起!
原來,那染血的化驗單,那指向死亡的明信片,那驚心動魄的停屍房烏龍……最終揭示的真相,不是癌症本身,而是比癌症更早降臨、也更徹底地碾碎了他們之間所有可能的……那個被放棄的生命!
2019年8月11日的船票,終究湮滅在碎紙機的鐵齒間。連同那個未能啟程的夏天,和那個未曾降臨的可能,一起化為齏粉。
窗外的暴雨,狂暴地沖刷著世界。燈塔上那點微弱的燈火,在無邊的黑暗和雨幕中,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終於,徹底熄滅了。
最終章
潮聲(2025年夏)
潮聲
暴雨降臨前的空氣粘稠滯重,帶著鹹腥和消毒水的混合氣息,沉沉壓在仁和醫院腫瘤科單人病房的每一寸角落。第三次了。這個夏天第三次如此聲勢浩大的暴雨。林見夏躺在床上,嶙峋的身體幾乎要被雪白的被褥吞冇。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腹腔深處癌變的器官,帶來一陣遲鈍而持久的悶痛。
床頭櫃上,微型的鎮痛泵發出規律而單調的滴——嗒——滴——嗒——,如同倒計時的秒針,冰冷地切割著所剩無幾的光陰。靜脈輸液管裡透明的液體無聲流淌,連接著她枯瘦、佈滿青紫色針眼的手臂。窗外,城市被鉛灰色的雨雲籠罩,光線昏暗如同傍晚。
病房對麵商廈外牆上巨大的LED螢幕,在灰暗的雨天下突兀地亮著,滾動播放著即時新聞。螢幕閃爍的光影映在林見夏空洞的瞳孔裡。畫麵切換,是一個熟悉又遙遠的身影——周明深,站在璀璨的國際領獎台上,西裝筆挺,眉宇間是睥睨眾生的神采。音響似乎開了外放,穿過雙層隔音玻璃和雨幕的喧囂,斷斷續續傳來激昂的頒獎詞和他簡短有力的獲獎感言:……感謝所有傾聽……音樂是人類永恒的燈塔……
世界為他加冕,聲震寰宇。
林見夏的嘴角極其微弱地牽動了一下,像一片枯葉投入死水,漣漪轉瞬即逝。她閉上眼,不再看那耀眼的榮光,全部的感官隻剩下鎮痛泵那恒定不變的滴答聲,在寂靜的病房裡無限放大,敲打著靈魂的空寂。她清晰地感覺到生命正如同沙漏底部的細沙,在每一次心跳中無可挽回地流逝。
就在這時,一串剋製而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清晰地停在病房門口。短暫的停頓,彷彿在積蓄推開這扇門的勇氣。
門開了。
周明深走了進來。他身上的昂貴西裝被雨水洇濕了肩頭,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緊繃的線條。冇有隨從,冇有鮮花,隻有他身上未褪儘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喧囂氣息,混雜著室外的潮濕陰冷,瞬間侵占了病房。他手裡緊握著一個沉重的、在昏暗光線下依然反射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物件——一座格萊美金唱片獎盃。獎盃的棱角硌著他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他幾步走到病床前,氣息微促,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鎖在林見夏蒼白如紙、瘦削得令人心驚的臉龐上。那雙曾經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被一層灰翳籠罩,隻剩下無儘的疲憊和沉靜。
病房裡隻有鎮痛泵規律的滴答聲,和他們彼此沉重的呼吸交錯。
周明深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如同粗糲的砂紙摩擦:你說過的……海的故事,隻有海鷗來回答。
這句話像是從記憶深處最痛的角落硬生生挖出來,帶著鏽跡和血腥味。他將手中那座冰冷沉重的金唱片獎盃,輕輕地、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放下一塊沉重的墓碑,小心翼翼地放進林見夏毫無力氣的懷中。黃金的冰冷堅硬,隔著薄薄的病號服,刺入她早已麻木的感官。
幾乎就在同時,在放置獎盃的動作牽扯下,一枚套在他無名指上的、嶄新的鉑金戒指,不知怎地突然鬆動滑落。它無聲地掉在雪白的被單上,彈跳了一下,滾過一片已然乾涸的暗褐色血漬——那是之前她咳血留下的痕跡——最終停留在被單的褶皺裡,像一滴凝固的、冰冷的淚珠。鉑金的冷光與那片刺目的暗紅形成詭異的對照。
林見夏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冇有低頭去看戒指,目光依舊空茫地投向窗外。窗外,暴雨如注,整個城市籠罩在混沌的灰白水幕之中,視線模糊不清。
就在這暴雨肆虐、天地昏蒙的時刻,遠方——那個她曾無數次眺望、承載著他們所有悲歡、早已廢棄的玻璃燈塔的方向——一點極其微弱、倔強的星光,穿透了層層疊疊的雨幕和遙遠的距離,頑強地亮了起來!
那光芒並非自然之火。
微弱,卻異常清晰。它在暴風雨中穩穩地亮著,並非燃燒的火焰,更像宇宙深處一顆星辰投射而來的微光,帶著一種超越現實的、近乎神性的安定感。那光芒穿透厚厚的玻璃窗,固執地投入病房,不偏不倚地映入了林見夏灰翳沉沉的瞳孔深處。
那死水般的瞳孔,終於被這束遙遠的光撬動了一絲微瀾。一抹難以置信的、極其微弱的亮色,像是冰封湖麵下驟然折射的一縷陽光,在她眼中倏然閃過。她認出來了,那是她星空髮卡上曾經閃耀的顏色,是他們在無數個夜晚仰望過的星辰的顏色,是……他許諾的顏色。
周明深凝視著她眼中那瞬間被點亮的微光,聲音低沉得如同嗚咽:三年……我把它找回來了……
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浸透著無人知曉的艱辛。三年光陰,無數個日夜的奔波、設計、調試,隻為在這最終的時刻,在這片他們共同命運的終結之地,為她點燃一顆永不墜落的星辰。
林見夏的目光,被那風雨中頑強亮起的星光牢牢牽引著,彷彿那是靈魂唯一的錨點。她乾裂蒼白的嘴唇極其艱難地張合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想呼喚那個名字,想問問那片星光……
然而——
嘀——嘀嘀嘀嘀嘀——!!!
尖銳、淒厲、足以撕碎一切死寂的警報聲驟然爆發!心電監護儀上,那條原本尚算平穩的綠色波形線瘋狂地上下竄動、扭曲,瞬間拉成一條驚心動魄的直線。螢幕上刺眼的紅色數字瘋狂閃爍,伴隨著報警音,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鐘。
這突如其來的、宣告生命崩解的恐怖聲響,也猛地驚動了窗台外——一隻不知何時停駐在那裡、已被雨水淋濕羽毛的潔白鴿子。它驚惶地振翅飛起,如同一道撕裂灰色雨幕的白色閃電,帶著對死亡的驚恐和本能的對廣闊的嚮往,毫不猶豫地朝著遠處那片波濤洶湧、灰濛濛的海天交界處奮力飛去,瞬間消失在茫茫雨海之中。
周明深臉上僅存的血色瞬間褪儘,身體猛地一震,彷彿那一串串尖嘯的警報聲化作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他的心臟上。醫生!護士!!!他嘶吼著撲向呼叫鈴,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完全變調撕裂,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腥味。
林見夏彷彿被那刺耳的警報聲耗儘了最後的氣力。她放在被單上、那隻枯瘦如柴的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指尖似乎摸索著什麼。終於,碰到了她枕邊那枚小小的、褪色蒙塵的星空髮卡——那個被她珍藏了無數日夜、如同身體一部分的舊物。
她用儘所有的意念,將最後一縷微弱的神誌集中在指尖。
然後,手一鬆。
那枚小小的星空髮卡,承載著少女時代所有璀璨的幻想,承載著無數個暗夜無言的陪伴,承載著至死不渝的執念與告彆……
無聲地墜落。
髮卡掉落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嗒的一聲。幾乎同時,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幕,瞬間照亮了病房內周明深慘白的臉和林見夏失去所有生氣的麵容。緊跟著的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
髮卡被這震動彈跳了一下,翻滾著,撞開了虛掩著的病房陽台門,掉落在濕漉漉的陽台地麵上。肆虐的暴雨狂風立刻捕捉到了它,裹挾著它,翻滾著,最終捲過陽台濕滑的圍欄邊緣,墜入下方城市渾濁洶湧的排水洪流之中。
那一點黯淡的藍色塑料光芒,在翻滾的泥水裡瞬間被吞冇,捲入更深、更暗的地下管網,最終……奔向那吞噬一切的大海。
它沉入潮汐。
一同沉入無邊黑暗的,還有:
那張曾被鄭重夾在日記本裡、最終被撕碎丟棄的冰島極光船票殘片——碎片一角模糊的極光字樣被海水迅速暈染,化作墨綠色的絕望;
那張藏在鐵盒最底層、早已褪色發黃、印著模糊孕囊輪廓的B超影像紙——小小的胚胎影像在鹹澀的海水中扭曲、分解、消失,如同從未存在;
二十歲那個同樣暴雨傾盆的夜晚,天台角落,她被淚水淹冇的眼睫和他最終被理智壓下的、顫抖貼近的唇——那個未曾完成的吻的溫度,在冰冷刺骨的海水裡徹底凍結、消散。
潮聲轟鳴,奔湧不息。
淹冇星光,淹冇過往,淹冇所有未完成的遺憾。
隻留下永恒的、潮濕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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