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耀雄鷹 第162章 裂石引泉淬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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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涼山腹地,彷彿被無形之手扼住咽喉,連呼吸都變得奢侈而艱難。天空澄澈得令人心悸,像一整塊被天火熔鍊透亮的靑藍琉璃,深邃得幾乎能吸走魂魄。初夏的太陽早已撕去最後一絲溫柔的外衣,**裸地顯露出酷烈如暴君的本性。它高懸中天,如一隻爐門洞開、失去耐心的黃金熔爐,將白熾的滾燙光線,毫不留情地傾瀉在涼山粗獷起伏的山巒與深穀之間。
大地在無聲地呻吟。山坳裡的梯田在持續烘烤下,生命的翠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成褐黃,最終融為一片鋪天蓋地的紅褐色海洋。這紅色自山腳翻卷而上,漫過每一道山棱,浸透每一寸龜裂的坡地,蠻橫地直撲雲端。那不似自然的寫意,更像是大地被烈日逼出的凝血,濃稠而沉重,帶著鐵鏽般的氣息,壓彎了仰望者的脊梁,拖滯了每一次呼吸。
在“豐產1號”初見成效後,紅星村依托駐點專家蘇文遠與省農科院的持續支援,在原有基礎上優化培育出新一代苦蕎——“豐產2號”。然而新品種迎來的並非順境,而是涼山地區數十年不遇的持續特大旱災。土地龜裂、河床見底,連村莊賴以生存的“紅眼古井”也幾近乾涸,紅星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
麵對絕境,村民們在村支書索拉的帶領下奮起抗旱。一群以陳旭、阿古、鐵柱為代表的“雄鷹派”村民,毅然深入傳說中早已乾涸的“野熊坳”,以血肉之軀對抗堅硬岩石,在塌方廢墟中一寸寸挖掘,追尋深埋地下的水源。烈日之下,他們肩扛手鑿,血汗浸入石縫。與此同時,王鐵匠帶領年輕人在後山砍竹製管,鋪設引水竹龍;蘇瑤、瓦爾等人則用蜂蠟精心密封介麵,以智慧與堅韌支撐起全村的生存希望。每一節竹管,都凝結著紅星人粗糙雙手中的汗水與信念。
與此同時,外界的有力支援也及時抵達這片乾涸的土地。省、市、縣各級政府的抗旱指令密集下達,柴油、水泵、水管乃至應急飲用水等物資,突破山路險阻,被源源不斷送至紅星村。更關鍵的是,以工程師蘇文遠為首的省城技術專家紮根一線,他們與村民同甘共苦,在炙熱的岩石與塵土飛揚的工地上,用專業知識指導找水、引水與鋪設竹管,將科學方法注入這場艱苦的抗旱鬥爭中。
正是在全村上下不惜性命與旱情抗爭,加上政府全力以赴、科學馳援的合力之下,“豐產2號”苦蕎才得以在絕境中迎來一線生機。它所汲取的,不僅是曆經千難萬險才從深山引出的清泉,更是紅星村人用血汗和意誌澆灌的生存信念。最終迎來的成熟,並非一般的豐收,而是浸透著焦土氣息、血汗鹹腥,熔鑄了生死搏鬥與八方支援的、如淬火精鋼般沉甸而壯烈的成熟。每一粒飽滿的蕎麥,都是對這場抗旱戰役最堅實的見證與禮讚。
陳旭赤著雙腳,踩在曬得滾燙的田埂上。粗礪如刀片的泥土,硌著腳底那雙早已磨得紙薄、幾乎與血肉粘連的解放鞋。那是一種熟悉的鈍痛,混雜著大地的托舉與山嶽般的重壓——這雙腳,曾在野熊坳亂石猙獰的塌方處,隨著索拉支書的號子,同阿古、鐵柱他們一道,徒手刨開千斤巨石,撬通救命的水脈。腳底的老繭是無數次踩過滾燙石棱的印記;腳踝未愈的刮傷,是擠過窄石縫時被岩壁棱角撕裂的痕跡。
他肩胛繃緊,如拉到滿月的強弓,骨節發出細微的乾響。這肩膀,曾扛起鋼釺與烈日下的頑石角力,也曾負起浸透汗水的竹槽在崎嶇山路上跋涉。此刻,它正承載著另一種無聲的重量。
他目光沉甸甸地落在眼前——那飽滿低垂、汲儘了酷烈陽光與最後水分的麥穗。“豐產2號”的每一粒殷紅,都浸透著無法言說的艱辛。
這些殷紅的顆粒,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單純的豐收象征。它們化作無數道無形的血脈繩索,浸透了血汗與重壓,正一寸寸不容抗拒地勒進父輩們彎如鐮刀的脊背,勒進那古銅色肌膚上如山川溝壑般深刻的紋路裡。這些紋路,刻著祖輩與土地的搏鬥,更刻著今年這場抗旱生死戰的印記——在野熊坳撬石開路時虎口震裂的痕跡,在山間肩扛竹槽腳底磨破的艱辛,在搶修脫粒機時油汙滿身的拚搏。
滾燙的汗珠沿著他古銅色的脖頸滑落,彙成細流,沉重地砸進腳下焦灼如鐵板的泥土,瞬間被熱浪吞冇。這汗水,和石縫中滴落的一樣滾燙,和脫粒機旁揮灑的一樣鹹澀。父輩汗濕的舊衫之下,脊梁溝壑中凝結著鹽霜般的汗漬,如同歲月與命運共同熬煮出的白色烙印,粗糲而無聲地嵌在深褐的皮膚上——那是無數次彎腰揮鐮、肩扛重擔、烈日蒸騰留下的生命鹽晶,訴說著與旱魃搏鬥的慘烈與堅韌。
極目望去,“豐產2號”蕎麥田暈開一片深紅,濃烈如地底噴湧、瞬間冷凝的火山血珀,在低垂的灰白天幕下翻湧。天穹失去高遠,似一塊被遺棄的巨幅鉛板,帶著沉甸甸的壓迫感,死死鎮住四野蒼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穗頭飽滿如寶石、沉實如鉛丸的麥粒,卻謙卑低垂。它們彷彿汲取了大地全部熱力與精血,凝結成一串串沉重的血淚,層層累累,懸垂欲滴,在無聲中訴說著一種泣血的豐饒與蒼涼。
空氣被蒸得黏稠,如千年密封後猛然啟封的濁酒,滯重地裹住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撕扯一張無形的黏網。那是熟穀的焦香、幾近燃燒的蜜甜、枯稈蒸騰的清苦,與泥土深處鐵鏽般的腥膻、陳年腐殖質的沉鬱氣息——所有味道在酷熱中糾纏蒸騰,猛地撲來,如同一罈封存千年、飽浸風雨的厚酒,被命運之手轟然揭封。
刹那間,那股混合著嗆辣、辛辣、腥苦與礦物碎屑、**根係的複雜氣息,蠻橫地衝入每個人的鼻腔,直抵肺腑。對陳旭和這片土地上長大的孩子而言,這是最刻骨的生存味道,是土地撕去溫情麵具後最**的底牌。他們深知,這“老酒”的所謂醇厚,其真正的釀造原料,是祖輩汗水凝成的鹽霜,是數代人血泡磨出的老繭,是一場場與天、與地、與命運無聲搏鬥所揮灑的全部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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