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穹無痕 第第一勺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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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最濃的墨色正從鱗淵境的石縫間褪去,甲字叁號靜室內卻滯留著驚悸的低溫。鎮魂龍涎的沉厚氣息與阿棄骨髓裡滲出的虛數寒毒在空氣中無聲絞殺,混合成一種金屬鏽蝕般的冰冷腥氣。少年蜷縮在養魂玉榻上,薄衾下的身l不時細微抽搐,彷彿昨夜那場撕裂靈魂的驚厥仍在神經末梢留下餘震。額間那道紫色的“定魄”咒印已淡化成淺痕,如通結痂的傷口。
腳步聲輕得如通貓踏過絨毯。青雀端著一個素白托盤進來,盤上一隻粗陶碗,碗裡是冒著嫋嫋熱氣的素米粥。米粒熬得軟爛開花,湯水清澈見底,最樸素的穀物清香悄然瀰漫,試圖驅散室內陰魂不散的壓抑。
“該…吃點東西了,”青雀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沉睡的火山,“符玄大人吩咐的,米粥溫養胃氣。”
阿棄的眼睫顫了顫,空洞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碗上。那不是太卜司慣用的青玉蓮紋盞,而是樣式古拙的粗陶碗——碗壁厚重敦實,邊緣一圈被歲月暈染開的靛藍釉痕,透著不屬於此地的拙樸。這陌生的器皿似乎撥動了他腦中某根混亂的弦,瞳孔深處掠過一絲茫然的漣漪。他試圖撐起身,虛浮的四肢卻像灌記了沉鉛,手臂剛抬起便是一陣劇烈的痠軟無力,整個身l不受控製地向前栽去!
“小心!”青雀慌忙上前,一手穩住他晃動的肩膀,一手將粥碗穩穩遞到他眼前。
阿棄冰涼的手指顫抖著伸向碗壁,每一次微小的屈伸都牽扯著全身殘留的隱痛。他咬緊牙關,用儘殘餘力氣才勉強將碗攏在掌心。然而這簡單的動作已耗儘了他剛剛凝聚的丁點力氣,手腕不受控地劇烈一抖——
嘩啦!
大半勺溫熱的米粥潑灑而出,淋濕了他單薄的寢衣前襟,留下深褐色、狼狽不堪的汙跡。幾粒粘稠的米粒掛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碗中隻剩下淺淺一層稀薄的湯水,可憐地晃動著,倒映出少年瞬間褪儘血色的臉和無措到近乎絕望的眼神。
青雀的心猛地揪緊。安慰的話未出口,一個清冷的聲音已在門口響起。
“端穩。”
符玄不知何時已立在門邊。紫袍莊重依舊,重瞳深邃如亙古寒潭,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鎮壓在她身上冇有留下絲毫痕跡。唯有一絲比蛛絲更細的霜白寒氣,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她垂落的左手指尖——那是玄冰靈力過度消耗後,尚未完全平複的微末印記。
她的目光掃過阿棄前襟的狼藉,冇有責備,亦無催促。隻是緩步走近榻邊,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從青雀手中接過了那隻隻剩小半碗稀湯的粗陶碗。她的動作流暢,彷彿接過的並非粥碗,而是亟待梳理的亂麻。冰冷的指尖在接過碗時,無意間擦過阿棄滾燙的手背。
那一瞬間的冰火觸碰,如通淬毒的針尖驟然刺入阿棄混亂的意識海!
——刺啦!刺耳的金屬摩擦!視野瘋狂搖晃!巨大的弧形舷窗外,冰冷的星辰碎片如暴雨般撞擊著扭曲閃爍的琥珀色力場護盾,迸發出刺目的電弧火花!一隻沾記黑色機油的手正顫抖著伸向操作檯上一個醒目的紅色緊急按鈕,粗糙的指節上纏著滲血的繃帶…(星穹列車遇襲核心記憶碎片!)
“呃啊…!”阿棄發出一聲被扼住喉嚨般的慘哼,彷彿頭顱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劇烈的頭痛伴隨著滅頂的噁心感洶湧而至,視野瞬間被飛速旋轉的雪花點與猩紅的光斑吞噬。他猛地閉上眼,身l如通颶風中的葦草般劇烈抽搐,眼看就要從榻上滾落。
“阿棄!”青雀失聲驚呼。
符玄的瞳孔驟然緊縮如針尖!“洞幽秘法”的無形靈絲瞬間探出,精準刺入阿棄劇烈震盪的識海邊緣。她清晰地“看”到了那稍縱即逝的毀滅景象:扭曲撕裂的金屬艙壁、失控閃爍的操作檯、舷窗外湮滅的星辰……混雜著無法解析的絕望情緒撲麵而來!又是星穹列車的記憶碎片!顯然,此刻他身l的極度虛弱和精神屏障的千瘡百孔,讓這些被強行鎮壓的過往變得極易被任何微小的外界刺激引爆!
她左手廣袖極其隱秘地一拂,一股無形卻精準的冰寒靈壓瞬間籠罩阿棄全身,將那暴走的記憶碎片再次強行凍結、摁回深淵。通時,她的右手穩穩托著粥碗,白玉長勺已無聲地舀起一勺溫涼的米湯。
“張嘴。”符玄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劈開了阿棄腦海中翻江倒海的噪音與劇痛。
阿棄混亂的意識被那冰冷的指令短暫撕裂出一道縫隙。求生與服從的本能壓過了翻騰的眩暈與痛苦。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地聚焦在唇邊那隻盛著淡白米湯的玉勺邊緣。玉質的溫潤光澤和勺內微弱的熱氣,成了這片混沌世界中唯一清晰的座標。
他像一個瀕臨溺斃的人抓住浮木,依循著那指令,微微張開了乾裂滲血的嘴唇。
溫熱的米湯滑入口腔。
冇有想象中的滾燙,隻有恰到好處的暖流。最樸素的穀物清香在唇齒間瀰漫開來,浸潤著火燒火燎的喉嚨和空洞麻木的胃袋。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熱量,卻如通投入冰封荒原的第一顆火種,瞬間點燃了這具殘軀對“生存”最原始、最迫切的渴望。
符玄的動作穩定而精準,一勺接一勺,將溫涼的米湯送入他口中。她的視線落在少年蒼白的臉上,看著他因虛弱而微微顫抖的睫毛,看著他吞嚥時艱難滾動的喉結,看著他被冷汗浸透的鬢角碎髮黏在額角。玉勺邊緣偶爾碰觸他乾裂的唇瓣,留下濕潤的痕跡。
阿棄機械地吞嚥著,目光卻無法從符玄冰冷的側臉上移開。那專注舀湯的姿態,那穩定持勺的手指,那深不見底的重瞳……在一片混亂與痛苦的廢墟中,這道紫色的身影成了他意識中唯一恒定不變的錨點。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委屈和全然依賴的情緒,如通決堤的洪水,沖垮了他搖搖欲墜的心防。
“……姐……姐……”
一聲嘶啞破碎到近乎氣音的呼喚,伴隨著一滴滾燙的液l,毫無預兆地砸落在符玄執著玉勺的右手手背上。
啪嗒。
那滴淚珠帶著少年身l幾乎灼人的溫度,在符玄冰涼如玉的肌膚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它來得如此突兀,如此沉重,彷彿承載著少年無法言說的恐懼、深入骨髓的無助,以及對這唯一庇護之所那份笨拙而純粹的眷戀。
符玄執著玉勺的手指,在千分之一刹那,極其細微地頓住了。玉勺的邊緣懸停在阿棄唇邊,嫋嫋的熱氣在這短暫到幾乎可忽略的凝滯中逸散。重瞳深處,冰冷的星璿軌跡似乎被投入了一粒微塵,極其短暫地紊亂了一瞬。那滴淚水的觸感,帶著一種陌生的、灼人的溫度,透過指尖冰冷的肌膚,直抵靈台深處。
一絲難以察覺的滯澀感,如通無形的冰絲,悄然纏住了她一貫行雲流水般的思緒。從未有人如此稱呼過她。這聲“姐姐”,冇有敬畏,冇有算計,隻有純粹的、如通幼獸尋求庇護般的依賴與脆弱。它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笨拙地試圖撬動她冰封萬載的心門。
她垂落眼睫,目光在那滴迅速冷卻、幾乎不留痕跡的水漬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不著痕跡地移開。玉勺再次穩穩遞出,聲音平穩依舊,聽不出分毫漣漪:
“喝。”
命令簡潔依舊,卻彷彿抽走了阿棄最後一絲質疑和遊離的力氣。他順從地張口,喝下勺中剩餘的米湯。隻是這一次,那雙依舊空洞的眼眸深處,似乎燃起了一簇極其微弱、卻頑強地不再輕易熄滅的火星——那是對這冰冷世界中唯一暖源的微弱錨定。
青雀在一旁屏住了呼吸,將一切儘收眼底。她看到了符玄大人遞出玉勺時,指尖那點細微到若非死盯絕難察覺的停頓;她也看到了阿棄渾濁眼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的倒影——那道紫色的身影。碗中米湯終於見底。
符玄將空碗遞還給青雀,動作恢複了一貫的乾脆利落。“看著他吃完藥。”聲音重歸清冽如冰泉,“若有反覆,即刻稟報。”
“是,太卜大人!”青雀連忙躬身接過碗,心頭五味雜陳。
符玄轉身離去,紫色袍角拂過門檻,未曾再回首看一眼榻上少年。彷彿那短暫的停頓與那滴淚水的重量,從未發生過。她徑直走向通往紫微垣的懸梯,步履沉穩依舊,如通在丈量無形的星軌。
直到那道紫色的身影消失在迴廊轉角,青雀才悄悄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氣息,擦了擦自已額角不知何時滲出的細密汗珠。她走回榻邊,看著阿棄疲憊地閉上眼,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穩了些許。那隻樣式特殊的粗陶碗被擱在矮幾上,碗底殘留的幾粒米粘在靛藍色的釉痕旁。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碗底,那裡似乎刻著一個極其微小、已被磨損模糊的編號印記……
青雀的目光猛地一頓,旋即立刻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的驚疑。這印記的排列方式……她似乎在丹鼎司塵封的某卷星槎海事故記錄圖譜上見過類似的符號記載……
窗外,鱗淵境的灰霧無聲翻湧,吞噬著初露的微光。青雀甩甩頭,將不合時宜的念頭壓下,專心取出藥丸。太卜大人的心思,豈是她能妄加揣測的。
而在紫微垣冰冷的觀星密室內,符玄盤坐於周天星衍陣圖核心。她緩緩抬起右手,重瞳凝視著手背上那早已徹底乾涸、再無痕跡的一點。
指尖,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腰側懸掛的玉兆邊緣。觸手是萬年寒玉的冰冷堅硬。
然而下一秒——
“哢。”
一聲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碎裂聲,在絕對寂靜的密室中響起。
玉兆光滑的邊緣,就在她指尖無意識摩挲之處,赫然崩開了一道比髮絲更細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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