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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弦脹嫌56f3孿釋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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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阿爹是十裡八鄉有名的胖屠戶,我阿孃是南北巷子厲害的巧菜婦。

每日裡,我阿爹殺豬,我阿孃種菜,我就在街巷裡到處晃蕩瘋玩。

七歲這年,一個算命的拉住我,跑到我家,說我是天煞孤星,不能養大,否則克父克母,親近者不得好死。

阿爹拿著殺豬刀,阿孃舉著大糞勺,打走了算命的。

十六歲那年,開酒樓的沈家來求親,沈光玨喜氣洋洋,我也興高采烈。

沈家世代從商,沈光玨偏偷摸去京參加科考,留書說要讓我當上誥命夫人,過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沈光玨高中的訊息傳來,阿爹關了肉鋪,阿孃收了菜攤,給我從最喜歡的店裡定了桌吃食。

那一晚,阿爹大笑著喝酒,阿孃溫柔地烹茶。

而我拿著殺豬刀將阿爹、阿孃片了個乾淨,堆在了菜園子後的漚肥堆裡。

胡屠戶夫婦死得慘。

十裡八鄉都是胡屠戶的老主顧,十裡八鄉都巴望著凶手能夠斬立決。

可我卻一聲不吭,不承認,不否認。

縣尉是極公正的青天大老爺,我不招供,他不結案。

但任憑縣尉用遍邢司簿上的七十二種刑罰,我仍然牙關緊咬。

終於,三個月後,沈光玨風塵仆仆地從京中趕回。

百姓們拍手叫好,新科狀元郎回家來懲奸除惡了。

沈光玨站在我的麵前,旁邊站著新婚妻子肖湘,“阿英,你若還不如實招來,大理寺的手段可不是你能想象的。”

他還叫我“阿英”,可語氣裡已不見從前的溫柔。

我望瞭望沈光玨眉頭緊鎖的臉,搖了搖頭。

周圍黑壓壓的圍觀人群激動起來,不住地叫罵著向我湧來。

縣尉大拍驚堂木,好容易才將嘈雜的人群壓了下去。

可不知從哪裡躥出了一個小孩,猛地將臭雞蛋砸在我頭上,“胡大叔每回都多給我二兩肉,胡大娘日日送我水靈的大蘿卜,哇嗚嗚嗚,胡阿英,你不是人,哇嗚嗚……”

人群受了啟發,越來越多的孩子擁擠進來,朝我扔著各種臟臭之物。

周遭看守的衙役無處下手,打誰能下得去手呢,都是鄉鄰甚至自家的孩子。

隻能打我,我是個弑父殺母,人神共憤的罪犯,板子拍下來,把我身上將將纔好的傷口又拍裂開來,流膿流血。

那些從小看著我長大的伯伯叔叔,姨姨娘娘邊拍手叫好,邊罵我,“這個胡阿英,算命的早就說她是天煞孤星命,克父克母!”

那些年輕的小媳婦罵得更大聲,“瞧她那對狐狸眼睛,天生不是好東西,我家大郎每回去買肉都被她勾在鋪子跟不肯回家。”

人聲鼎沸,言難入耳。

但無論男女老少,都一致認為我該被亂棒打死,挫骨揚灰。

我伏在地上,望見沈光玨一動不動的雙腳和捏得咯吱作響的雙拳。

隻見沈光玨的妻往前走了一步,她亮出手中的龍骨鞭,眾聲漸漸停歇。

肖湘是大理寺風頭最勁、威名最盛的女捕頭,人稱“冷麵仙子”。

她的龍骨鞭,一鞭傷皮肉,二鞭傷心肺,三鞭毀神智。

無論多難纏、多棘手的案犯,經了肖湘之手,總是要伏誅認罪的。

“縣尉大人,大理寺接了你的摺子,特派本捕頭前來協助審理胡氏女一案。”

“肖捕頭請上坐,罪人胡阿英冥頑不靈,勞煩肖捕頭龍骨鞭一用。”

話音甫落,蛇一樣的龍骨鞭劈首而來,霎時,我從頭至腳的皮肉被掀翻出去。

好痛啊,“冷麵仙子”果然名不虛傳,我片爹孃的刀可是塗過麻藥的。

“阿英,你不是這樣的。”沈光玨的聲音裡有歎息,有不解。

我真想問他,我是什麼樣的呢?你記憶中的我是什麼樣呢?

可是我張不了口。

我是阿爹阿孃的獨女,是阿爹阿孃捧在手心的珍寶。

人都說殺豬的粗枝大葉,可阿爹日日給我紮最新式的發鬏鬏,鄰裡鄰居那些巧手的婆婆媽媽們,沒有一個趕得上阿爹。

每一天,我頂著最漂亮的腦袋出去,每一天沈光玨都要將我的小辮扯散,他說我本就好看,再加上打眼的發樣子,彆的男娃娃總要多看我幾眼。

阿孃跟沈光玨打趣,“沈家小娃,等你長大了,把沈家酒樓再開大些,頂上專建一層給我們阿英住,這就叫金屋藏英咯。”

“什麼金不金屋的,胡伯母有時說的話比夫子還難懂。”沈光玨小嘴一撇,拉著我跑遠了。

臉上的汗流到了嘴裡,鹹鹹的,叫我想起阿爹燒的鹹肉酥,又脆又香,真好吃啊,我的嘴角不自覺地掛上了一層笑意。

“大家快看啊,她居然還笑!”

“我老頭子一把年紀,從來沒見過這麼冷血無情的人啊!”

“妖孽,定是妖孽!”

“肯定是狐狸精,一天到晚在肉鋪子裡朝人拋媚眼!”

日頭逐漸升高,我周身的穢物和血腥的傷口引來飛蠅,嗡嗡嗡地繞著我盤旋。

我聽到眾人懇求肖湘對我再來一鞭。

“阿光,你說該當如何?”

“娘子你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她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阿英。”

沈光玨的聲音好涼,六月天的烈日下,我竟感到了一絲寒意。

我哆嗦著朝沈光玨伸出手,可是我太痛了,太虛弱了,做不了大幅度的動作。

我的指尖努力了好久,也才碰到一指遠的一塊小石子。

“冷麵仙子快動手!這個狐狸精想傷人!”人群裡一個眼尖的大叫出聲,帶著興奮與自豪,有種第一時間戳破我的陰謀詭計,迫不及待要領功的感覺。

第二鞭應聲而來,我聽到身體裡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暈了過去,暈過去之前,我隱隱約約好像聞到了沈光玨身上好聞的檀木香味。

“小光子,小光子,快醒醒。”

沈光玨懶洋洋地揉揉眼睛,“正睡得香呢。”

“北門外的溝子裡帶我去釣蝦!”沈光玨的耳朵給我拎了起來。

他嘟噥著小嘴從涼席上爬起來,出門前從家裡的食鋪裡抓了一把枇杷果塞給我,說我的嗓子有點嘶嘶啞啞的,讓我潤潤。

沈光玨說釣蝦得用豬肝,煮熟的豬肝香得很,一釣一個準。

豬肝還不容易嘛,我去阿爹的肉鋪上,一手抓了一個。

“閨女,你們倆小娃娃哪裡吃得下兩條肝,小心彆積了食!”阿爹舉著殺豬刀在後頭喊,生怕我吃撐了肚子受罪。

沈光玨轉過頭去,咧開他掉了門牙的嘴,“胡伯,我們去釣蝦!”

後來我們就去釣蝦了,沈光玨說得果然不錯,那麼多孩子裡頭,我倆釣的最多。

可釣蝦是用不了那麼多豬肝的,我們倆躺在草地上,一人握著一塊燒豬肝,嘴角吃得都是屑屑,我笑他,他笑我。

另一隻手裡抓著竹竿,一晃動,我們就飛快彈射而起,扯將上來。

那時候的日子真好啊,晃晃悠悠地好像沒個頭。

那一夜,片阿爹阿孃時,我才注意到,原來人的肝與豬的肝竟也大差不差。

多可笑啊,人活一世,自詡逍遙自在,到頭來居然也就是待宰的豬的命運。

渾身上下鑽心的疼,伴隨著一聲聲“阿英”,我費力地睜開了眼。

原來剛剛的一切都是夢,是曾經那些甜蜜美好以夢的形式幫我渡過這難熬的劫難。

“繼續潑。”肖湘的聲音冷靜乾脆。

又是一盆涼水打到身上,鑽進、滲透我的每一個傷口,每一道血痕。

我像一腳就能踩死的臭蟲一樣在地上扭動,可每動一下,都能感覺碎裂的骨頭像柄柄小劍,自內而外地紮著我。

“彆潑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樣子太過可憐,沈光玨終於沒忍住出聲製止。

那次去釣蝦,沈光玨釣到了一個大蝦王,通體的蝦殼都呈深紅色,我和他鬥蝦,怎麼都贏不了。

後來我著急了,開始耍賴,趁沈光玨一個不注意,一把提起大蝦王的須子,塞到我的蝦下頭,想贏一把。

可蝦王的實戰經驗到底比我一個小娃娃豐富得多,一鉗子把我的指頭夾得鮮血直流。

我大哭甩手,可怎麼也甩不脫,是沈光玨抱著我,一邊輕聲哄我,一邊小心翼翼幫我將蝦王取下。

等終於把我的手包紮起來,沈光玨也哇哇大哭,“阿英,你再也不受傷了,我看著心疼,哇哇哇……”

後來甚至他哭得比我大聲,是我用包的亂七八糟的手指給他揩的眼淚。

“再潑下去,給她激暈過去,可又要耽誤審訊的程序了。”

原來如此,原來沈光玨是擔心我拖累他心愛妻的審訊,我卻還以為他跟小時候一樣,是在心疼我。

人為什麼總是忍不住自欺欺人呢?

我不是早就收到了沈光玨的退婚書嗎,與他高中的訊息一同而來的那封小小信箋。

“念在你與阿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本捕頭再給你一次申訴的機會。”

“胡家女,你緣何用那等殘忍的手段殺父弑母?”

“若你有苦衷,儘管道來,本捕頭定當為你做主,還你個公正。”

肖湘打得一口好官腔,彷佛她是正義的化身。

可是,是我想說就能說得出的嗎?

“瞧她胸口藏得是什麼?”

兩道龍骨鞭早將我的衣衫鞭得破碎不堪,我緊緊束在胸口的沈光玨的那封信露了出來。

縣尉聞聲讓人取將出來。

眾人都在等著,等著看這信是不是我肮臟計劃的密謀。

可惜讓他們失望了,信裡不過寥寥數語。

沈光玨在信裡告訴阿爹、阿孃他高中了,說他是十年間第一個考上狀元的商戶之子,京中的商聯高興得不得了,大辦酒席,給他慶祝了三天三夜。

沈光玨還在信裡告訴我,他不能娶我了,要退婚。

忠義王爺看中了沈光玨這個商戶出身的狀元郎,說他身分不高,卻實力超群,不是一般人,與自己出類拔萃,不與普通閨閣小女相同的愛女正是好相配。

忠義王爺的愛女便是“冷麵仙子”肖湘。

忠義王爺說擇日不如撞日,上請天子在新科狀元郎封官當天,賜沈光玨與肖湘成親,讓他當了王府的乘龍快婿。

“胡阿英,兒女情長本天定,如此看來,沈狀元與你確實沒有緣分,可你也不能為此就乾下如此喪儘天良的罪刑啊!”

縣尉很快看完了信,他痛心疾首地說道。

“你的一雙父母雖不是大富大貴,但都是良善本分的好人家,難道日後不會為你擇上一樁好姻緣嗎?”

我的心揪著疼,我難道不知道阿爹、阿孃是善良本分之人嗎?我知道的呀!

可是我沒有辦法呀!

“怪道沈狀元高中的好訊息傳來的那天下午,你胡家附近就有不少人看到你與雙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那天下午我就看到平時總是笑嘻嘻地胡婦,在門口掩麵失淚。”

“對呀對呀,胡屠戶那天攤子都早早收了,我家那個想吃燉豬腳,我跑去一看,都不開門了,門板都上起來了。”

“是不對勁,胡屠戶地肉鋪這麼多年從來風雨無阻,哪怕有點什麼事,也是掛個牌子讓大家自助買取。”

都是我家附近地鄉鄰,他們三言兩語,努力回憶著那天胡家地不對勁之處,試圖為我的發瘋找到一些先兆與端倪。

沈光玨站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眉頭皺得老深。

我望見他瞧著我,欲張又閉的嘴最終還是沒有向我發問。

大約,此時的他已經不屑與我講話了吧。

我再也不是那個從前讓他心疼得哇哇大哭的胡阿英了。

縣尉講話的時候,沈光玨出於禮義沒有張嘴打斷,等到大家開始議論時,他終於忍不住,走到縣尉跟要過了那封信箋。

肖湘也是要去拿的,但她離我近,離縣尉遠,不如沈光玨快。

沈光玨一目十行地看著信箋的內容,每看一行我就感到他眉頭皺得更深一層。

很快,沈光玨看完了,信箋一角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我瞧著他的手心幾乎要被自己掐出血來。

“肖捕頭,你我何時成了親?我沈某人竟不知!”

此言一出,縣尉大驚,“狀元郎,你莫要為這個失心瘋的胡家女說了胡話。”

“本縣知道你與她曾定下婚約,但本朝向來嫁娶自由,並非一紙婚約不可更改,沈狀元你沒必要守著舊約,更何況此女現已犯下不可饒恕的非人罪行,實非良配。”

縣尉努力在幫沈光玨圓場,因為忠義王爺的大名天下皆知,他是本朝的唯一異姓王。

忠義王爺原是前朝的大理寺首輔,鐵手冷麵,辦過無數詭譎案子,朝中的、道上的、江湖裡的、江湖外的,但凡聽到他的名字,無一不聞風喪膽。

忠義王爺也是政變中的核心人物,正是因為得到以他為首的一眾官員的支援和裡應外合,當今皇帝才順利地攻入京中,入主皇宮。

所以改朝換代後,忠義王雖無皇家血脈,但仍封了四王之一的忠義王。

“縣尉所言,沈某皆明白,隻是此事沈某確實不知。”沈光玨朝縣尉作了個揖。

“還請肖捕頭明示。”他又轉向肖湘,朝肖湘作了個揖。

現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肖湘身上,雖已到了中飯時分,但竟無人散去。

我也好奇得要命,那分明就是沈光玨的親筆字跡,我與他打小日日在一處,看著他從鬼畫符到端正飄逸的,帶自己特點的公權體。

怎麼會是假的呢?

肖湘滿臉帶笑,“阿光,你我之間不稱‘捕頭’,好生份的叫法。”

“定是這個胡阿英想離間你我之情,才假造了這麼一封信,故意等你在場時,泄露出來,讓你發現。”

“父王雖的確曾屬意你作婿,也曾提過說封官那天就是好日子,要讓天子賜婚,但父王到底不是那等獨斷專行的人。”

“他試探過你現下並沒有與我結親的意思後,便作罷了。”

“可是父王從來愛才,他愛惜你這樣的出身考中了狀元,有意在仕途上助你一臂之力,所以收了你作了頭等門生,囑咐我與你互相照拂。”

我的胸中轟然作響,原來竟是這樣!

我也是傷心得糊塗了,筆跡而已,這東西最做不得數了,我竟就那麼輕易地入了這個局。

我以為沈光玨全然忘記了我們曾經的海誓山盟,柔情蜜意。

真好啊,原來他沒有。

肖湘說得起勁,字裡行間都是忠義王的好。

“阿光你想,這個胡阿英既能做出這樣殺父殺夫的凶事,她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你可不要因著過去的情誼就被她蒙騙!”

說到我時,肖湘的字裡行間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她自己在這窮鄉僻壤裡過不上好日子,便也看不得彆人好,因此心生妒意做出這樣的謀劃,離間你我!”

沒想到肖湘竟然覺得江南魚米之鄉是“窮鄉僻壤”,人群裡先前對她的仰視驟然變成了不喜。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誰會喜歡彆人貶駁自己的家鄉呢,可惜肖湘似是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肖捕頭說得不錯,王爺待我的確不薄。”

聽沈光玨這麼說,肖湘的臉上爬上了一絲笑意。

“可是,”沈光玨話音一轉,走到我跟,蹲下身將我小心翼翼地抱入懷中。

此舉讓肖湘才上臉的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阿光,她是罪人,你何必自降身份!”

沈光玨不理會她,繼續說道,“阿英未曾入京,更不曾聽到你與王爺私下的言談,她怎麼會知道王爺曾為咱們定在封官之日成親呢?”

“既然阿英不曾知曉這些私密的細節,她又是如何作假信箋,寫得如此詳細呢?”

人群中早有膽大的撿了沈光玨抱我時掉在地上的信箋,人群中一傳十,十傳百,眾人都明白了沈光玨的意思。

從肖湘說“窮鄉僻壤”之時,就已經有人說她好不懂禮數,現下更是三五一群開始議論紛紛,說京中貴女不過如此。

還有人說“冷麵仙子”不如改叫“扯謊仙子”。

更有甚者說忠義王有女如此,本人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畢竟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肖湘從來被人高高在上地捧著,哪裡聽過這些言論,哪能容忍自己被人如此直白地評頭論足。

她捏緊了鞭子,“沈光玨,你不要不識抬舉,你以為你中了狀元,封了巡撫就了不起了?!”

肖湘一掃之前溫婉和善的樣子,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

“我奉勸你彆為了這個鄉野罪女,壞了你我之間的情分。”肖湘停了一下,又特地加重了語氣說道,“更不要壞了你與我忠義王府,與京中的情誼!”

沈光玨看都不看她,他溫柔地望著我,幫我整理著額前碎發,“阿英,你說得對,科考有什麼好,當官有什麼好,真的沒什麼好。”

我無法回答他,隻能用儘全力想回他一個笑容,可大概是我身上臉上沒有一處好肉。

麵板一牽動就冒出了血珠,沈光玨細心地用帕子給我擦拭著,擦到我的嘴角時,他大驚失色。

“縣尉大人!犯人即便有罪,也當論律施刑,此話是也不是?!”

縣尉不知沈光玨為何會有此問,愣愣地點頭稱是。

“既然如此,犯人胡阿英的舌頭是按照哪條律令割斷的?!”沈光玨雙眼通紅,火冒三丈。

是呀,我的舌頭早被牢官拉了一刀,他威脅我要是我膽敢試圖用任何手段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就要讓沈光玨死無全屍。

所以我不是不說,我是沒法說,不敢說。

我也想說,看到沈光玨回來,我也想問個明白,可我做不到。

縣尉大為震驚,本朝沒有這樣的律令,無論什麼罪犯都有為自己辯訴的權利,所以從來不許割舌。

他也沒有下過動私刑的命令,縣尉立刻下令嚴查此事,並吩咐立刻安排醫官為我治療。

旁觀的人群看到沈光玨對我關心保護的態度,似乎也被喚起了同情的良知,想起了我是他們看著長大的胡家姑娘,紛紛為我抱起不平來,說再怎麼也不該對我動私刑,更何況這人命案背後可能還有隱情。

肖湘沒想到會變成此番局麵,她是忠義王爺的手中寶,現下竟要憑空對著眼前這許多平頭百姓的白眼,她忍不了,也氣不過。

“沒有本捕頭的命令誰也不準替她治!”肖湘將鞭子於空中一甩,發出巨大的轟響,眾人頓時一動不敢動。

沈光玨毫無懼色,他將我緊緊互在懷裡,“肖捕頭若想視朝廷律法為無物的話,那就先將沈某人我鞭殺於此,否則,胡阿英本巡撫是一定要救的!”

肖湘氣急,但這不是她忠義王府,沈光玨也不是她府中的普通家奴,她自然不敢在大庭廣眾下誅殺新科狀元郎。

更何況沈光玨還是她肖湘的意中人,她怎麼能下得去手,隻能眼睜睜看著我被沈光玨抱去縣堂後院等醫官前來救治。

主角散儘,看戲的人群也三三兩兩的散去了,獨留肖湘一人站在原地。

她盯著我遠去的背影,眼睛快要瞪出血來。

“給肖捕頭添麻煩了,縣衙簡陋,下官這就遣人護送肖捕頭前往驛館休息。”縣尉也留了下來,做著善後的工作。

肖湘不屑地看了一眼縣尉指派出的那些府兵,嗤之以鼻,“本捕頭用得著你這小小縣衙的歪瓜裂棗樣的小兵來送?”

縣尉拱著手,額頭冒著汗,他不明白怎麼一轉臉,這肖捕頭就變了一副麵孔,如此的尖酸刻薄。

縣尉不明白,我明白。

沈光玨怕動作大,拉扯我的傷口太疼,所以步子邁得極穩極慢,肖湘的話一字不落地飛進了我的耳朵。

若我此時能說話,我定會悄悄拉著縣尉的衣袖,偷偷告訴他,“大人,肖捕頭沒有變,她從小便是這樣的人。”

肖湘這樣的人是不會變的,像她這樣的人,但凡遇到不如意的人、不如意的事,首先想的不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對,而是如何才能將礙眼的人或事除掉。

她和她的父親忠義王爺,是真正的一脈相承。

“胡阿英,長英公主,嗬嗬,你以為你還能占著阿光幾日?”

聽到“長英公主”幾字我一哆嗦,多少年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肖湘果然還是當年那個刁蠻任性善妒的大小姐,她用上了小時候腹語傳音那套法子,故意讓我聽到這句話。

我是前朝的長英公主,是父皇與母後唯一的女兒,哥哥弟弟們很多,但是公主隻有我一個。

整個皇宮沒有我去不得的地方,怕我走累了,父皇身邊的胡公公就扮大馬馱著我,一路小跑從鳳儀宮到禦花園,再到父親的禦書房。

胡公公胖乎乎的,跑步一會兒就滿額的汗,我問他累不累,他大笑,說他家世代都是殺豬匠,他沒進宮前常幫著爹孃背豬仔,怎麼會累呢。

我是極聰慧的,聽到胡公公說我是小豬仔,立刻嘴一撇就大哭,嚷嚷著胡公公欺負人。

這時我的乳孃慧嬤嬤就三步並作兩步的趕過來,她手最巧,我早已不吃乳了,但她那雙巧手給我做的小衣誰都比不上,母後便將她一直留在了我身邊。

慧嬤嬤不如胡公公個子高,她伸長了手要將胡公公背上背著的我夠下來,哪裡夠得著。

氣得慧嬤嬤大罵,“胡胖子,你彆摔著我們公主!快把公主放下來!”

胡公公纔不放我下去,他背著我繞著大樹一圈圈跑,惹得慧嬤嬤跟在後麵一圈圈追,你追我趕,邊追邊罵。

很快,我就不哭了,被他們二人逗得笑咯咯的。

“長英,你又胡鬨,快下來!彆累著胡公公和慧嬤嬤!”

母後的話我不敢不聽,隻得嘟著嘴拍拍胡公公,下了來,“不是兒臣要鬨,是公公嬤嬤喜歡兒臣,偏要和兒臣一起玩。”

“公主說得是,是雜家喜歡公主,願意背著公主玩。”

“是呀,胡胖子與奴婢都歡喜公主,娘娘您彆怪公主。”

胡公公與慧嬤嬤異口同聲,我擦著臉上的鼻涕朝母後得意地一笑,母後擺擺手,這事也就過去了。

是呀,這合宮上下誰不喜歡我呢,誰都喜歡我。

直到那年隨父皇、母後出宮到淨圓寺燒香祈福,我才知道原來早就有人不喜歡我了。

“公主有什麼了不起!你憑什麼戴著太子買的香囊?那個花樣是專給我的!”

“還有你頭上那個竹簪子,不是五皇子學了要給我做的?!憑什麼先給了你?!”

小小的肖湘站在我麵前指著鼻子罵我,小臉通紅,氣急敗壞。

現在想來,我的出身便是原罪,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惹上了肖湘的恨意。

父皇、母後被殺,哥哥弟弟們,宮裡的美娘娘們也都被屠,他們的頭顱被當時的大理寺首輔,現當今的忠義王爺親自掛在了進京的大門上,東南西北掛滿了,震懾任何還存著對前朝儘忠的有識之士的心。

那掛著的眾多的麵目全非的裡頭,有一個小小的女娃,便是前朝唯一的長英公主。

百姓們看了無不泣淚,多小的年紀啊,那些男娃娃,那個女娃娃,他們多小啊。

肖湘被大理寺首輔扛在肩上,她身上穿著長英公主的珍珠衫,頭上戴著長英公主的珊瑚釵,手裡拿著長英公主愛吃的糖葫蘆,像是一隻取勝的大公雞。

糖葫蘆那麼紅,像父皇、母後和哥哥弟弟們斷頭時流下的鮮血那麼紅,我再也不吃糖葫蘆了。

胡公公與慧嬤嬤死死按住我的肩頭,捂住我的嘴巴,他們害怕,怕我衝出去,怕我的頭也被割下來掛到城門上頭。

“公主,從今往後,雜家就是你阿爹了。”

“公主,胡胖子說得是,千萬要記住了,奴婢就是你阿孃。”

胡公公與慧嬤嬤叮囑我,一遍又一遍,千遍又萬遍。

我點頭,我會記住的,我要好好活,我要帶著父皇、母後,哥哥弟弟們,美娘娘們,還有那個替我死去的小丫鬟的命一起活。

那之後,我的名字就變成了胡阿英,是胡屠戶與菜婦媳婦的閨女。

阿爹、阿孃帶我離開了京城,把所有與長英公主相關的往事都留在了那個掛滿頭顱的城門後頭。

阿孃說江南是好地方,山清水秀,人美心善,她還記得自己被人牙子拐賣以前老家就是江南的。

我們來到了江南,阿爹開了爿豬肉鋪子,成了十裡八鄉有名的胖屠戶。

阿孃種下了從宮裡帶出來的各種瓜果蔬菜的種子,成了南北巷子厲害的巧菜婦。

而我,成了沈光玨身旁的阿英。

醫官、郎中,來了一個又一個,拍著胸脯進,垂頭喪氣出,“胡姑娘要是有什麼遺願,家裡人就幫著完成吧。”

皮外傷漸漸地好了,但是長時間刑罰折磨,再加上肖湘那兩下下死手的龍骨鞭,我的內裡早就壞透了。

好在我的舌頭被神醫接上了,雖然說話不如從前利索,但是也能講出話來了。

我將自己長英公主的前塵往事通通告訴了沈光玨,他聽到最後淚流滿麵。

“難怪你不想讓我考取功名,我竟那麼糊塗,隻當你是口是心非,我真糊塗,竟然瞞著你進京科考,阿英,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我漸漸長大後,阿爹阿孃開始操心我的終身大事,當他們發現沈光玨與我兩心相許之時,高興得不得了,因為商戶之後是最保險的人選了,士農工商,商人不窮,也不受官場待見,這樣我們的秘密就能繼續安全下去。

可沈光玨是念過書的,他有誌向,他不想委屈我,想給我更好、更高貴的生活。

他不知道我早就過夠了高貴的生活,高貴是拿彆人的血與命換來的。

沈光玨高中訊息傳來的那天,除了那張假借沈光玨之手而寫的信箋,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不速之客。

“原來你居然還這裡苟且偷生地活著。”肖湘把我堵在巷子裡笑靨如花。

“想來背後定有高人相助,待我傳書回京,讓父王查明,定讓他們滅門九族。”她用最溫柔的調子說著最狠的話。

“哦,對了,我成親了,夫君是新科狀元郎,叫沈光玨,不至與你相熟否?”臨走前,肖湘又補了這最後一句。

回家後我趕忙讓阿爹阿孃關掉鋪子,收拾東西準備逃命。

“阿英,我們沒的逃了,既然肖家得到了訊息,沈家郎君又做了他家女婿,咱們沒得逃了。”阿爹正襟危坐地跟我說。

可我根本不想聽,我不願聽。

“公主,現下唯一的法子就是殺了我與胡胖子,偽作胡家被殺人越貨之徒滅口的假象,然後您一人逃走,否則那些曾經幫過我們的小黃門、小宮女,他們的家人都得被找出來遭到滅門之禍,甚至替你而死的小丫鬟紅玉都白死了!”阿孃也勸我,邊勸邊和我一邊掉眼淚。

為了我能活,那麼多人鋌而走險,城門上小紅玉的頭顱常常出現在我夢裡,為什麼,為什麼活下去這麼難呢?!

入夜了,阿爹把殺豬刀遞到了我手裡,他喝足了酒,阿孃也吃下放了蒙汗藥的茶。

“公主,雜家有緣分與公主當了多年父女,享了天倫之樂,雜家去後也不是死,是去伺候先皇去了,公主你彆哭。”

“公主,彆哭,刀上已塗了麻藥,奴婢不疼,胡胖子肉厚,他更不疼。”

我們一家三口跪在地上,互相拜作一團,哭作一團。

最後我下了刀。

那不是我第一次拿殺豬刀,阿爹總說殺豬是門手藝,光看不行,得練。

肉鋪開門的第一天,阿爹就找打鐵匠給我打了把小巧精緻的剔骨刀,他殺豬放血,我就在旁邊拆骨剔肉。

練了這麼久,終於用上了。

那一夜,我坐在阿爹阿孃的屍首麵前,一刀,又一刀,一會兒的功夫爹孃就沒了原來的樣子。

我還記得,從前四鄰八舍打趣,“老胡,你家這閨女細胳膊細腿的,難不成要繼承你這肉鋪子不成?”

阿爹總是憨憨一笑,也不言語,他是在為自己與阿孃的死亡做準備。

每割一刀,我的心就抽抽一下,阿爹阿孃的話就響在耳邊,“公主,你彆心疼,一定要把我倆都片了,不然咱倆的身份連帶那些幫過咱們的就都暴露了,公主萬萬不可手軟阿!”

阿爹是閹人,阿孃是打上了烙印的宮奴。

月黑風高,我將阿爹阿孃安置在了漚肥堆,纔要收拾殘局,卻被不期而至要水喝的打更人撞破了,他慘叫,我被捕。

初時是我死咬牙關不願泄露秘密,後來是肖湘怕我告發她肖家策劃謀反一事,買通牢卒割我的舌,使我說不了。

“阿英,忠義王府倒台了。”沈光玨風塵仆仆,給我帶來了這個驚天大好訊息。

我躺在床上,全靠各種參湯補藥吊著。

沈光玨將我輕輕地扶起,邊給我喂藥,邊向我講訴原委。

原來那日旁觀肖湘對我鞭刑的人群裡藏著天子插在民間的密探,這些密探專查仗勢欺民的各種貪官汙吏。

他們將肖湘當時張狂的一言一行詳實地報了上去。

本來朝中就有不少人瞧不慣這個異姓的忠義王爺肖氏一族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為人處世之風,現下正好有了肖湘的事做引子,各種討伐忠義王府、揭露忠義王府的摺子如雪片般飛到了天子桌上。

天子為肖氏狐假虎威的言行震怒,下令嚴查、徹查,拘了忠義王府上下一百零八口,不許其與外界通訊走動,就連遠在江南驛館準備對我開刀的肖湘也被密探連夜押送回京了。

京中這麼大的動靜,自然是上麵的授意,於是很快,各州府縣村到處都知曉了肖氏被查、被拘的訊息。

一時間,與忠義王府有過來往的,與肖氏有過交集的,人人自危,紛紛想儘法子自證清白。

那個曾割我舌頭的獄卒,向縣尉告白說自己是一時被錢財驅使,所以才助著肖氏對我動了私刑,幫助肖氏坐實我殺父弑母的罪名。

他自知難逃一死,於是求縣尉免去家人的刑法,告白之後便自儘了。

縣尉官場浸淫已久,知道這場來勢洶洶的掃除肖氏的行動一定不止肖氏言行不檢、貪賄收受之事。

但背後的政治詭譎,又豈是他一個小小縣尉能搞清楚的,於是他便依獄卒所說,將阿爹阿孃的死推到了肖氏身上,了了此案。

“阿英,再也不用怕了,沒人來追查你的秘密了。”沈光玨貼在我的耳邊柔聲細語。

他好單純,我喜歡他單純善良的樣子。

天子雷霆之勢解決肖氏,這既是秋後算賬,也是急著洗白自己,登上皇位的路儘管肮臟也不能讓旁人知曉。

“嗯,不怕了,小光子,有你在身邊,我什麼也不怕。”我順著沈光玨的話說,都這種時候了,有什麼理由再讓他傷心呢。

肖氏或許沒了,但還會有李氏、王氏、張氏,隻要天子想,再來個異姓王又有何難。

這些異姓王遠沒有身帶正統皇家血脈的後裔可怕。

但好在我也要死了,沒什麼可再讓天子擔心的。

“小光子,今天日頭不大,風也涼快,你帶我去釣蝦吧。”

“好。”

沈光玨抱著我朝河溝子走去,還未走到,我的手從他肩上便垂了下來,袖口落下一封我早就寫好藏著的信。

沈光玨陪我坐在河溝邊柳樹下,看完了信,他的眼淚沾濕了我的衣衫。

第二日沈光玨便依我信中所言自請辭去官務,自請除名狀元郎,賣了家中酒樓,隱姓埋名,遠走他鄉而去了。

從此世間再無胡阿英,再無沈光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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