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吟 第一章
-
1
剡溪雪
永明九年冬,剡溪畔的寒梅尚未來得及吐蕊,大雪便急匆匆地落了下來,像是誰打翻了天上織女的銀梭,漫天都是碎玉般的雪片。我是在這樣的雪天裡遇見曇曜的。那日我照舊去溪邊汲水,木桶剛觸到冰層下的溪水,就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咯吱聲,像是枯枝在雪地裡斷裂。
回頭時,雪光晃得我睜不開眼睛。等視線漸漸清晰,我纔看見雪地裡蜷著個人影。他穿著件褪色的醬色僧袍,下襬被雪水浸透,凍得板結成硬殼。最顯眼的是他懷中緊抱的青瓷罐,罐口纏著褪色的蓮花紋錦緞,緞麵上的金線已黯淡無光,卻依稀能看出曾經的華麗。
施主我試探著喚了一聲,雪地上隻傳來均勻的呼吸聲。走近了才發現,他的手指竟與凍土凍在一處,暗紅的血絲從指縫間滲出來,染紅了積雪。我忙脫下外裳裹住他冰涼的身軀,抱起他往草廬跑去,懷裡的僧人忽然動了動,指尖無意識地掠過我頸間——那是塊與生俱來的胎記,暗紅色的蓮花形狀,養母常說這是佛緣的記號。
等我把人安置在暖爐邊的竹榻上,他才緩緩睜開眼睛。那雙眼睛真是好看,幽邃得像深潭,眼尾有兩道淺淺的笑紋,大約是常年的笑意在臉上留下的痕跡。他嘶啞著嗓子開口時,聲音竟像被雪水浸過的古玉,帶著股清冷又溫潤的質感:姑娘……可認識這瓷罐上的蓮花紋
我下意識地摸向頸間,那裡火燒火燎地疼,像是剛被火燎過。這才發現他掌心也刻著朵未開的蓮花,細密的針腳將暗紅的圖案縫進,與我頸間的胎記竟分毫不差。兩個人就這樣愣愣地對望,雪光從窗欞透進來,把他清瘦的臉映得近乎透明,連睫毛上掛著的雪珠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佛前供器。他的聲音低下去,彷彿在呢喃,從建康大報恩寺來的供瓷,怎會流落剡溪我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僧袍,領口繡著極精緻的寶相花紋,那是隻有皇家寺廟的僧人才能穿的服飾。他見我盯著衣袍看,嘴角扯出個自嘲的笑:不曾想佛門弟子也會有流落山野的一日。
我轉身從陶罐裡舀了勺米,添了碗薑湯給他。看著他把滾燙的湯水一點點嚥下去,喉結上下滾動,才忽然想起問正事:施主怎會暈倒在溪邊他指了指懷裡的瓷罐:這是大報恩寺僅存的供瓷,我本要去天台山尋舊窯,不料中途遇了暴風雪,馬匹受驚……他冇再說下去,隻是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瓷罐上的蓮花紋,那裡有幾道新添的劃痕,想來是摔落時磕碰的。
那晚雪下得更大了,窗紙被吹得簌簌作響,像極了建康城裡琉璃瓦上積雪滑落的聲音。我給他鋪了床乾淨的褥子,自己裹著毯子睡在炭盆邊。半夜裡被凍醒,卻見暖黃的燈光從隔間漏出來,曇曜正伏在案前,藉著搖曳的燭光描摹什麼。我悄悄湊過去,見他麵前攤著張揉皺的藤紙,紙上勾勒著青瓷的輪廓,纏枝蓮從罐口一直蔓延到底足,根根莖脈都像是要從紙上探出來。
阿瓷他察覺到我的靠近,轉頭時燭火映著他清瘦的臉,竟有幾分少年的羞赧,在看什麼我指了指紙上的蓮花:這花好像會開。他順著我的手指看去,忽然笑出聲來:這哪裡是花,不過是些死板的線條。說著就要去抓那張紙,我卻機靈地往後跳開,把紙高高舉過頭頂:纔不是!我昨夜夢見開片的青瓷,紋路就像這紙上畫的,一片片剝落時還帶著光呢。
他被我逗笑了,眉眼舒展開來,連帶著整間草廬都暖和幾分。炭盆裡的火苗跳動著,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長忽短,像是一尾在溪邊遊弋的魚。我忽然想起養母說過的話,她說我是從溪邊漂來的,繈褓裡隻有塊青瓷碎片,上麵刻著蓮花紋。那個瞬間,我鬼使神差地撩起衣襟,露出腰間縫著的碎瓷片——邊緣參差的青瓷上,一朵未開的蓮花紋正對著他掌心的胎記。
曇曜的手不受控地顫抖起來,他伸出手又遲疑地縮回,最終隻是輕輕握住我冰涼的手指:阿瓷,你可願隨我去尋窯暖爐裡的木炭嗶啵作響,像是在迴應他的問話。我盯著他眸子裡跳躍的火光,忽然覺得這漫漫長冬也冇那麼難熬了,便重重地點了點頭。
此後日子裡,雪便一場接著一場地下。曇曜留在了溪邊的草廬,每日對著溪水畫瓷稿,狼毫在藤紙上沙沙作響,像是釉料在瓷胎上暈開。他教我辨識釉色,說越窯的青瓷要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說上好的秘色瓷能在月光下泛出珍珠般的光澤。我總在他畫稿邊緣用炭筆添上未開的蓮花,墨色在紙上洇開,像是活物般蜿蜒生長。
春分那日,溪冰徹底消融,雪水彙成的溪流沖刷著山石,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曇曜從懷中摸出支狼毫塞進我掌心,筆桿上刻著的曇字已被摩挲得發亮:阿瓷,可願學畫坯我握著溫熱的筆桿,看他在素胎上勾出第一筆纏枝紋,銀鐲輕晃間驚飛了窗台上的畫眉鳥。
看仔細了。他的手指覆上我的手背,帶著恰到好處的力道引導著筆尖遊走,起筆要輕,像春風吹拂柳梢;收筆需頓,似雨打芭蕉葉尖。他的呼吸拂在我耳畔,帶著淡淡的檀香味,混著雪水消融後的清新氣息。我隻覺心跳如擂鼓,卻佯裝鎮定地迴應:師父教得可不夠細緻,這樣弟子怎能學會
他被我逗得輕笑出聲,眉眼彎成月牙:那為師便再細細教你。暖黃的陽光透過窗欞打在瓷坯上,給未乾的墨線鍍上層金邊。我忽然想起昨夜的夢,夢裡窯口烈火通紅,滿窯青瓷在火焰中盛開,每朵蓮花蕊心都映著他的眉眼,連那悠長的歎氣都化作窯變時的輕響。
日頭西斜時,養母踏著薄冰過溪來,竹籃裡盛著新摘的梅子。她見曇曜在教我畫坯,嗔怪道:這孩子手笨,施主莫要費心。曇曜卻像是冇聽見,隻專注地看著我在瓷坯上添上最後一筆。我收筆時,筆尖輕點在未乾的釉料上,濺起個小小的水花,他便皺起眉來:怎如此毛躁我吐吐舌頭,說了句師父教得不好,逗得他哭笑不得。
入夜後,山林裡傳來幾聲猿啼,曇曜在燈下修整瓷坯,我則守著炭盆烤山芋。火光映著他清瘦的側臉,鼻梁高挺,下巴帶著幾分倔強的弧度。我忽然發現,這幾個月來,他從未提起過自己的來曆,隻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溪水怔怔出神。我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有些秘密,就像窯封的瓷器,一旦打破便再難複原。
阿瓷。他喚我時,我正把烤好的山芋塞進他碗裡。抬頭見他眸中盛著星子般的光亮:我近日總夢見一片窯場,窯爐並排而立,青煙嫋嫋升騰,像是通往天際的梯子。我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喉頭髮緊:我也常夢到那樣的地方,滿窯瓷器在火中甦醒,每件器物都長出蓮花的根鬚。他啞著嗓子笑起來,笑聲裡帶著幾不可聞的顫抖:或許,我們尋的窯,本就在夢裡。
那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溪水倒流,雪片在空中逆生長成雲絮,曇曜站在逆流的溪中央,周身籠著層青色的光暈。他對我伸出手,掌心的蓮花紋慢慢舒展,竟開出一朵冰藍的花來。我剛要握住他的手,花蕊卻突然閉合,化作點點流光消散在風裡。我從夢中驚醒,隻聽遠處山寺傳來悠長的鐘聲,撞在寂靜的夜色裡,一下一下,敲得人心慌。
次日天還冇亮,我便被一陣悉索聲驚醒。隔間裡燈火通明,曇曜正把那青瓷罐小心包裹進錦緞,每一道褶皺都撫得平整。他見我揉著眼睛探出頭,慌忙把罐子藏到身後:阿瓷,為師要動身去天台山了。我一下就紅了眼睛:走了怎麼這麼急他猶豫片刻,從袖中摸出枚青瓷戒箍遞給我:這是大報恩寺的信物,等為師尋得舊窯,自會回來尋你。
我接過戒箍時,觸到他冰涼的手指,刹那間想起昨夜的夢。溪水倒流,蓮花閉合,掌心的溫度一點點散失……師父!我猛地拉住他的手,把臉埋在他單薄的袖子裡,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去天台山找你。他身體僵硬了下,旋即輕撫著我淩亂的發頂:傻孩子,師父怎會丟下你炭盆裡的火苗躥起來,把兩人影子投在牆上,搖搖晃晃,像是兩朵在風中搖擺的花。
他走後的第十七日,剡溪畔的寒梅終於開了。我照著他的畫稿燒製了一批青瓷,開窯那日,窯變的啵啵聲此起彼伏,像是他在耳畔輕聲唸經。我從窯中捧出第一件成品時,瓷身的蓮花紋正對著陽光,竟生出幾分欲開未開的生動來。養母見了,驚得合不攏嘴:阿瓷,這是傳說中的‘活瓷’啊!
我卻想起曇曜掌心的溫度,想起他臨走前把戒箍套在我指根時的鄭重。溪邊的風掠過梅林,帶來隱約的梵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又像是近在咫尺。我把臉埋進冰涼的瓷片裡,聽見自己篤定的聲音在風裡散開:曇曜,我等你歸來,一起開那場窯火。
2
佛窟火
永明十一年,北魏的鐵騎踏破山河的輪廓,在北方地平線上勾勒出令人窒息的陰影。養母攥著我的手逃進深山時,手指早已被碎瓷劃得血肉模糊。她的喘息像風中殘燭,在連綿的山嵐間忽明忽暗。我揹著裝滿青瓷坯的竹簍,腰間彆著曇曜留下的戒箍,那是他走後第89天的清晨。
疫病說來就來,像剡溪突然氾濫的春水。養母蜷縮在山洞的乾草堆裡,用枯瘦的手指摩挲著我頸間的蓮花胎記:阿瓷,養母……養母對不起你。她的聲音被劇烈的咳嗽撕成碎片,混著暗紅的血絲濺在我腕間的碎瓷片上。我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指,那些年她用這雙手教我編藤紙、燒坯胎,如今卻像枯枝般脆弱。
去天台山……她突然抓住我衣襟,眼裡閃過瀕死野獸般的執著,找你生父。我愣住了,從未想過那個在繈褓中就被隱去的名字。她從懷中摸出塊殘破的瓷片,邊緣的青釉已剝落大半,唯獨蓮花紋路依舊鮮活。我看見瓷片背麵刻著承字,刹那間想起曇曜掌心的曇字——那日在剡溪畔,他掀開袈裟角擦汗時,我分明見過這兩個字拚在一起,恰是承曇。
養母闔目時,山風正卷著疫病的氣息掠過山洞。她的手指從我發間滑落,掌心還留著未說完的半句話:你父親他……愛極了蓮花尊。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那些年她教我燒製青瓷時的癡迷眼神,那些深夜對著蓮花紋樣發呆的瞬間,原來都是遺傳自血脈深處的執念。
天台山的雲霧永遠裹著層佛光。我拖著沉重的步子攀上山崖,腳底磨出的血泡破裂又癒合。當佛窟那扇斑駁的柴門映入眼簾時,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蓋過了風聲。
曇曜正在雕蓮花柱,鑿刀與青石相撞的叮噹聲,在空曠的佛窟裡迴盪成梵音。洞壁上的飛天壁畫早已褪色,唯有他腳邊堆積的青瓷碎片,閃爍著新胎的光澤。我站在門邊,看著他把碎瓷片拚湊成完整的蓮花紋樣,動作輕柔得像是安撫沉睡的嬰孩。
你果然來了。他轉身時,袈裟上落著青瓷粉,與記憶裡那個在剡溪邊畫瓷稿的身影重疊。我下意識地摸向頸間,那塊從未離開過的蓮花胎記正被他的目光燙得發燙。他伸出手,指尖掠過我發間沾染的鬆針,動作裡帶著多年未變的溫度:你母親臨終前,曾托人送信給我。
我聽見自己的呼吸混進鑿刀聲裡。他走到佛龕前,掀起半塊遮布——那半尊未完工的青瓷蓮花尊,瓶頸處的蓮花紋路正與我胎記嚴絲合縫。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到冰涼的瓷胎瞬間,竟像是觸到了母親的體溫。曇曜從懷中摸出塊舊布,上麵繡著相同紋路的蓮花:當年她為了燒製這尊蓮花,耗儘心血設計了二元配方,石英與黏土的配比,恰似佛性與人心的調和。
我跪在料池邊,看著他往釉漿裡滴入辰砂。那紅色在青釉中暈開,像極了母親臨終時咳出的血,滴在我襦裙上的暗紅痕跡。曇曜的聲音低沉得像佛窟外的鬆濤:每一窯青瓷,都是場涅槃。他把刻著雙蓮的坯體放入匣缽,青瓷粉簌簌落在他削瘦的手背上:蓮花尊需經九次入窯,每燒一次,便離佛心更近一分。
秋分那日,佛窟外的銀杏葉尚未泛黃,殺氣卻先一步漫進山林。南朝的兵靴踏碎滿地金葉,為首的將軍掀開標有秘色的箱籠,碎瓷粉揚起的瞬間,我聞見血腥味。將軍摘下麵甲時,我看見他眉間那顆紅痣——與曇曜畫稿上的飛天如出一轍。他盯著半尊蓮花尊,眼裡燃著逼人的火焰:蕭鸞弑君篡位,新帝要舉國服喪,這九尺蓮花尊正是太廟供器。
曇曜握鑿刀的手青筋暴起,指節白得像冬夜的霜:此尊未臻化境,不可輕動。將軍冷笑,指尖劃過佛窟壁畫,帶起一縷青灰:動與不動,由不得佛門弟子。他揮手間,兵士已將半尊蓮花尊粗暴地搬上馱馬。瓷胎與木架碰撞的瞬間,我聽見一聲細微的裂響,像是母親在窯中哭泣。
住手!我撲過去時,被將軍反手扣住手腕。他湊近我耳邊,熱氣噴在我頸側的蓮花胎記上:小姑娘莫要衝動,這蓮花尊與你倒是天作之合。曇曜突然從佛龕後衝出來,鑿刀抵在將軍咽喉:你可知擅動佛器的罪過將軍不為所動,反而揚起下巴:當年你為避戰亂南下,如今卻要為叛臣燒製祭器
刀刃相抵的刹那,我看見曇曜眼裡的火光。那不是佛前的慈悲,而是深埋在青瓷紋路裡的執念。兵士們僵在原地,佛窟外的風捲著碎瓷末,將我們裹進這場無聲的對峙。將軍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震落滿窟塵埃:也罷,就讓你在太廟前完成這最後一窯。他丟下刀,轉身躍上馬背,帶起一陣旋風。
馱馬嘶鳴著衝下山崖,我跪在佛窟門口,看著那半尊蓮花尊在視野裡變成黑點。曇曜蹲在我身邊,用衣袖擦去我臉上的血跡:阿瓷,我們重建這尊蓮花。他的聲音穩得像山嶽,可我分明看見他眼底的血絲。他捧起散落的青瓷碎片,每一片都像是母親留下的指紋:從今往後,這窯火就是我們的戰場。
那夜我們清理佛窟時,發現母親當年留下的窯具。釉料桶裡沉澱著歲月的灰塵,拉坯輪上還留著她的指紋。我抱起那套舊窯具時,青瓷粉簌簌落在掌心,像是母親的低聲呢喃。曇曜在火堆邊添柴,火光映著他清瘦的側臉:你母親說,真正的蓮花尊要能映出燒窯人的心血。我望著他被火光染紅的僧袍,突然意識到,我們的故事早就在青瓷紋路裡悄悄寫下了結局。
隔日寅時,我們在斷壁殘垣中重燃窯火。柴薪劈啪作響,火舌舔舐著新砌的窯壁,像是要將前塵舊事一一吞噬。我守著窯門,看著曇曜把沾滿血絲的坯體逐一送進火海。每次他將蓮花尊碎片撒入窯中,我都能聽見瓷器在烈焰中甦醒的輕響。山風掠過佛窟時,帶來遠處軍營的號角聲,與窯變的啵啵聲交織成奇特的樂章。
三日後開窯時,滿窯青瓷泛著冰裂紋的光澤。那重新拚湊的蓮花尊靜立在窯心,瓶頸處的蓮花紋路正與我頸間胎記相呼應。我輕輕觸摸它溫熱的表麵,竟感覺到母親的體溫透過瓷胎傳遞而來。曇曜站在窯邊,袈裟被火光照得近乎透明:阿瓷,這尊蓮花尊,我們送它回家。
天台山的晨霧永遠裹著佛光。我們踏著露水啟程時,馱馬背上那尊蓮花尊在晨曦中泛著珠光。我望著曇曜肩頭飄動的衣袂,突然發現,那些年他在剡溪邊畫下的青瓷夢,如今正化作腳下的實地。而這場窯火,纔剛剛開始書寫它的傳奇。
3
青瓷劫
建武二年,建康城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早些。我踩著滑膩的青石板,被兵士推搡著前行,腳鐐與枷鎖碰撞出清冷的響聲,和著城外未息的刁鬥聲。蕭承站在官窯的高台上,月白的長衫被朔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眉間那顆紅痣,在雪光映照下愈發豔麗。
阿瓷,你可知自己為何在此他轉身時,寬袖掃過一排青瓷坯,濺起的釉漿在晨光裡劃出細碎的銀弧。我跪在冰涼的磚地上,頸間胎記被寒風激得發燙,像要從裡溢位血來。
他俯身拾起我發間滑落的碎瓷片,那是從天台山帶來的唯一信物,邊緣還沾著佛窟的青灰。你母親當年燒製的蓮花尊,本該是祥瑞之兆。他把瓷片嵌進我掌心,冰涼的觸感沁入骨髓,卻在開窯時炸裂成齏粉,連帶燒燬了大報恩寺的半座窯場。我看見他眼裡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像冬日簷下的冰棱,冷硬又易碎。
所以她成了不祥之人。他續道,嗓音被酒氣烘得發燙,先帝震怒之下,將她打入天台山佛窟,終生不得返京。我渾身一震,想起養母臨終前的呢喃,想起曇曜掀開佛龕時,那半尊未完成的蓮花尊上凝結的霜花。
蕭承轉身,從袖中摸出捲髮黃的圖紙,正是曇曜常在剡溪邊描摹的青瓷稿。他用指甲輕叩圖紙:我隨兄長入佛窟時,親眼見她跪在窯前七日七夜,直到指縫流膿,才燒出半尊有瑕疵的蓮花尊。他突然攥緊圖紙,紙張被揉得簌簌作響:而你,竟和她有相同的胎記。他湊近我,酒氣混著血腥味撲麵而來,說,你究竟是人是妖
我彆過臉,看見遠處宮闕在雪中若隱若現,像極了母親燒瓷時勾勒的海市蜃樓。蕭承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驚飛簷下築巢的燕子:既是佛門子弟,便該懂因果循環。他從案上抓過酒盞,琥珀色的酒液傾瀉進我喉間,辛辣得像要灼穿胸膛:從今日起,你便在這官窯替新帝燒製九尺蓮花尊,贖你母親的罪。
窯火終夜不息,我守著拉坯輪,看青瓷泥在指間旋出絕望的弧度。蕭承每日辰時準時出現,袖中總藏著曇曜的畫稿,他輕撫那些線條時,眉間紅痣會微微顫動。我想問他什麼,還未來得及開口,他早知我要問什麼,隻是冷笑,把酒盞砸向剛成型的坯體:他在佛窟裡與泥胎為伴,連佛祖都厭棄了他。坯體碎裂的瞬間,我聽見類似瓷器開片的清脆聲響,血絲般的裂紋在青瓷表麵蔓延,竟意外生出幾分美感。
開片本就是青瓷的宿命。我抱著殘破的坯體,看著蕭承的紅痣在燭光下灼灼生輝,你可知,這紋路像極了佛窟壁畫上的業火他突然揚手,我以為會挨掌,卻見他把酒罈擲進窯火,火光刹那間躥上屋簷:業火燎原,也不過如此。我看見他眼裡掠過一絲脆弱,轉瞬又被酒氣模糊。
冬至那夜,暴雨挾著冰雹砸在瓦當上,發出密集的啪嗒聲。蕭承醉醺醺地闖進窯房,髮梢滴著雨水,懷中抱著隻烏木匣。他把匣子摔在我腳邊,骨灰揚起的瞬間,我看見母親臨終時咳出的血色:這是從亂葬崗掘來的。我渾身的血都衝上腦門,卻見他突然抓住我手腕,把什麼東西塞進我掌心:若你當真燒出完美的蓮花尊,我便放曇曜自由。我定睛一看,竟是塊刻著曇字的戒箍,邊緣沾著佛窟的青苔。
匣缽入窯時,我悄悄把骨灰兌進釉漿。火舌舔舐著窯壁的刹那,我聽見母親在夢裡的低語:阿瓷,這窯火本就是煉心之爐。蕭承攥著我手腕不放,他掌心的繭擦過我胎記,燙得像片燃燒的蓮葉。窯火把他的側臉照得通紅,我突然看清,他眉間那顆紅痣正是朵未開的血蓮,正被火焰一點點燎出形狀。
開窯那日,建康城罕見地飄起雪。我揭開窯門的刹那,滿窯的官兵都屏住了呼吸。九尺蓮花尊靜立在窯心,青釉表麵的蓮花紋如活物般舒展,花瓣間流動著血絲般的紋路,在雪光映照下泛起虹彩。蕭承僵在原地,他拔劍砍向尊頸時,我看見尊體空心處掉出捲紙——正是曇曜的《青瓷經》,扉頁畫著個製瓷女子,裙裾上的蓮花紋,與我襦裙上的針腳分毫不差。
這……蕭承的聲音被風雪吞冇,他指尖的紅痣突然爆裂,血珠滴在青瓷上,瞬間化作一朵新的蓮花。他踉蹌後退,撞翻的酒罈在磚地上骨碌碌滾遠,酒香混著血腥味在雪地中彌散。我跪在冰涼的窯磚上,看著那半尊蓮花尊在風雪中漸漸黯淡,突然明白,這宿命的窯火,終將以最決絕的方式,燒儘所有不甘。
阿瓷。遠處傳來熟悉的喚聲,曇曜的身影從風雪裡浮現,僧袍上落著星星點點的青瓷粉。我望著他眉眼間未化的霜花,突然想起他在剡溪邊教我畫坯的冬日,想起佛窟裡我們一起拚湊碎瓷的夜晚。窯火餘溫尚存,我伸手拂去他肩頭的雪,掌心觸到未開的蓮花胎記,竟與我頸間的一模一樣。
蕭承突然大笑起來,笑聲穿透風雪,驚飛了遠處宮闕上的寒鴉:原來這偌大皇宮,也不過是場青瓷劫。他轉身躍上馬背,帶起的風把《青瓷經》吹到我腳邊。經書最後一頁飄進火堆,火焰瞬間躥起老高,把半尊蓮花尊映得通透。
走吧。曇曜伸出手,掌心的溫度驅散我指縫間的冰涼,這窯火既已燃儘前塵,我們便去尋新的窯場。我握住他的手,感受著骨灰與青瓷粉在指縫間悄然交融,突然聽見遠處宮城傳來悠長的更鼓,混著未息的窯火聲,像是這青瓷劫裡最後一首輓歌。
風雪中,我們踏著碎瓷末啟程。身後建康城的宮闕在雪霧裡漸漸模糊,唯獨那尊碎裂的蓮花尊,在雪地裡隱隱泛著藍光。
4
蓮花燼
永元元年,剡溪的梅雨來得格外早,似是天公為這塵世的離合傾灑淚水。我拖著草鞋踏上天台山的石階,雨水混著青苔的滑膩,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運的鼓點上。佛窟前的銀杏樹早已枯死多年,殘枝上掛著幾縷褪色的經幡,隨風發出沙啞的呢喃,宛如亡魂的低語。
他已成了石像。
曇曜端坐在佛龕前,鑿刀還緊握在已風化的掌中,眼窩深陷如枯井,卻似乎凝視著某個永恒的瞬間。我蹲下身,拂去他肩頭的積塵,冰涼的石膚讓眼淚瞬間冰凍。佛龕裡的蓮花尊殘片上,硃砂字跡已滲進石隙:承曇已滅,青瓷永存。
那一刻,我終於拚湊起所有碎片。母親臨終前的低語、蕭承眉間的紅痣、曇曜掌心未開的蓮花,還有《青瓷經》裡夾著的黃葉——原來承曇是先帝賜予雙生子的名字,而我,是那場宮廷政變中被遺落的公主。
原來如此。我靠在佛窟冰涼的石壁上,聽雨絲穿透岩洞的迴音。母親為了保護我,偽造了死亡文書,將我托付給天台山的僧人。而曇曜,原是先帝派去照料我們的禦窯師,卻在政變中與我失散,最終遁入空門。
剡溪畔的窯火在雨季顯得格外脆弱。我帶著佛窟殘片重建窯口時,養母的影子總在藤紙後晃動。她教我編紙的手法、燒坯時的眼神,原來都是皇家青瓷技藝的殘破聲響。我專燒開片青瓷,每窯出器時,都能聽見釉麵裂開的細碎聲響,像極了佛窟裡曇曜刻刀劃過石麵的聲音。
這窯火,燒的是前塵,也是來世。我對著雨幕中的窯爐輕語,火光把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窯牆上,像是一尾在瓷片上遊弋的魚。每件出窯的瓷器,我都在瓶底刻上半朵蓮花——一朵是曇,一朵是承。釉色凝血,開片如淚,我給它們起名蓮花燼。
梁武帝登基那年,江南的梅雨下得格外纏綿。有位雲遊僧人踏著濕滑的青石板來到窯口,僧帽下垂的水珠砸在瓷片上,發出清脆的響。他掀起帽簷時,我看見眉間那顆紅痣,豔麗得像滴在宣紙上的硃砂。
阿瓷可還記得他的聲音像被雨水浸透的古玉,溫潤又帶著涼意,當年在佛窟,你替我補過的那尊飛天像我手中的瓷坯啪嗒落地,破碎聲驚飛簷下的雛燕。他從懷中取出片瓷片,正是當年蕭承砍碎的蓮花尊殘片,背麵用瘦金體寫著:願化青瓷,護你永生。
我後退兩步,撞翻的釉料桶在磚地上骨碌碌滾動。僧人從袈裟裡摸出枚戒箍,熟悉的曇字在雨光中發亮:這是你在建康官窯教我戴上的,如今該物歸原主。我顫抖著接過戒箍,冰涼的金屬貼上掌心的瞬間,所有記憶如潮水湧來——蕭承在窯邊調酒、曇曜在佛窟刻蓮花、母親在溪邊畫坯時沾濕的裙裾……
暮春的雨絲纏在窯口飛簷上,我往新出的瓷坯畫纏枝紋時,忽聞匣缽爆裂聲。奔至窯前時,驚見滿窯瓷器皆裂成冰紋,每道紋路都映著兩個人影——一個在佛窟刻蓮花,一個在官窯調釉漿。雨珠落在碎瓷上,竟聚成兩朵蓮花,一朵朝東,一朵向西,在晨光中輕輕搖曳,像極了那年剡溪雪地裡,曇曜掌心未開的蓮,與蕭承眉間燃燒的痣。
所以,這便是宿命。雲遊僧人站在雨中,袈裟下襬被溪水打濕,他眉間的紅痣在雨幕中模糊成血色蓮花,你燒的每件蓮花燼,都是在完成他們未竟的故事。我望著滿窯碎瓷,釉麵上的血絲紋路正向著同一個方向彙聚,像是要拚湊出完整的真相。
溪邊的杜鵑開始啼鳴,聲聲催人斷腸。我蹲下身,把碎瓷片拚湊出完整的蓮花紋,母親的骨灰混著釉漿,在指間凝成永恒的形狀。雨絲突然停歇,雲層裂開道縫隙,金光傾瀉在窯口。我看見碎瓷片上,兩朵蓮花的倒影漸漸重合,最終化作一朵完整的青蓮。
阿瓷。僧人輕喚我,聲音裡帶著佛窟外鬆濤的顫音,這窯火既已燒儘前塵,不如讓故事在青瓷裡重生。我望著他眉間跳動的紅痣,突然想起蕭承最後的笑——那個在宮變中被亂箭穿心,卻在雪地中捂著傷口對我笑的瞬間:記住,蓮花燼的故事,永遠有下一章。
我閉上眼,任由雨水混著淚水淌過頸間的蓮花胎記。佛窟的鐘聲從遠方飄來,與窯火的餘燼一同消散在溪霧裡。那些未完的宿命、破碎的愛恨,都化作青瓷上的開片紋,歲歲年年,永不癒合。
暮春的雨再次落下,我蹲在溪邊,把新燒的蓮花燼浸入溪水。冰涼的觸感順著指縫漫上來,瓷片上的蓮花紋在水波中晃動,像在訴說著另一個開始。
我望著水中漸漸清晰的倒影,那半朵曇與半朵承在水波中重合,竟生出從未有過的圓滿。雨絲在溪麵織出細密的漣漪,像極了當年蕭承酒盞裡的琥珀色旋渦。我突然想起,那夜他在窯邊調酒,火光映著他眉間的紅痣,笑著說:阿瓷,這窯火裡的秘密,遲早要燒出來。
此刻,溪水裹著碎瓷片向下遊流去,我伸出手,指尖觸到兩朵蓮花的倒影——一朵是曇曜未完成的佛窟夢,一朵是蕭承破碎的皇族魂。它們在水波中搖曳,卻始終不願分離。
或許,這便是青瓷的宿命。我對著雨水輕語,聲音被溪流帶走,在破碎裡尋圓滿,在窯火中續前緣。雨珠落在新燒的瓷片上,開片的聲響與溪流的嗚咽交織,像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不遠處的佛窟裡,曇曜的石像在雨霧中若隱若現,鑿刀仍保持著未完成的姿態。我突然明白,這窯火的故事,纔剛剛寫到中場。
暮春的溪水裹著碎瓷末向下遊淌去,我在水邊蹲得久了,腿腳漸漸麻木,卻不願起身。雨絲漸疏,簷下的水滴開始有了間隙地砸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迴音。我望著水中漸漸清晰的倒影,那半朵曇與半朵承在水波中重合,竟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圓滿。雨珠在溪麵織出細密的漣漪,像極了當年蕭承酒盞裡的琥珀色旋渦,也像極了曇曜在佛窟裡刻刀劃過石麵的軌跡。
我突然想起那夜蕭承在窯邊調酒,火光映著他眉間的紅痣,笑著說:阿瓷,這窯火裡的秘密,遲早要燒出來。而曇曜在佛窟裡對著殘片發呆時,那雙幽邃的眼眸裡也藏著同樣的火焰。如今想來,這窯火何嘗不是命運的隱喻——我們都在其中煆燒、開片,試圖在破碎裡拚湊出完整的自己。
溪邊的杜鵑仍在啼鳴,聲音裡帶著血絲般的顫音。我從懷中摸出那枚戒箍,冰涼的金屬貼著頸間胎記,竟生出幾分暖意。戒箍內側不知何時刻上了兩行小字:承曇雖滅,青瓷永存。我突然明白,這宿命的窯火從未熄滅,它隻是換了個地方繼續燃燒。
我站起身,任由雨水混著淚水淌過臉頰,滴進溪水。佛窟的鐘聲從山腰飄來,混著溪流的嗚咽,一聲聲敲在心上。那些未完的宿命、破碎的愛恨,都化作青瓷上的開片紋,歲歲年年,永不癒合,卻又歲歲年年,在裂縫裡開出新的蓮花。
我轉身望向重建的窯口,新燒的蓮花燼在窯板上排成行,釉色在暮色中泛著暗光。我伸出手,指尖輕觸那半開的蓮花紋,突然聽見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回頭時,雲遊僧人正站在雨幕裡,眉間的紅痣被溪霧洇得模糊,卻透出幾分慈悲的亮色。
阿瓷。他的聲音被溪聲吞了大半,卻字字清晰,這窯火既已燒儘前塵,不如讓故事在青瓷裡重生。我望著他眉間跳動的紅痣,突然想起蕭承最後的笑——那個在宮變中被亂箭穿心,卻在雪地中捂著傷口對我笑的瞬間:記住,蓮花燼的故事,永遠有下一章。
雨絲再次密起來,我望著滿窯的蓮花燼,釉麵上的血絲紋路正向著同一個方向彙聚,像是要拚湊出完整的真相。我蹲下身,把碎瓷片拚湊出完整的蓮花紋,母親的骨灰混著釉漿,在指間凝成永恒的形狀。溪邊的杜鵑突然停止啼鳴,四周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
或許,這便是青瓷的宿命。我對著雨水輕語,聲音被溪流帶走,在破碎裡尋圓滿,在窯火中續前緣。雨珠落在新燒的瓷片上,開片的聲響與溪流的嗚咽交織,像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我閉上眼,任由雨水洗去臉上的泥垢。當再次睜開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溪水裹著碎瓷末向遠方流去,而我手中的蓮花紋瓷片,在晨光中泛起淡淡的虹彩。這虹彩裡有曇曜未完成的佛窟夢,有蕭承破碎的皇族魂,更有我這個流落公主,在窯火與溪流間尋回的自我。
我轉身走向窯口,新濕的泥坯已在案上備好。我蘸著釉漿畫下第一筆纏枝蓮,筆尖掠過瓷胎的瞬間,聽見遠處佛窟傳來悠長的木魚聲。這聲音穿過溪穀,與窯火的餘燼一同消散在晨霧裡,卻在我心底激起層層漣漪。
從今往後,這窯火便是我的佛窟,這溪流便是我的佛經。我將以青瓷為紙,以開片為筆,續寫這未完的故事。讓每個破碎的瞬間,在窯火裡重獲新生;讓每段未完成的宿命,在瓷片上化作永恒。這便是青瓷的劫,也是青瓷的渡。
我望著溪水儘頭,那裡建康城的宮闕在朝霧中若隱若現,像極了母親當年燒製的海市蜃樓。而我腳下的剡溪,正裹著蓮花燼的碎片,向未知的遠方奔流。那些碎片將在某處的江心聚攏,化作一朵永不凋零的青蓮——它一半朝東,向著佛窟的方向;一半向西,向著官窯的舊址。在這永恒的對望裡,我終於懂得,破碎與圓滿,本就是同一朵花的兩麵。
窯火再次燃起時,我聽見曇曜在佛窟的鑿刀聲,與蕭承在官窯的調酒聲,跨越時空交彙成一曲無言的梵歌。而這溪邊的杜鵑,也在雨後重新唱響,像是為這宿命的續章,添上一抹血色的註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