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哀求
哀求
林栩沒有答話,竇言洵卻覺得四周空氣無比凝滯,令他快要難以呼吸了。
她望向他的眼神一向澄淨,如今怎麼卻清冷冷地,好似湖麵上漂了一層覆冰一般?整個人蜷縮在床榻間,更是說不出的岑寂……
好像懷了他的孩子,她一點都不快樂似的。
他心裡咯噔一下。方纔的喜悅還未傳遍身子每一寸角落,如今又不免心裡難過起來。
他忽然滿身怯意。隻得小心翼翼地揣摩著她的神色,很快手心裡竟然生起一層薄汗。
竇言洵張了張嘴,一時也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能移開目光,看向桌邊那碗尚還冒著熱氣的紅棗湯。
一片寂靜中,她的身子輕輕動了動。
竇言洵擡起眼眸,看見她神色平靜,緩緩地點了點頭。她整個人坐在榻上,身上還裹著一層薄薄的絨被,乖巧的像一隻小雀,滿臉寫著安靜和乖覺。
他來不及欣喜,便聽見她張開雙唇,蒼白如雪的臉頰上卻拂過一層粉色的霧,明明不施粉黛,好看得卻像是周身籠了層極為柔和的光暈一般。
她微弱的聲音在搖曳的燭火間化開。
“是真的。”
他呼吸一滯。酒後的醉意讓他本就頭重腳輕,如今整個人也搖搖欲墜起來,竟是再也站不穩了。卻分明幸福所致——
他從未有過這般緊張,從前瀕死掙紮時沒有,獨自流浪荒漠時沒有,便是最近,被囚於鄭凡倉家中不見天日的兩日,生死一瞬間之時,他也不曾感受過這般忐忑不安的滋味。
林栩輕輕勾了勾唇,將他的手抓起來,而後掀起錦被,一路引領著他,覆於她的小腹之上。
“……不過大夫說尚隻有一月,所以胎象還不穩,需得小心嗬護著些時日。”
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隔著衣衫,他似乎能感受到肌膚的起伏。竟是連觸碰也怕傷了她……他又如何能不小心呢?
她肚子裡如今懷著的是他的骨血,單是想到這一點,他便抑製不住的近乎雀躍了,他又如何能不看重,不謹慎呢?
竇言洵忍不住將單薄的人兒抱在懷裡,親了親她的臉頰。原來這便是幸福的感覺,他隻覺得心裡一揪一揪的,陣陣發酸,發麻,讓一向沉穩的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連手和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了……
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笨過。竇言洵愛惜的吻親親落下來,卻也笑了,原來她也隻是麵上平靜,臉龐也泛著燙。
太好了。
太好了。他細不可聞地輕輕鬆了一口氣。方纔一路行來時,即便天色已晚,他還是片刻都不敢停歇,連酒杯都沒放穩,便向竇懷生辭行向這邊跑來了。一路需經過後花園,還嫌走大路耽擱,專門從後花園的偏徑趕了過來。
那時他看著頭頂初升的明月皎皎,緊張地不敢呼吸,隻能暗自祈禱月亮,祈禱清風,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如今,他的願望沒有落空。他竟然覺得人生如此圓滿……
甚至,哪怕很快他便死去,他也覺得此生無憾了。
這樣想著,竇言洵卻又自嘲的笑笑。他是忍不住在笑自己的傻氣。她好不容易纔懷有身孕,如今正是需要他保護的時候,他偏要將她好好的、周全的護著,又怎麼能忍心就此離去呢……
他小心翼翼的在她身邊坐下。她如今金貴,他唯恐哪裡一不小心,便傷了她。便是自己的衣擺,都特意撩了起來,唯恐哪裡不小心碰到她。
“大夫還說什麼?”
他吻了吻她的眼睛。
可林栩的眼睛亮晶晶,卻是濕漉漉的。她的眼睛一向清透,不輸螢火瀅亮、不輸月色皎潔,如今怎麼卻隱隱泛著涼意。她可是才哭過麼?
林栩被竇言洵如此慎重而緊張的模樣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好端端的,眼角便濕潤起來。
明明看著他如此幸福珍惜的模樣,她隻覺得心底裡一陣酸,一陣熱,兩相交替,可是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自己竟然會想要流淚。
他看向她的眼神卻漸漸鄭重起來。
溫熱的唇緩緩向她靠近,隨後柔軟地落在她尚有淚珠停留的眼睫之上,說出的話卻堅定如磐石:
“栩栩。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孩子。我竇言洵便是拚出一切代價,就算是我的性命,也要護得你和孩子周全。”
林栩眼底緩緩漫上一層哀色,她倚在竇言洵的肩頭,藉此掩藏自己的神情。
今日他得知自己懷孕的反應,著實出乎她的意料。原本她還在想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更不知該如何麵對他。她每日悄悄喝下的避子湯被換過,既然竹苓沒有可能,那是不是便隻剩下那一種可能——
那湯藥,便是他趁她不備,悄悄換掉的呢?
所以,他也一直都知道自己背地裡喝藥。每每相對,他卻從未提及。
而事到如今,再去深究,也沒有意義了。他的小心翼翼,像一顆刺一般紮在她的心上。很快便汩汩冒出血來。
若是不問他的意思,便偷偷將孩子拿掉,是否也太過自私呢?
她在心底長長歎息一聲,良久,隻能愈發將他緊緊環抱著。
“好。”
他聞言更是開心的不得了,拿起床邊的藥碗,小心地喂她喝完了整碗湯補。還是覺得不夠,又吩咐了下人去打了一桶熱水來。
在崍寧的那些日子,他每日忙著政事和與鄉紳間的爭鬥,多少也怠慢了她。可她總是安靜的在院子裡等著,有時看著那些早便翻過無數次的賬本,有時托著腮,看著幾個丫頭在院子裡逗著雪團玩追趕的遊戲。
她眉眼間總是隱隱泛著思量和愁緒。
他從來都看在眼底。他一直在想,究竟怎樣才能對她更好一點。
她從前喜歡逗弄那兩隻鸚哥兒,他便送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狗來給她解悶。她成日裡對著賬本,有些地方看不明白,他便派齊管事到她的身旁給她解惑。
後來她的表兄出了事,儘管有些嫉妒,他還是暗中疏通了不少人脈,隻為了不再看見她落淚神傷的模樣。
甚至,從前兩人還未曾成婚時,他曾為著她跟蹤自己而逼問她,那時周惟衎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更是送她一塊玉佩,他看在眼裡,心底卻惱怒不已。沒多久,便將自己從前從來不肯離身的那塊玉玦送給了她。
連他自己,那時都不明白到底究竟是哪根筋不對,這麼做又究竟是為什麼。
甚至,親眼看著晏鴉除去那個陷害她兄長的秦子塬,他也不過是出於嫉妒而已。
他怎麼敢、怎麼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他的發妻行輕薄行徑?
儘管那時低頭看著雨水將鮮紅血跡衝刷殆儘,他卻不願承認。
可早在很早之前,早在那些他從未意識到的瞬間,他便早已愛上了她。甚至,還隱隱生了些癡念來。
他這個人,年少喪母、失去幼弟,又被家族的人不顧尊嚴的踩在腳下。過慣了被人冷眼旁觀的日子,他也生得冷淡,涼薄。
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一次次地破例,一次次地救她,漸漸的演變成偏執。
便是連身邊跟著他最久的晏鴉,在最初看到林栩脖子間掛著的那塊招搖過市的玉玦時,都不禁滿是詫異。那是多年前,他和晏鴉相識之初,便立下的血誓,多年並不曾破——
見玦如見其人。收刀,人去,封血。
晏鴉殺人如麻,武功在中原數一數二,但這麼多年來,但凡看見那塊玉玦,即便殺紅了眼,也會收手。
而他從一開始,就算再不喜生人靠近他,窺探他的心思,對她,卻也從未動過殺心。她好像,一直都是他的例外。
這樣想著,竇言洵將碗和勺子放下,又拿著自己的袖筒給她將唇邊的藥漬擦去。
林栩看著身形高大的竇言洵捲起袖筒,緩緩彎下身子,跪坐在她的膝前。
她不明白他想要做什麼。
卻見已換下朝服的他如今一襲藏青中衣,修長的手指將袖口解開,然後高高挽起。
他沒說話,動作極輕地挽起她的裙角,指尖泛著溫熱,卻在觸在她冰涼的足踝處時,令她周身一滯。
“這是做什麼……”
他卻彷彿沒聽見她的低語,隻將一旁木桶裡的溫水試了試溫度,隨後竟然緩緩蹲下身,另一隻手握起她的腳,為她褪去襪子。
那是他自從仕以來,一直慣於執筆、執縣令印的手。如今卻捧著她一雙素白的足,輕柔地將她的雙腳浸入水中,連骨節都帶著克製的力。
林栩麵色不禁一紅,她便稍微使力,想將自己的雙腿從他手裡抽回來。
卻被他輕輕按住。
竇言洵嗓音很低,混著她幾乎聽不清楚的聲音,卻格外舒緩溫柔。
他認真地將她的雙腳浸入溫度剛好的水中,擡眉看她,神情卻無比認真。
“你本就時常手腳冰冷,如今懷有身孕,更需注意著。每日以熱水浸泡,方能驅寒。”
林栩心跳不可抑製的亂了一下。看著他低眉專注地神情,一時更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她能看懂方纔他眼底的欣喜若狂,可自崍寧立功後,如今他到底也是朝中的五品大員了,就這樣不顧禮教的為她洗腳,更是如下人侍奉般跪坐在她的麵前……
如此卑微。如此渺小。
他怎麼能做這些呢……
她很害羞,很不好意思。還是想逃,卻被他牢牢握住腳踝,甚至還濺了一些水滴在他的臉上。
那般顏容疏朗,冷雋清貴的臉。
竇言洵眼睛眨也不眨,任由那水漬緩緩劃過他的臉頰。
林栩知道他所言不假,自己一向是手腳有些冰涼的。有時候兩人相擁而眠,她便將腳心靠著他,藉以尋得一絲暖意。如今被他寬大的手掌握著片刻,竟也漸漸生了一層薄汗來。
“你不該做這個的……”
話卻被他截斷。竇言洵眼底有璀璨的星辰,隔著熱水氤氳,溫柔的看向她。
好像要努力記住她的容顏一般。明明彼此成婚已有一年多了,他卻無比認真的看著她,好像要將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刻進腦海裡一般。
“栩栩,這是我們的孩子……留下它。我會竭儘全力,保護好它。”
林栩怔怔地看著他。
心好像忽然間便變成了一塊石頭。在寂暗無光的深淵中急速下墜,直至最後落入無底的寒潭之中,發出巨大的聲響,濺起陣陣水花。
他竟然看懂了先前自己心中的疑慮……
他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可能會拿掉這個孩子!
他如此聰明,竟然連什麼都瞞不過他。如今更是語氣極輕,近乎是拋掉一切尊嚴,卑微地哀求她。
竇言洵輕柔的擦拭著她洗乾淨的雙腳,她隻聽見殿內的水花聲,以及兩人的極輕呼吸聲。
她卻忍不住呼吸輕顫起來,緩緩向前擡起手。
林栩纖細的手指輕輕落在他的發頂,拂了拂他方纔因來時倉促而稍顯淩亂的發絲。
“好。”
她隻聽見自己極輕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她答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