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畫像
畫像
而秦嬤嬤隻是擡起頭來,額頭上有深深的皺紋陷入麵板中,眼尾處的溝壑平日裡隻覺得和藹可親,如今卻絲絲透著些可怖來。
絨薇雖然身手敏捷地從秦嬤嬤手中那把剪刀逃脫了出來,眼下卻也不禁被那雙眼睛緊緊盯著而嚇出一身冷汗。饒是還有幾分後怕,她也不禁十分佩服地看向林栩,夫人果然料事如神,難怪方纔叫秦嬤嬤進來之前就在暗中給她們使了眼色!
“夫人您是何時發現秦嬤嬤是內奸的?”
林栩站起身來,向被按的絲毫動彈不得的秦嬤嬤緩步走近。
她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個皇後派來的一直蟄伏在林家的人。
是啊。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有了疑心的?
是秦嬤嬤總是定期回鄉探親,這些時日更是愈發頻繁的緣故嗎?還是每每秦嬤嬤回憶起她的幼年時光以及昔日的粱霜予時,眼底總是不自覺的閃過一重又一重複雜的情緒呢?
亦或是,她前腳剛拚儘全力,好不容易纔僥幸從竇家偏門逃脫,而彼時竹苓和絨薇都被支走,能讓白氏和郭姨娘不由分說闖入彆院,更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在她的妝奩中找到所謂“罪證”時,明顯少不了內鬼的接應呢?
她從很久以前便開始懷疑,也一直有所察覺,自己身邊,一定暗中潛伏著一個細作。曾經她絞儘腦汁,隻以為這個人一定和前世害林家的罪魁禍首竇家少不了聯係。
她懷疑過弄玉,懷疑過竇言洵身邊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暗衛,甚至懷疑過周惟衎派來保護自己的芳杏……她身邊來來往往的這麼多過客,她卻一直不肯真的狠下心來,去懷疑自己身邊至親至近人。
七歲那年梁霜予死後,林栩久久走不出來,林甫白日忙於政務,便選了一些年長的嬤嬤進府幫著教養看護林栩。秦嬤嬤因做事謹慎體貼,很快便脫穎而出,一直留到了現在。
現在想想,多少事情她幼年頑劣,秦嬤嬤無不看在眼裡,卻從未真正的將她往大家閨秀那條路上引領,旁的嬤嬤有時實在看不下去林栩闖的那些禍,難免要多嘮叨幾句,隻有秦嬤嬤,每每都替她開脫,替她說話……久而久之,難怪她前世會養成驕縱的性子,一切竟然可笑愚蠢到那個地步!
十餘年的這些事情,樁樁件件都如刀劍一把徑直插入林栩的心口之上,汩汩地流出血來。她本已筋疲力儘,沒有任何力氣,可如今自己已經成為母親,眠雪還需依賴她的依靠,她又如何能再度軟弱下去!
“秦嬤嬤,這些年來,林家何時虧待過你一次?便是我,也是將你視作身邊最為親近的人,出賣林家,受雇皇後,你究竟安的是何居心?”
秦嬤嬤看著林栩的雙眼漸漸淌了淚下來,“小姐,老奴知道您這些時日來顛沛流離,定是心中難受的,您若是不開心,要殺要剮,老奴悉聽尊便。隻是,這些年來老奴對您又何嘗沒有真的感情……您實在是老奴眼睜睜看著長大的啊!老奴實在冤枉得很啊!”
聲聲哀泣,實在令人動容。
林栩冷睨她一眼,卻全然不顧秦嬤嬤的淚水奪眶而出。
“那日白氏和郭姨娘大闖彆院,可是你放任她們進去搜到所謂的東西的?”
“……小姐明察,此事確是老奴疏忽,可老奴那時心緒煩亂,畢竟又身份低微,那裡敢衝撞老夫人和郭姨娘呢!待老奴反應過來,一切已是不可收拾了啊!”
竹苓本就滿心怒火,她如何能容忍得了朝夕相處的人竟然背叛林栩,此刻聽到這裡更是當即便嗆道:
“嬤嬤多年資曆,自然明白夫人平日裡在竇家的謹小慎微,當時那般情形您不想著如何替夫人掩護,卻白白開啟著房門等著老夫人前去,若說沒有旁的居心,嬤嬤又怎麼會犯下如此錯誤!再者說,夫人的那方櫻桃手帕自宴席被太子妃和恭郡王四小姐做了文章後,一直謹慎地收在妝奩的夾層之中,若非咱們近身伺候的人,誰又能輕易發覺?”
秦嬤嬤聽了,隻是低頭哀泣不止。但無論如何盤問,她卻都是不肯再吐露一個字了。
林栩明白她既然能被皇後選中並在自己身邊成功蟄伏這麼久,自然鬆口也不會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她朝那幾個護衛道,“將人帶下去,好生的看管著,絕不能讓她輕易尋死。”
又對竹苓道,“聽說這個巷口住著一個畫畫十分傳神的舉子?將人請來,好生給秦嬤嬤畫一張畫像吧。”
竹苓雖然疑惑,卻也連忙點著燈便去了。很快,那舉子便睡眼惺忪的被請了過來。尋常的讀書人清高,即便偶有拮據,也不會想要隨便賣字畫為生,竹苓原本還想著多出些銀兩,沒想到隻是一提要求,這個舉子卻很快便答應下來,更是來了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一張與秦嬤嬤分毫不差的畫像便完成了。
林栩看了眼那張畫,滿意地交給一個模樣很是穩重的侍衛,“連夜送到高府,並請高夫人仔細過目。”
侍衛不敢耽擱,連忙小心地將那副畫像仔細收好,便馬不停蹄的去了。
林栩看了眼窗外漆黑一團的夜色,心裡卻不自覺的有些緊張起來。
楊氏……她一直都記得自己及笄那日,楊氏前來給她慶賀,並當著姚家姐弟為她主持公道的模樣。那時,還未受封為太子的三皇子還特意趕來為自己慶祝。彼時太子便問及楊氏身邊那個唐嬤嬤的近況。
宮中每每皇子公主初誕後,都要在民間廣選乳母,能近距離伺候天家,自然是很多人幾世都修不來的福分,運氣好了,還會和皇子公主搞好關係,自是不愁以後的榮華富貴的。唐嬤嬤既然從前伺候在太子身邊,又能被太子記憶至今,想必亦是從前在宮中做的十分出色的。
既然秦嬤嬤死活不跟鬆口,她便需要讓唐嬤嬤辨認一番。
甚至,她還想從唐嬤嬤之口中,探聽一些當年她並不為人知的隱秘——
皇後,究竟為何要殺害一個與她無冤無仇,清冷持靜的高門婦人?
甚至,皇後尊貴為國母,想要除掉一個礙眼的人更是再簡單不過,她隻需隨意找個藉口,便可將這件事就此掩過,又何須如此不放心,還要再派一個人,硬生生的盯在林栩身邊,藏在林家甚久?
饒是她心思翻飛不已,此刻唯一能做的去也隻有忍耐了。
林栩懷中抱著已經睡得香甜的眠雪,正準備交給乳母嬤嬤,將眠雪帶下去休息,門口卻是一臉為難的絨薇再度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怎麼了?”
絨薇有些為難道,“夫人,剛剛那個窮書生,畫完畫不肯走,竟然如此厚臉皮,說幾日沒吃東西了,想要討一口熱飯吃。哪裡是什麼讀書人,倒是引來一個叫花子!”
林栩亦有些詫異,“那些銀錢,他可都收了?那可足夠一個讀書人這半年的飯錢了。”
絨薇亦不滿道:
“可不嗎,可這書生就是不走,硬是想賴著要一碗飯,若是尋常的飯菜也便罷了,奴婢瞧著廚房的李娘端了兩碗清燉雞湯過去,這書生卻看了直搖頭!他甚至點名要一碗什麼巷尾衚衕蒸肉餅,還說從前這個宅子是一家餐館,後來廚子走來,就再也吃不到這樣菜了,他還說,既然咱們給了他如此賞錢,那他便想要用這些錢來買一碗蒸肉餅……這簡直是得了便宜還賣上乖了!”
林栩越聽便覺得好奇,這人的舉止委實是奇怪了些。絨薇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能把她氣成這般模樣的,一定不是尋常人等。
她便披了件外衣,蹙眉道,“既是窮書生,又餓了幾日,未必過於滋補的膳食他便喜歡了。我記得後院不是有一處長勢正旺的韭菜嗎?配上土雞蛋炒在一處,倒也剛好下飯。”
絨薇一聽倒也眼睛一亮。“正是呢,奴婢倒忘了後廚還有一罐子做好的鹵肉,這便給他送過去!”
待林栩趕到前廳時,卻也被眼前一幕震懾而不由得怔了怔。
隻見不大的廳內佈置的簡單而乾淨,而一個青年模樣的男子正坐在桌前,一看便是讀書人的模樣。
隻見此人衣衫洗得發白,領口略舊,卻不汙不皺,顯是自己仔細熨過。而眼下,更是雙眼放光地看著桌上才被送上來的食物,頗為興奮地拿著手中的筷子。
小桌上擺著的,是林栩剛吩咐後廚準備的一碗嫩韭菜炒雞蛋,一碗鹵肉,一大碗米飯,以及一碟冒著熱氣,剛出爐的肉末蒸餅。
絨薇瞧見他,便沒好氣的衝林栩努了努嘴,“夫人,就是他。”
書生卻像是渾然沒聽見一般,隻是湊近上前聞了聞飯菜的香氣,這才大快朵頤了起來。已經餓了許久的人吃飯也如龍卷風一般,很快便隻剩下滿桌乾乾淨淨的空碗。
絨薇癟著嘴暗暗鄙夷道,“剛才還不吃呢,這會兒不還是連盤子都舔乾淨了。”
那書生酒足飯飽,這才擦了擦嘴,回過頭來。他見到林栩,忙彎了彎身子,拱手道,“多謝夫人款待,這頓飯蒸餅水多了一些,肉末滋味不夠,卻也味美可口,新鮮的韭菜更是十分下飯。這便權當是學生的畫錢付了。”
言罷便欲轉身離去。
林栩不免覺得好笑,“那些錢足以夠你維持半年的生計,難不成全換成這一頓便劃算嗎?”
書生頓了頓,回頭一笑,露出白燦燦的牙齒。
“學生一心備考,總要考中的時候。再者說,再不濟學生還能賣些字畫,給人抄寫經文過活,隻不過和巷尾飯館滋味相近的蒸肉餅卻是千年難一遇了。自然劃算的很。”
如此古怪的性子,滿沐京怕是都難以挑出一個來。
林栩心底一動,不禁問道,“你是今年參加春闈的試子?不知姓甚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