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招撫
招撫
沐京內城北街上,較於夜間宵禁後的寂寥更為喧鬨熙攘,道路兩側店鋪高樓林立,各色小販攬客叫賣聲不絕。一路人群熙攘擁擠,從林府出發北行至此,林栩竟生出幾分疲累。
因是白日,又擔心被人留意行蹤,她今日便以薄紗覆麵,簡單穿了件素色絹紗,再搭配一件淺豆色薄披便出了門。
竹苓跟在她身側,二人一路避開人群,又依著梔芫那日送來的提示徐徐前行,終於走到了北街的交叉路口處。
映入眼簾的,赫然是門前燈籠高懸,即便是白日,依然賓客不絕的碧華樓。
趙岐的行蹤,竟然也和碧華樓扯上了關聯?
林栩嘴角忍不住抽動。
她回頭看一眼同樣麵露困惑的竹苓,兩人雖暫不知緣由,卻也隻得環顧四周,尋了個較為隱蔽的茶肆小坐等待。
店家模樣很是老實,見她二人並非熟客,便熱情推薦了店裡最熱銷的浮梁茶並幾碟茶食果子。茶香鮮爽甘醇,回味甚久,她久不吃農家茶,一時卻覺得甚是味美,比起宮勳侯爵常吃的茶也絲毫不輸,反而平添幾絲市井氣。
茶果子亦不俗。新鮮煮好的糖霜栗子剝去外殼,灑滿晶亮的糖霜,尚且還飄著熱氣,入口輕咬下去滿嘴香糯綿軟。
她又嘗了一塊棗泥桂花方酥,入口綿密,滿滿的棗泥餡香甜夾雜著層層疊疊的桂花香,細嚼之下還有淡淡的奶味留存於唇齒間,叫人入口難忘。
竹苓甚少出府,兼之還有不少孩子心性,所見所聞皆覺新奇,嘗了一塊方酥後便讚不絕口。
林栩瞧一眼她臉上沾滿了方酥的碎渣,忍不住笑道:“慢點吃,這裡又沒人跟你搶。”
近來事端頻發,還是甚少見自家小姐這般心情大好,竹苓一時也不免半揚起臉嬌俏道:
“奴婢這不是為小姐開心嘛,小姐如今終於得了懿旨能夠嫁給心上人,這便是頂天的大喜事啊!奴婢更是連開心都來不及呢,這幾日連胃口不知不覺也好了許多。”
林栩靜靜喝著茶,勾唇不言。
兩人等了片刻,見店家的茶點實在可口,便又續了壺茶,接連點了三四碟澄沙團子、滴酥並一疊新出爐的灌漿饅頭。
她二人臨街而坐,在竹簾遮蔽下得以靜觀整個路口,雖靜候多時,然而隻見碧華樓門前雖絡繹不絕,但多是些舉止輕浮的浪蕩子或大腹便便的走商。樓上樓下香豔如雲,卻全然不見那個身影高大而滿麵嚴肅的趙岐。
林栩端著茶盞,眼眸低垂,心思起伏不絕。
以她所瞭解的梔芫性格,若非掌握確鑿證據,絕不會留下這般篤定的音信。所以即便她生了疑惑,也隻是靜靜看著窗外車馬不絕。
就在她手中茶杯快要見底時,不過一個恍惚,便看到一個十分魁梧的背影,在遠處路口東南拐角處一晃而過。
她將手中杯盞輕輕放下。
一旁的竹苓吃得正歡,見林栩神色有異,卻也明白過來。當即抹了抹手,在桌上留下幾掂銀子,便依依不捨地回首看一眼桌上還剩的半個澄沙團子,跟著林栩匆匆走出了茶肆。
林栩快步避開如織人潮,單手輕按頭上的帽簷,以免麵紗散開。
方纔那魁梧身影消失之處,不在碧華樓門前,卻是與碧華樓一條街相隔的小巷。巷道狹窄擁擠不堪,兩側皆是些許破敗的青瓦灰牆,她與竹苓堪堪躲過一個汙水坑,未行甚遠,身上便被蹭上幾處泥土。
趙岐乃竇府出身,又調去中央武學之地校武場當值,雖不至於富貴,但單是每月領的俸祿絕不會少,怎麼會屈居於如此破敗不堪的地方?
她正懷疑方纔是否是自己一時眼花看錯,卻聽聞原本寂靜的巷道不遠處,依稀有二人低語聲傳來。
那是一男一女在低聲交談。
“你到底要纏著我什麼時候?”
女子聲線嫵媚,言語壓得極低,可仔細聽起來,卻似乎夾雜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男子似是怔了怔,半晌才開口道:
“我已經攢了不少,加上從前省吃儉用存下的,再攢一段時間,想必過些時日就能為你贖身——”
女人聞言冷笑一聲,反而不留情麵的將男子話音打斷:
“為我贖身?趙岐,你就這麼點銀兩,拿什麼替我贖身?我便是在碧華樓睡一晚上都不止這些,那些客人可都是沐京城內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少來煩我!”
“但總歸是要累些你我畢竟是同鄉舊識,我不能看著你”
男子的聲音漸漸隱沒下去。
女子接著哼笑:
“看著我這般墮落?趙岐,我從一開始就跟你說過,做我們這行的,實非良善,你一個小小武場護衛,招惹不起的。”
女子言語漸軟,便接著有金屬器物叮鈴作響的聲音響起,隨後聲音似逐漸被悶在棉絮中一般啞了下去。
“這些首飾你拿回去,我不會收的。你留著回去賣了換錢,再找一個清白人家,彆再惦記我了。”
趙岐啞著聲音挽留:“青青——”
隻聽見寂靜中那名女子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不多時便徹底消逝在遠處巷尾。
兩人竟然不歡而散了。眼下於情於理,繼續留在這裡聽牆角都不太合適,林栩打量四周,正苦於無處藏匿,卻聽得另一略顯沉重的腳步聲正漸漸向她二人所在之地逼近。
她與竹苓尚來不及閃躲,便見從前方走來一個高大的男子。不是彆人,正是前世對自己有過萍水相逢恩情的武場護衛趙岐。
相較於當日在武場當值時的意氣風發,如今趙岐卻神采頹靡,臉上有些許胡茬,頗顯潦亂。他本快步急行,見到前路林栩二人的身影時腳步一頓,隨即神情警惕道:
“前路何人在此?”
巷道狹窄,想必方纔他與青青的言語已儘數被這二人聽去。
林栩瞟一眼趙岐瞬時按在腰側刀柄的手,卻不慌不忙地柔聲一笑:
“大哥莫要緊張,小女子方纔不過是想行個方便,初次來京城迷了方向,這才誤入這條小巷而已。”
微風乍起吹動那覆麵的薄紗一角,紅唇玉麵半露,自是迤邐風情。
趙岐移開目光,神情卻很是淡漠,隻將身子側過便欲離開。
沐京多得是達官顯貴,也多有外地富商在此雲集交易,麵前女子雖服飾簡單,但言行間足以見得非富即貴,他平日裡拿人恩典,為人辦事,早就明白很多事無需多舌的道理,況且他今日心情不好,眼下實在懶得再理會旁人。
然而就在他與那蒙麵女子擦肩而過之時,卻聽得極為清冷的聲音自薄紗之下悠悠傳來:
“大哥莫怪小女子多言,方纔無意聽得你二人談話,青青姑娘真實坦蕩,毫不造作,是難得的一位好嬌娘。”
本已大步向前邁去的趙岐身形一滯,隨即扭回頭看向她。
二人距離很近,林栩可以清楚的瞧見趙岐雙眼中殺意驟現,本就粗糙的臉頰更顯淩厲,就連站在她身後的竹苓都不禁被趙岐手中刀刃的亮色而唬了一跳。
她二人今日手無寸鐵,這裡又身處鬨市旁側的狹窄甬道之中,若是惹惱了此人被當街殺死,怕是待她二人屍體涼透了都不會被人發現。
趙岐悶聲道:“彆多管閒事。”
女子卻毫不退縮,透過那層薄紗,竟依稀可見紅唇輕揚,卻是一抹淡笑輕綻,晏然自若道:
“路見不平絕非英雄好漢專屬,即便是弱女子亦可有行俠好義之心。我本是臨城商戶來沐京做些買賣,方纔聽見大哥與那名青青姑孃的話語而心生感念。我平生最看不得癡心枉付一事,青青姑娘可是身處碧華樓?贖金今日我替大哥出了便是。”
趙岐似是不可置信般低頭看她。
“這贖金可是整整黃金三百兩,就算對你不是天價,你我不過素昧平生而已,怎會這般好心?”
竹苓適時道:“助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家主子重情重義,從來最看不得鸞分鳳離一事。”
趙岐眼中有點點光亮閃爍,林栩知道,那是他內心在瘋狂動搖。然而不過片刻,趙岐還是神色黯然道:
“不必,這錢財來得不明不白,在下是不會收的。”
林栩早已料到趙岐會如此說,反而正中她下懷,於是不慌不忙地後退一步,將適纔有些淩亂的衣袖略作整理。
卻見素衣之上袖口處花樣工整精美,那是用金絲線纏著紅絲絨撚成數股而仔細勾勒織成的如意祥雲紋。比起普通的花樣來,更是多瞭如意旁勾勒成七彩色的對稱雙渦,十分的瑰麗好看。
趙岐從前在竇府當差數年,隻匆匆一眼便明白過來,這人竟和自己的舊主有關!他慌忙低下頭去,聲音添了幾分恭敬:
“您——可和城南竇家有何關聯?”
麵紗之後傳來極輕的歎息聲。
“我卻還盼著能和竇家扯上些關係。”
微風將那薄紗一角輕輕撩去,隻匆匆一瞥便可窺見薄紗之後的清麗冶豔,然而女子眉眼間竟滿是憂色。
趙岐雖早已不在竇府內當值,但對從前舊主諸事仍有所耳聞,偏又聽得此時麵前女子聲音極輕道:
“……不過是心儀那個人,便想儘一切辦法去接近他。不僅打探起各種他的喜好,又日日模仿以睹物思人,以為這樣便能和他更近一些……愛一個人的心思,不就是如此卑微可笑麼?”
本就躬著身子的趙岐聞言,頭便垂得更低了一些。
竇家二少被皇後賜婚於林家小姐一事這幾日傳的沸沸揚揚。竇言洵風流不羈,對那小姐根本無意,聽說卻是被這位硬是逼著求娶,更是親自去宮中跪了許久,方求來皇後恩典,這才得以了卻心願。
如今這位林小姐已然超越張姿許,成為沐京城首屈一指的癡女了。他自然也聽了不少坊間那些難登大雅之堂的言論。
到底不過是同為淪落天涯的可憐人罷了……
趙岐低聲開口,語氣中含了幾分恭謹及敬佩:“林小姐一片癡情,於今時今日已十分難得,在下很是敬佩。還請林小姐莫要妄自菲薄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