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平複(修)
平複(修)
趁著此番空閒,她也終於尋得一絲機會平複,先前一直撲通亂跳的心也終於漸漸回至平靜。
待竇言洵再回過頭來,便看到身下之人素淨的小臉上,莫名染上一副格外悲壯肅穆的神色
鴉羽般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被他凝眸注目久了,她再也無法佯裝,隻得緩緩將雙眼睜開。
闖入他眼中的,便是那樣一雙濕漉漉像飄著零丁霧氣的眼瞳。
幾分忐忑幾分懼意纏繞不清,卻又莫名摻雜著壯士斷腕般的決絕。
好像一副很怕他的樣子。
他莫名便有些晃神,想起數月前七夕蘭夜那條暗巷中,分明是同一個人,與他絮絮說著蠱惑引誘的低語。
那時的林栩站在她麵前,身形多半都被幽暗的光影隱去,明明是那樣嬌小瘦弱的一個人,言語間卻有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若非他多了一份心思,或許都無法捕捉到那雙眉眼間藏也藏不住的怯意。
他其實那時就很想問她,難道她很怕他麼?
既然怕,為何還總是跟著他,纏著他,甚至鬨得滿城風雨隻為了嫁給他?
這個人,真是世間少有的矛盾。
他腦海中思緒翻飛,也不知何時唇角已然彎起,卻是一抹稍縱即逝的笑。
林栩眼中閃爍著微微的遲疑,她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
“夫君你,可是有什麼開心事?”
竇言洵回過神來,又凝眸看她。
眼底卻慢慢浮現一絲嘲弄的意味。
什麼開心事他本就是這世間不配開心的人,也活該受儘折磨,孤零零一株隨波漂蕩的蒲草罷了,哪怕窮儘此生,或許與他都不會再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了。
竇言洵扯了扯唇角,鬆開先前抓緊她雙腕的手,又緩緩上移,停在她纖長如雪的脖頸旁。
那裡有一隻極細的紅金相摻編織而成的線繩,夜色之下很是醒目,他不過伸長手指,輕輕一勾,便將那根細線拽了出來。
卻見絲線中穿插著幾顆飽滿而閃著光亮的赤色紅豆琉璃珠,繩子底部卻又挽成一個精緻的同心結,之下還墜著一塊沉甸甸的東西,他將那東西握在手心裡細看,卻也眼熟的很。
那是一塊絲毫不輸月色瑩潤的玉玦。
他雙目停了半晌,才緩緩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淡。
“怎麼隨身戴著這個?”
林栩抿了抿唇,聲音卻也很輕,像是生怕打破寂靜夜色。
“這玉玦是夫君送給我的,自然要好好珍惜。”
竇言洵打量著那塊玉玦,從前一直是自己的貼身飾物,那日在符青處,二人剛經曆過生死,他便摘下來給她。事後再回想起,卻也未免覺得唐突,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日為何做出那樣的舉動。
到底時光匆匆,他卻也早將此事拋諸腦後,沒想到竟被她重新穿了繩線,嗬護得這樣好,還貼身戴在脖子上。
這回竟輪到他怔然了。
竇言洵將那枚玉玦放下,先前一直貼身掛在林栩纖細的脖頸上,拿出來許久,已恢複了玉器自身的溫度,再度觸及她的肌膚,未免覺得寒涼陣陣。
她便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眼角卻有幾分笑意止也止不住地爬上來,“說來,這還是夫君第一回送我東西呢。”
她又道:“栩兒其實歡喜得很。”
竇言洵本欲開口的話便啞在喉嚨裡,他撐手坐起身來,一時靜默,隻背對著她。
“你才剛嫁進來。”
半晌才聽見竇言洵回了一句十分莫名的話,她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揣摩幾分。
難道是說他們來日方長,以後他還會送她更多東西麼?
她便想了想道:
“其實我不貪圖夫君旁的禮物,也不想要夫君多費什麼心思,隻要”
她頓了頓,聲音莫名有些哽咽,竇言洵看不見身後人的麵色,卻聽得寂靜一片的周遭,那人溫軟如春水潺潺,緩聲道:
“栩兒隻想要夫君整日吃得好,穿得暖,開開心心,平安健康便好,除此之外,栩兒其實,還真的再沒彆的心願了。”
竇言洵的背影一半陷在光影處的昏暗邊緣,她借著所剩無幾的燭光,清楚地瞥見他身形輕輕一顫。
暖爐處劈裡啪啦冒出火星來,隨即便有濃鬱的香氣四散開來,暖意微醺,倒叫人平白生出幾分幸福安穩的錯覺來。
竇言洵凝著眉,一邊站起身一邊隨手將方纔弄得褶皺的衣襟整了整,他大步向門口走去,卻又很快停下步伐。
“以後晚膳你不必再準備了。”
還未待她張口,他便回過身來,自那扇黑漆槅扇鑲嵌金絲玻璃的透光處看她,留下一句不鹹不淡的話。
“若衙門無事,我便早些回來。”
又隔了幾日,入目已是深秋蕭索,歲暮天寒的景象。四處皆寥寥泛著冷意,庭院裡的金桂不過黃燦燦了幾日,便一夜伴著淒風蕭索剝離下來,而林栩卻也漸漸適應了在竇府的生活。
整個竇家府宅甚大,但家中人丁卻算不得繁多。竇懷生的正妻白氏為當家主母,掌握府內實權,如今已經年逾四十,平素保養得當,又時常清齋唸佛,日子倒是過得十分清淨。
府內還有兩位姨娘,一位郭姨娘住在離正堂不遠處的玉芳園內,平日裡深居淺出,另一位甄氏據聞是早年曾伺候主子的丫鬟,出身低微,故而人也看著柔和許多。林栩曾在後花園與之匆匆打過照麵,除此之外,再無交集。
而整個竇家如今最為光鮮金貴的,當屬大房竇言舟及馮黛珠二位。馮黛珠雖進門不久,卻已為竇懷生誕下一位嫡長孫,孩子朗哥兒生得白淨,又十分機靈,自出生以來便極為討竇懷生和白氏的歡心。
竇貞則是府內最小的嫡女,與竇言舟一樣為白氏所出,便是下人口中十分尊敬的三小姐。她獨自住在後花園半月橋畔的寧月樓處,因著如今身為郡主伴讀,需每日進宮或前往長公主府侍奉,自林栩嫁進來,二人還未曾尋得機會好好說上一會話。
而她與竇言洵,則住在府內最為偏僻的彆院之中。
未成婚前,竇言洵也獨自一人住在院子裡的回雅居處。
彆院院落中古木林裡,十分空曠,位置離正堂及其他處所也十分偏遠,可謂十分清冷無聊,但她慢慢適應後,卻也品出了幾分清幽安逸的味道。
竇言洵身為庶子,生母不過是個不得寵的早逝的姨娘,在府內受到如此輕怠,亦是她早已料想到的。
一眾彆院的侍從,老的老,弱的弱,即便是衣衫服製,雖然用料不俗,但與正元院及大房的下人穿著比起來,早已是過時老舊的款式。
甚至她還留意到,彆院裡如今並沒有主事的丫鬟,唯獨資曆最老的常嬤嬤算得上這裡管事的人。種種安排,無一不昭示著竇言洵在府裡的冷遇。
好在她雖自小嬌養,卻從未有挑揀的習慣,生前最為頑劣之時,便是在河邊淤泥裡打滾兒,或是爬樹捉蛐蛐蹭的一身臟的事也是常有的,吃穿用度,這些身外之物,她早就不在意了。
更何況林家為她出嫁給足了排場,六十箱的嫁妝滿裝金銀珠寶,房契田契,甚至先前及笄禮的一眾禮物,以及梁霜予生前留下來的嫁妝,亦儘數擡了進來。她也心知肚明,這是爹爹生怕她進門後在竇家受委屈。
除了竹苓、青茉、絨薇照應她日常瑣事,還有老道的秦嬤嬤打理一切瑣事,至於周齊周全二人,更是閒來無事便提著腰間大刀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如此看來,亦無需她過度擔心。
這日難得日頭晴朗,林栩早早便醒來,床邊照例一片空蕩蕩的痕跡。她睡眼惺忪地用過早膳,又站在廊下逗弄了一會鸚鵡,便覺得乏悶,於是打發了青茉,讓她帶著其他幾個小丫頭在院中踢毽子。
她裹著件厚實的絨毛鑲邊披風,一邊在簷下繡花樣,一邊瞥幾眼丫頭們的玩鬨,好像唯有歡聲笑語不絕,這寂靜的彆院纔算有幾分人煙之氣。
不過片刻,她便繡好了幾朵花瓣和葉子。
秦嬤嬤走過來瞧了一眼,忍不住讚賞道:“小姐真是聰慧,這繡工如今愈發進益了。”
她便想起那日竇言洵受傷,自己給他包紮傷口時所用的繡帕,甚至還因為花樣入不得眼而被他嘲笑一番,立即麵上一紅。
秦嬤嬤很會誇人,時常讓人如沐春風而得意地找不著北,想想從前自己聽一句誇讚便興奮地手舞足蹈的模樣,林栩還是下定決心,往後對秦嬤嬤的滿口讚揚,最多也隻能打個對折,信三分便足矣。
庭院中難得熱鬨,幾位丫頭團團圍在一處,小臉紅撲撲,一起為中間的那個青衫丫頭鼓掌喝彩。
卻見那個丫頭紮著活潑的雙髻,模樣很是機靈,正是自己前幾日問過名諱的弄玉。
如今瞧去,隻見她身手很是矯捷,前翻,後踢,百般花樣地換著動作踢毽子,靈活得很,沒有一次讓那雞毛毽子落了地。
幾個丫頭便愈發興奮起來,口中齊聲直喊著: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
弄玉亦仰起頭,向高空中一踢,卻見那毽子直直飛向高空中去,又急速落下來。
眼見著便要落地,弄玉便縱身躍起,正欲將那雞毛毽子接住,卻是一個銀色身影不知從何處閃了過來,眼疾手快間便將那毽子截了去。
眾人定睛一看,卻見馮黛珠披著一件雪白鑲銀邊狐皮大氅,正眉飛色舞地踢著搶過去的毽子。
小丫頭們慌忙低著頭,恭恭敬敬地給馮黛珠行了禮:“給大少奶奶請安。”
馮黛珠卻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動作靈巧,毽子在她腳下上下翻飛,毫不拖遝。那張臉龐笑容明媚,有著一掃陰霾的晴朗。而且她身手竟十分敏捷,絲毫不輸方纔技藝精巧的弄玉。
隻見她一邊踢毽子,一邊朝林栩的方向看過來,燦聲笑道:
“我說怎麼一路走來,聽著這彆院如此熱鬨,原來你們竟背著大家,成日裡自己找了樂子呢。怎麼,弟妹也來試試?”
林栩站起身來,微笑著欠了欠身道:
“長嫂安好。”
馮黛珠笑著擺擺手,身子卻繼續踢著毽子,她雖然生產完,身形卻保養的極好,眼下如此活躍,更是全然看不出已為人母的模樣。隻見她動作輕巧靈動,那件鬥篷亦隨之翻飛,一旁圍觀的丫頭們也忍不住鼓掌叫好。
她一連踢了數十下,毽子都未曾落地。馮黛珠許是倦了,便輕輕一挑,那雞毛毽子便穩穩落入旁邊小丫頭的手中。
她整了整衣袍,擡頭看向林栩,爽朗地拍了拍手,“許久未曾這樣玩鬨了,一時竟沒忍住,弟妹可千萬彆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