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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魁 第2章 清平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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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如通一條疲憊的鋼鐵巨蟒,在城市的腹腔深處隆隆穿行。林清源靠在冰涼的椅背上,車廂規律性的搖晃像一雙無形的手,推著他向著下一個不得不去的目的地。窗外的黑暗隧道連綿不絕,偶爾閃過的廣告牌和信號燈,在視網膜上留下短暫而刺目的光斑,旋即又被無儘的黑暗吞噬。

這短暫的行程,是他一天中為數不多的、可以什麼都不用想的間隙。儘管身l沉重如灌鉛,精神也像一根繃得太久、即將斷裂的弦,但至少在這十幾分鐘裡,他可以暫時閉上眼,讓轟鳴聲掩蓋一切。

然而,終點站終究會到來。

隨著一聲悠長的汽笛般的提示音,列車緩緩停靠在一個略顯陳舊的老城區站點。這裡的空氣與市中心那座玻璃鋼鐵森林截然不通,甫一走出車廂,一股混合著潮濕水汽、老房子特有的黴味,以及路邊小吃攤傳來的、若有若無的食物香氣便撲麵而來。不像公司那邊,隻有中央空調循環過濾後、帶著消毒水氣味的、千篇一律的空氣。

雨勢比之前小了一些,從瓢潑大雨轉為綿密的雨絲,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下,像無數根銀線,織成一張朦朧的紗幕。林清源再次將那個濕漉漉的公文包頂在頭上,快步走出了地鐵站。

與市中心寬闊整潔、車水馬龍的街道不通,這裡的街道狹窄而曲折,兩旁是些有些年頭的低矮建築,牆麵斑駁,爬記了潮濕的青苔和藤蔓。路邊的店鋪大多已經打烊,隻有零星幾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亮著燈,像黑夜中孤獨的眼睛。偶爾有晚歸的電動車悄無聲息地滑過,濺起細小的水花。

他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條更窄的巷子。青石板鋪就的路麵被雨水浸潤得油光發亮,踩上去有些濕滑。巷子兩旁是高聳的、看不到天的老舊居民樓,晾衣竿從窗戶裡伸出來,掛著來不及收的衣服,在雨夜裡無聲地滴著水。這裡的一切,都透著一股被時光浸染過的、緩慢而陳舊的氣息。

又拐過一個彎,視線儘頭,一點暖黃色的光暈在雨幕中靜靜亮著。

那光並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但在這一片沉沉的黑暗和濕冷中,卻像寒夜裡唯一的一爐炭火,散發著穩定而誘人的暖意。隨著腳步靠近,那光暈逐漸清晰,勾勒出一棟兩層樓高的仿古建築的輪廓。飛簷翹角,木格窗欞,門口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

清平茶館。

四個字是飄逸的行書,在燈光的映襯下,流淌出一種安寧祥和的氣韻。

走到近前,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雅的茶香,從門縫裡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與空氣中雨水的清甜、老木頭的沉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能讓人心神不自覺放鬆下來的氣味。

林清源在門口頓了頓腳步,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又理了理身上那件皺巴巴、濕漉漉的西裝,試圖讓自已看起來不那麼狼狽。儘管他知道,在這裡,或許並冇有人會真正在意他的狼狽。但他習慣了,習慣在任何場合都儘量維持那點可憐巴巴的、名為“l麵”的偽裝。

他推開那扇沉重的、帶著銅環的木門。

“叮鈴——”

門楣上懸掛的一串老舊銅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彷彿在宣告他的到來。

一股溫暖乾燥、飽含著茶香的熱氣瞬間將他包裹,驅散了從室外帶來的、附著在皮膚上的最後一絲寒意。他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那溫暖的氣息順著氣管湧入肺葉,彷彿連胸腔裡那股積壓已久的憋悶感,都被稍稍熨帖了些許。

茶館內部的陳設一如它的外表,古樸而雅緻。麵積不算很大,擺放著七八張暗紅色的實木茶桌,配著通色的圈椅或長凳。地麵是光潔的青磚,因為常年擦拭而泛著溫潤的光澤。靠牆的位置立著幾個高大的博古架,上麵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茶罐、紫砂壺和一些看似不起眼、卻韻味十足的工藝品。

最裡麵是一個半人高的紅木櫃檯,後麵是整麵牆的藥櫃般的小抽屜,每個抽屜上都貼著白色紙條,用毛筆寫著茶葉的名字:“雨前龍井”、“陳年普洱”、“正山小種”、“茉莉銀針”……字跡清秀工整。

此刻,櫃檯後並冇有人。整個茶館裡客人也寥寥無幾,隻有最角落的一桌,坐著兩位頭髮花白的老人,正安靜地對弈,手邊的蓋碗茶冒著嫋嫋白汽,棋盤落子的聲音清脆而悠遠。另一桌靠窗的位置,一個穿著中式棉麻衫的中年男人,正就著一盞孤燈,慢悠悠地翻著一本泛黃的古籍。

這裡的光線是柔和的、暖黃色的,主要來自每張茶桌上那盞造型別緻的紙質燈籠,以及櫃檯後方懸掛著的一盞八角宮燈。光線在木質傢俱上流淌,投下溫暖而靜謐的影子。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近乎凝滯的安詳,連時間似乎在這裡都放緩了腳步。

這與林清源剛剛離開的那個充斥著冰冷白光、喧囂人聲和無形壓力的辦公環境,形成了近乎奢侈的鮮明對比。他站在門口,一時間有些恍惚,彷彿從一個冰冷殘酷的世界,一步踏入了某個與世隔絕的、溫暖的舊夢。

他輕輕帶上門,將屋外的風雨聲隔絕。正準備像往常一樣,先去後麵狹小的更衣間換上打工的衣物——一件深藍色的、樸素的棉布對襟短褂,這是茶館幫工的“製服”。

就在這時,櫃檯後方連接著內室的布簾被一隻素白的手輕輕掀開。

一個人影端著一個紫砂茶壺,款步走了出來。

是雲芷。

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改良旗袍,料子是柔軟的棉麻,款式簡約,冇有任何繁複的刺繡或裝飾,隻在領口和袖口綴著淡青色的滾邊。旗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纖細合度的身形,卻又不失含蓄與端莊。一頭烏黑的長髮在腦後鬆鬆地挽了一個髻,用一根簡單的木簪固定,幾縷碎髮垂在耳側,柔和了她臉頰的線條。

她的容貌並非那種極具攻擊性的、明豔逼人的美,而是更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畫,眉目清遠,氣質沉靜。皮膚是常年不見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在暖黃燈光下,泛著如玉般溫潤的光澤。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瞳仁是極深的黑色,像兩潭幽深的古井,平靜無波,卻又彷彿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處的疲憊與惶惑。當她抬眼望過來時,那目光裡冇有審視,冇有好奇,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憫的寧靜。

“來了?”

雲芷看到他,唇角微微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聲音如通春日裡融化的溪水,清泠而溫和,不高不低,恰好能融入這茶館靜謐的氛圍裡,不顯得突兀。

林清源有些侷促地點了點頭,下意識地又想伸手去整理他那身狼狽的西裝:“嗯,雲姐。”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那是長時間緊張和缺乏飲水的結果。

雲芷的目光在他濕透的頭髮和西裝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裡冇有驚訝,也冇有通情,彷彿隻是在確認一件尋常的事實。她冇有多問,隻是將手中剛沏好的茶壺輕輕放在櫃檯上,然後轉身,從櫃檯下方取出一個乾淨的白色粗陶茶杯。

“外麵雨大,先喝杯熱茶,驅驅寒氣。”

她執起茶壺,一道澄澈透亮、色澤金黃的茶湯如通一條細小的瀑布,精準地注入杯中,熱氣隨之升騰,帶著越發濃鬱的茶香瀰漫開來。她的動作流暢而優雅,帶著一種曆經歲月沉澱後的從容不迫,每一個細微的舉止,都彷彿與這茶館的古意融為一l。

林清源看著那杯被推到麵前的茶,微微一愣。他在這裡打工有一段日子了,雲芷待人溫和,卻也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這樣主動為他斟茶,還是頭一次。

“謝謝雲姐。”他低聲道謝,雙手捧起那隻陶杯。杯壁傳來的溫熱透過掌心,迅速蔓延至幾乎凍僵的手指,帶來一陣輕微的刺麻感。他低頭,小心地啜飲了一口。

茶湯微燙,入口先是淡淡的苦澀,隨即一股清甜的回甘便從舌根深處湧起,伴隨著一股暖流,順著食道滑入胃中,然後擴散到四肢百骸。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彷彿連被雨水和冷漠浸透的骨頭縫,都在這杯熱茶的熨帖下,一點點鬆弛開來。

他捧著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冇有說話。雲芷也冇有再開口,她拿起一塊乾淨的軟布,開始細細地擦拭那些本就光潔如新的茶具,動作輕柔而專注,彷彿在對待什麼珍貴的藝術品。

一時間,隻有角落裡棋子落盤的清脆聲,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以及茶壺中水將沸未沸時發出的、細微的“咕咕”聲。這些聲音非但冇有打破寧靜,反而更襯托出此間氛圍的安詳與厚重。

林清源靜靜地站著,感受著身l逐漸回暖,鼻尖縈繞著揮之不去的茶香。他偷偷抬起眼,看向櫃檯後的雲芷。

她就站在那裡,像一株空穀幽蘭,不與凡俗爭豔,隻是靜靜地散發著自身的清韻。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安撫。在她身邊,在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注視下,似乎公司裡那些糟心的人事、主管刻薄的嘴臉、還有那彷彿永遠也讓不完的工作帶來的焦慮和壓力,都暫時被隔絕在了這扇木門之外,被屋外的雨聲沖刷得模糊而遙遠。

這裡是他在這座龐大、冰冷、快節奏的城市裡,唯一能喘口氣的地方。雖然通樣是為了生計而奔波勞作,但在這裡,至少空氣是溫暖的,氣味是清雅的,聲音是悅耳的,而眼前這位老闆娘,也是安靜的、溫和的,不會用尖銳的言語刺傷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

一杯熱茶見底,身上的寒意已被驅散大半,濕衣服黏在身上的不適感似乎也減輕了許多。

“雲姐,我去後麵換衣服。”林清源將空杯輕輕放回櫃檯,低聲說道。

雲芷抬起頭,再次對他微微笑了笑,點了點頭:“好。不急,先把頭髮擦乾。”

她的關心總是這樣淡淡的,不著痕跡,卻又能恰好地觸及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林清源應了一聲,轉身走向櫃檯側麵那條通往後方的小過道。過道儘頭左邊是更衣間和雜物間,右邊則是通向二樓的木質樓梯,那是雲芷居住的地方,對於他而言,是一個從未踏足過的、帶著些許神秘色彩的領域。

在他掀開布簾,即將走入後堂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地回頭又看了一眼。

雲芷已經重新低下頭,繼續擦拭著茶具,暖黃的燈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她的側臉寧靜而美好,彷彿與這間名為“清平”的茶館,與這窗外無儘的雨夜,共通構成了一幅永恒不變的、安寧的畫卷。

林清源收回目光,輕輕走入後堂的黑暗中。門廊下的風鈴似乎還殘留著細微的餘音,與前方茶館的溫暖寧靜交織在一起。他知道,接下來幾個小時的忙碌,或許能讓他暫時忘記那個名為“林清源”的、卑微而疲憊的職場牛馬,隻扮演好這個在清平茶館裡,安靜端茶送水的幫工角色。

這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難得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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