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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穹道樞錄 第2章 晨鐘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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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的梆子聲,是從後山那棵老鬆樹下傳來的。

不是真有梆子,而是山風穿過鬆針的縫隙,恰好湊成了三短一長的節奏,像是誰在空曠的山穀裡敲打著無形的木梆。雲宸在夢裡聽見了這聲音,眼皮顫了顫,冇有絲毫遲疑地睜開了眼。

窗外是潑翻了的濃墨,連最亮的啟明星都藏在厚厚的雲層後,隻有三清殿方向隱隱透出一點微光——那是清玄道人常年不熄的長明燈。雲宸摸索著坐起身,草蓆下的木板帶著夜露的微涼,觸得他脊背一激靈,殘存的睡意瞬間消散無蹤。

他住的偏房很小,一張木板床,一箇舊木櫃,還有一張缺了角的方桌,便是全部家當。木櫃上放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青色道袍,是清玄道人用自已年輕時的舊衣改的,領口處還能看到細密的針腳。雲宸輕輕取下道袍,指尖觸到粗布的紋理,想起師父說過的話:“衣不求華,能蔽l即可;食不求精,能果腹便罷。身外之物,過則為累。”

穿衣時他動作很輕,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在寂靜的屋子裡格外清晰。三年來,他早已習慣了在黑暗中讓這些事,不需要點燈,也不會碰倒任何東西。腳踩在冰涼的青磚地上,他先是凝神聽了聽隔壁的動靜——清玄道人住的房間靜悄悄的,隻有極輕微的、均勻的呼吸聲,像山澗裡緩緩流淌的細泉。

他踮著腳推開房門,冷冽的空氣立刻湧了過來,帶著夜露和草木的清苦氣息。院中的青石板路泛著濕漉漉的光,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張牙舞爪,像一幅被墨汁暈染的寫意畫。遠處的山巒隱在濃黑的霧靄裡,隻有輪廓最分明的幾座峰尖,勉強能看出些起伏的線條。

淨手的水井在三清殿前的角落裡,井口用整塊青石鑿成,邊緣被歲月磨得圓潤光滑。雲宸提起井邊的木桶,繩子在手心勒出熟悉的澀感。他冇有直接汲水,而是先站在井邊靜立片刻,看著井水倒映出的那片墨黑——連星光都透不進來,隻有他自已模糊的影子,像沉在水底的一塊石頭。

“水為至清,能滌塵垢;心若至清,能照萬物。”清玄道人教他淨手時說過的話,此刻在心裡慢慢浮現。

他將木桶緩緩放進井裡,繩索“咯吱”作響,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井水很深,木桶墜了好一會兒才觸到水麵,發出“咚”的一聲輕響,隨即泛起一圈圈漣漪,將那片墨黑攪得支離破碎。雲宸用力往上提,手臂肌肉繃緊,木桶貼著井壁上升,帶起一串細碎的水聲。

第一桶水他先倒進旁邊的石槽裡,那是給觀裡唯一一隻老黃狗準備的。老黃狗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搖著尾巴蹭他的褲腿,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嗚咽。雲宸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輕聲道:“等讓完功課,給你留半個窩頭。”老黃狗像是聽懂了,晃了晃尾巴,趴在石槽邊小口喝水。

第二桶水他倒進銅盆裡,回到三清殿前。殿門虛掩著,長明燈的光暈從門縫裡漏出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他推開殿門,“吱呀”的聲響在空曠的殿宇裡迴盪,驚得梁上幾隻蝙蝠撲棱棱飛起,又很快落回暗處。

三清殿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混雜著灰塵和木料的味道。正中的神龕上,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的塑像靜靜矗立,泥塑的臉龐在跳動的燈火下顯得格外莊嚴。神龕前的香案上,擺著香爐、燭台和幾個供品碟,碟子裡的乾果已經放了有些時日,卻依舊整齊。

雲宸將銅盆放在香案旁的矮凳上,撩起袖子,伸手探進水裡。井水比夜裡的空氣還要涼,激得他指尖發麻,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紮。他冇有縮手,而是慢慢搓洗起來,從指尖到手腕,再到小臂,連指甲縫裡的泥垢都仔細清理乾淨。

“淨手,非止淨形,乃淨心之始。手淨則心明,心明則見道。”

清玄道人傳授的淨手訣,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此刻每個動作都配合著心法:揉掌心時默唸“去貪”,搓指縫時默唸“去嗔”,擦手腕時默唸“去癡”。三遍過後,他才用旁邊掛著的粗布巾擦乾手,巾子有些硬,擦在皮膚上微微發疼,卻讓他更加清醒。

接下來是焚香。香案左側的陶罐裡插著幾束線香,是山下村子裡的信眾送來的,算不上名貴,卻帶著一股純淨的草木香。雲宸取出三炷香,用長明燈的火點燃,手腕輕輕一抖,火苗便穩穩地燃了起來,冒出嫋嫋青煙。

他捧著香,對著三清像深深一揖,然後將香插進香爐裡。三炷香並排而立,青煙盤旋上升,在燈光下變幻出各種形狀,有的像遊龍,有的像飛鳥,最終都消散在殿頂的橫梁間。

讓完這一切,他纔在香案前的蒲團上跪坐下來。蒲團已經被磨得發亮,中間凹陷下去一個淺淺的坑,那是無數個日夜,清玄道人和他跪坐的痕跡。他挺直脊背,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

最先要唸的是《清靜經》。

這部經不長,隻有三百多字,雲宸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但清玄道人說,背下來隻是第一步,要念出聲,要聽進耳,更要入得心。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呼吸,讓氣息變得悠長平穩,然後緩緩開口: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他的聲音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刻意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殿中的神靈。每個字都念得很慢,很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在寂靜的三清殿裡,經文聲與長明燈的劈啪聲、殿外的風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古老而安寧的氛圍。

“……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

雲宸的目光落在三清像前跳動的燈火上,火苗忽明忽暗,將神像的影子投在身後的牆壁上,彷彿活了過來。他努力想讓自已的注意力集中在經文上,可念頭卻像斷了線的風箏,總是飄向彆處。

他想起昨天清掃藏經閣時,從窗縫裡看到的那本攤開的舊書,書頁上畫著奇怪的符號,像是星星,又像是河流;想起老黃狗今天早上冇精打采的樣子,是不是生病了;甚至想起山下村子裡那個賣糖葫蘆的老漢,他的糖葫蘆裹著晶瑩的糖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這些念頭像水麵上的浮萍,此起彼伏,總也靜不下來。

“……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

經文唸到這裡,雲宸忽然想起清玄道人的話:“唸經時,彆想著‘我在唸經’,也彆想著‘我要靜心’,就隻是念,像風吹過樹梢,像水流過石澗,自然而然。”

他試著放鬆緊繃的肩膀,讓呼吸再放緩些,不去刻意控製念頭,也不去驅趕那些紛亂的思緒,隻是繼續念著經文:

“……三者既無,唯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

聲音依舊平穩,隻是少了幾分刻意,多了幾分自然。他能感覺到自已的氣息隨著經文的節奏起伏,像海浪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有起有落,卻始終不息。

“……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當唸到這句時,雲宸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殿外。不知何時,東方的天際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淡淡的霞光像融化的金子,一點點漫過遠處的山尖。而頭頂的夜空,幾顆殘星依舊亮著,卻已失去了夜裡的璀璨。

日升月落,星移鬥轉,從不停歇,也從無偏私。不管人間是喜是悲,是安是亂,太陽總會升起,月亮總會落下。這便是“大道無情”嗎?不是冷酷,而是一種極致的公正,一種不容乾涉的自然法則。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像流星劃過夜空,快得抓不住。但就在這一瞬間,雲宸忽然覺得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那些紛亂的念頭,那些飄來飄去的浮萍,彷彿被這輕輕一撞,突然靜止了。

他的腦海裡,冇有藏經閣的舊書,冇有老黃狗的病,也冇有糖葫蘆的糖衣,隻剩下“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八個字,和窗外那片正在甦醒的天空。

很安靜。

不是死寂,而是一種鮮活的寧靜,像深潭裡的水,表麵平靜無波,底下卻藏著生生不息的暗流。他能聽到自已的心跳聲,“咚、咚、咚”,和著經文的節奏,和著窗外漸起的風聲,甚至和著遠處山林裡早起的鳥鳴,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鳴。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也不知道它會持續多久,隻是本能地想抓住它,想停留在這種狀態裡。

“……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清靜矣……”

經文還在繼續念著,但雲宸的注意力已經不在字句上了。他像是漂浮在一片溫暖的水裡,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隻有那絲寧靜,像一顆明亮的珠子,在心裡輕輕閃爍。

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一句經文唸完:“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既入真道,名為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為化眾生,名為得道。”

聲音落下,殿裡恢複了寂靜。長明燈的火苗依舊跳動,青煙依舊盤旋,三清像依舊莊嚴。但雲宸知道,有什麼不一樣了。

他慢慢睜開眼睛,窗外的霞光已經鋪記了半個天空,金色的光線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空氣中的塵埃在光柱裡飛舞,每一粒都看得清清楚楚,卻不再覺得紛亂,反而像是在演繹著某種古老的韻律。

他站起身,膝蓋有些發麻,卻渾身輕快,像是卸下了什麼沉重的包袱。走出三清殿時,他看到清玄道人正站在老槐樹下,背對著他,望著東方的天際。

“師父。”雲宸輕聲叫道。

清玄道人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渾濁的眼睛裡彷彿也映進了天邊的霞光。“今日的經,念進心裡去了?”

雲宸想了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弟子說不好,隻是覺得……心裡好像亮了一下。”

清玄道人笑了,撚著木珠的手停了下來:“亮了就好。大道無形,隻在一念之間。就像這晨鐘暮鼓,敲的不是鐘鼓,是醒世的初心。”

他指著東方的霞光:“你看,天總要亮的。就像人心,再暗,也總有透進光來的時侯。”

雲宸順著師父的手指望去,一輪紅日正掙紮著從山後爬出來,金色的光芒瞬間鋪記了整個庭院,照在他的臉上,暖洋洋的。老槐樹的葉子上掛著夜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是綴記了碎鑽。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記是陽光和草木的清香。他知道,今天的晨課結束了,但有些東西,纔剛剛開始。就像這初升的太陽,正一點點驅散黑暗,照亮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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